《一》
練紅玉整個早上都躲在夏黃文和侍女們不會靠近的花叢裡,一個人嘟嘴抱著膝蓋,凝視四處收集來的漂亮小花生悶氣。
因為那個女人回來了。
在政治上沒什麼地位,手中又沒掌握實權,連唯一冀望的統帥大軍征西任務都被搶走的現在,紅玉只能是那個女人的妹妹,所以身為妹妹,當履建戰功的皇姊從戰場短暫歸來時,於情於理都得恭恭敬敬去問候請安。
──煩死了!為什麼只有我得做這種事!
滿心煩躁的紅玉站了起來,原本右腳正要遷怒踩爛腳底每個事物,但看到那堆散在地上的花團,每一朵皆如此清純可憐,她便挫敗地嘆了口氣,把抬起的腳挪到旁邊草地放下。
她就是無法明白。論武術,論忠誠,甚至單單只是論體內血統,自己都比那個女人強多了!可是,父皇聽信妖女皇后的讒言收容先代皇帝的孩子,紅炎大哥也總是處處讚揚那個女人的賢明,這次更是……大家都知道,若沒有征西軍總督練紅炎的推薦,那個女人才不會被指派為征西將軍。
在戰場上闡揚和平、說著不愛暴力,根本是在阻止武將和士兵為國立功,完全不知察言觀色的那個女人……一定很快就會在哪裡失敗了,然後,然後──紅玉的這個想法,直至今日也沒有實現,因為事實是,練白瑛的外交之術為帝國省下多起勞民傷財的戰事,就連宮中那些原本只想看笑話的官員,也開始改變對第一皇女的評價,誇獎她的智慧不愧是玉豔皇后的孩子。
再這樣下去,當紅炎大哥將來眾望所歸繼承帝位後,恐怕那個女人就會尋著自己母親的老套路,攀上帝國后座。
……真是的,什麼第一皇女嘛,跟我們又沒血緣關係!紅玉一邊碎碎唸著,一邊踏著沉重步伐,不甘情願地走去白龍的院邸,也就是練白瑛姊弟於宮中的住居處。
快點完成責任,快點離開吧。她安撫自己。
「姉上,您的臉……怎、怎麼受傷了?!」
嘖,是白龍那傢伙的聲音,他怎麼不在哪個練習場玩他那把槍呢?紅玉下意識停止腳步,把身影藏在走廊轉角的柱子陰影,用眼角餘光偷偷觀察那對站在不遠處的姊弟。
「不用這麼大驚小怪,白龍。」那個女人的聲音。紅玉抿嘴,想了想,覺得好像比印象中更低沉一些,越來越有大軍在前慣於下令的音調了,可惡。「戰場上受傷是難免之事,比起臉頰的小傷……」
「難、難道,姉上還有受過其他傷勢嗎?」
「當然了,你看,這裡就有一處呢。刀傷或箭傷也都是司空見慣的。」
「……對不起,姉上,我……作為親人,作為男人,應該是我要保護您的……」
「我身邊已經有青舜了,白龍就別想那麼多,只為了精進自己的身心而努力吧。而且,你的知識和技藝,將來也不只是用來保護親族,而是為了保護這個國家,甚至是我們生活裡的每一個人──」
又在說些煩人的清高言論了。偷聽的紅玉忍不住轉了下眼珠。
儘管她勵志成為武人,苦心鍛鍊劍術,也是想藉此受到重用,可以被大家所需要、能夠保護煌帝國,但練白瑛那種人絕不可能跟紅玉想著一樣的事。這裡是皇宮,只有自己磨練多年的實力才可相信,除此之外的事物……除此之外的人們,只是當你失敗時還會踩你一腳的敵人罷了。
沒錯,就像紅玉現在的處境。巴爾巴德政略婚姻生變,帝國佔領西方海運據點的計畫失敗,狼狽回到宮裡的第八皇女,這些日子以來已面對不少奚落和敵視。
所以皇宮中──沒有誰是誰的朋友,沒有人是自己的親族。
那對姊弟……那對姊弟是、例外。
紅玉垂下頭,望著自己不知何時在大腿前緊緊交握的雙手。
為什麼?理應一無所有的人,結果卻擁有著彼此,而她……她又擁有什麼呢?
從小到大總會像這樣,躲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們和青毛小個子熱熱鬧鬧的相處,在更小的時候,紅玉甚至曾羨慕那種光景,一個會在她傷心時微笑撫摸她的頭、當她練劍受傷時會抱起她擦掉淚水的……姊姊。
但是,長大後,已經捨棄小孩子的幻想。
「──為人民而戰、妳也是這麼想的吧,公主殿下?」稱呼她的聲音,忽然從很近的身旁傳來。紅玉楞楞抬起頭,看到了已經站在面前,垂眸朝她微微一笑的練白瑛,以及滿臉不悅的練白龍。
「啊……」不妙。就在剛才神遊時,被這兩人攻來身邊了。紅玉趕緊收拾驚慌心情,用水袖在抱拳行禮時遮住自己的臉。「歡迎回宮,白瑛……姊姊。」
「公主殿下──」儘管紅玉身形在女性中已算高挑,白瑛卻比她更是高得多,站在眼前時低頭看她的神情,偶爾會有著難以捉摸的陰影線條。「多謝貴言,我也很高興能回來一趟。」
“公主殿下”──這位名號上是帝國第一皇女的女人,紅玉知道,她總是用自己乃先代皇帝之女向他方介紹身份,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白瑛在人前只會稱紅玉為公主殿下,而不會直接叫她的名字。
「妳在這裡做什麼,紅玉?」白龍站前一步,氣勢雄雄卻極其失禮地問:「偷聽我跟姉上說話多久了?」
「真、真失禮啊!我可不是有意偷聽的宵小之輩!」紅英瞪了那個永遠不知禮節的臭小鬼。「只是前來問安時,見到你們正在交談,不好上前打擾而已!還不好好感謝我的體貼之心!」
「妳──」
「好了、好了。」白瑛拍拍白龍的肩,並對環胸仰高下巴的紅玉投以歉然苦笑。「白龍不是已經過了練習時間嗎,你先去吧,別讓我耽擱你。」
「但是,姉上……」
「正好,我有些話想跟公主殿下談談。」
紅玉眨了一次眼睛,好奇地注視白瑛那與記憶中相似的溫和笑臉。雖然臉頰的刀痕、甚至衣衫隱藏不住的鎖骨處傷疤,都讓她整個人看來與一年前領受皇命出征的模樣不同,但是……那種紅玉形容不出的笑容,似乎從來沒變過。
是只有給予唯一的親弟弟才會出現、溫柔地使人胸口騷動的微笑。
「……我明白了。」白龍嘆息,臨走前不忘瞄紅玉一眼,以示警告。
紅玉自然不甘示弱地死命瞪著他,要比凶神惡煞的表情,她可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那麼,可以請妳跟我回房一趟嗎,紅玉?」弟弟離開後,白瑛換了稱呼,順口地讓人幾乎以為先前生疏的公主殿下只是種幻覺。紅玉皺起眉頭,清楚體會到這個女人的雙面性格比其他人更恐怖,因為完全沒察覺自己有多矛盾的人,才最是可怕的危險份子。
與清高的偽善者相比,卑鄙小人來得更可愛。
「請容我先提問,白瑛……姊姊,我不知道我們有可談之事?」
「是關於妳的事。」白瑛一手放在紅玉背上,就像姊姊安撫弟妹那般,輕柔的,和緩的,沒施以半分拘束力道,她保持在臉上的微笑亦無轉為受冒犯的弧度,黑潤色眼眸卻清晰映照出紅玉抿唇僵硬的容顏。
情非得已,紅玉最後還是乖乖地跟在白瑛身後,回到煌帝國第一皇女的寢居。等來到房間外廊上,白瑛要守門的士兵和侍女都暫時退下,當她推開房門信步走入時,紅玉不由得打量四周擺設。
這裡的空氣有種死氣沉沉的氛圍,極端的乾淨整齊,是本人沒時間在這裡渡過的證據。與練白瑛被外人公認的親和溫雅之姿迥然有異,如此冷漠沉寂的氣氛,不管何處都無比突兀。
「請坐,我泡茶給妳,紅玉。」
「不用了,把妳想說的說完,我就要走了。」
「請坐,」白瑛重複地提出要求,這次即使依然是微笑溫和,紅玉卻覺得不得不坐下。「我從北天山的駐紮地帶回珍稀茶葉,據說連皇宮都沒能收集到,難得一見呢。」
拘謹坐在椅上的紅玉,不甘願地嘟噥:「我又不喜歡喝茶……」
「我知道哦,比起茶葉,紅玉更喜歡西方傳來的酒或奶製品吧。」泡茶時,白瑛專注地看著砌壺的動作與過程,流露出與受邀者繃緊精神不同的悠閒雅趣。「我想,比起帝國文化,奔放的西方諸國更適合妳,例如巴爾巴德。」
「──妳就是想說這個嗎?巴爾巴德的事。」紅玉的神情凝肅,充滿敵意地瞪著白瑛。「如果妳是想嘲笑我的失敗,那妳實在太遲了,其他人已經把妳能說的台詞都說光了。」
白瑛苦笑地看向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稍微撩起袖子,為紅玉倒了杯茶。
就連露出的些微手臂肌膚,也能看到褪去的疤痕。
身為武將與男性而言,這些傷跡應是光榮勳章,但作為女性和一國皇女,恐怕滿目瘡痍只損及自身尊嚴吧。
哼,活該!紅玉心想,沒有能力又去當什麼武將,還能保住小命就很幸運了,受一點傷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是我的話,才不會把女孩子的身體搞成這樣呢!練白瑛一點也沒身為女性的自覺,可惜長了跟妖后一樣能迷惑笨男人的臉龐。
「確實,我想與妳談的,就是巴爾巴德。」白瑛坐在紅玉對面,窗外陽光照著她烏黑的髮,烘托長時間騎在馬上受烈日曝曬後、已與原本白皙柔弱形象不合的膚色。「這整件事的過程,即使我遠在北天山也有耳聞,紅炎……紅炎大哥也一樣,我們都很擔心妳。」
「擔心?」紅玉譏諷地笑了,沒有耐心陪這個人玩外交迂迴遊戲,便直接道:「省去膚淺的表面話吧,妳到底想說什麼,練白瑛。」
「妳肩負重任前去履行與巴爾巴德國王的婚姻,該國的內亂政變與辛巴達王的介入,並不是妳能預料得到或先行準備的事,侵略計畫會失敗不該全怪在妳頭上。更何況,妳在混亂過程中救了神官大人一命,這已足以讓妳將功贖罪。」白瑛抿了口茶,無視沒動半口的紅玉,繼續說:「所以,身為姊姊,身為西征軍總督麾下的將領,基於我個人與紅炎大哥的關心,我想提供妳一個建議。」
「開口閉口紅炎大哥,妳什麼時候以紅炎大哥的代理人自居了?」紅玉的憤怒和嫉妒無所隱藏,也沒心思隱藏。「還真不愧是練玉豔的女兒,妳們血緣裡都有操弄男人的天性嗎?」
「紅玉,」白瑛放下茶杯,面容慣見的柔和線條頓失,罕見地露出肅穆嚴厲之色。「無論妳要怎麼判斷我的意圖,或是……評價玉豔皇后的為人──」
只是說出母親的名諱,稱呼母親的地位,就讓練白瑛眼底浮現悲傷與慚愧。
「──那些都無所謂。但是,紅炎大哥是妳的兄長,妳也不相信他嗎?」
「別把紅炎大哥扯進來,」紅玉的氣勢有些弱了。「妳知道我從頭到尾不相信的,就只有妳練白瑛竟敢以代理人身分自居這件事而已。」
「我不是代理人,只是想為妳的立場提供一個暫時的解決意見。」深吸口氣,白瑛恢復平日的溫柔口吻,誠懇地勸導:「紅玉,請妳放下成見,聽我一言……好嗎?」
練紅玉原就是心腸軟的少女,對於人們的低聲請求總是很難拒絕,即使練白瑛總帶給她複雜的情緒,但是……。
「好吧,妳說。」
白瑛鬆了口氣,唇邊溢出淡淡淺笑。「辛巴達王來帝國拜訪已過了五天,皇帝陛下親自將白龍囑託給他,將來會前去辛德利亞王國留學,妳也知道這件事吧?」
紅玉點了頭,沉默無語。
「我會交代白龍,要他一路上多照顧妳,妳就跟他一起去辛德利亞吧。」
「什──!?」紅玉在詫異過後,拍案而起,臉龐恥辱地脹紅。「妳是要我奔逃他國尋求庇護嗎?別開玩笑了,我可是煌帝國的第八皇女,怎可能做出背棄國家的事!」
「尋求庇護有其必要,但並非奔逃他國。紅玉,妳也該察覺了才對,即便是同為皇子皇女和迷宮攻略者,妳卻是唯一一個毫無實權的人,就連最小的紅霸都能當大使遊歷各國,而妳呢?甚至連依靠政略婚姻奪下西方海運據點的計畫,都失敗了。」
「果、果然,妳根本是想羞辱我吧!就像那些人一樣!」
「妳在皇宮裡不會得到快樂和尊重──」比起氣得雙手握拳,眼眶都溼潤的紅玉,白瑛只是沉靜凝望她,音調低柔地說著:「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一直都在那種感覺中成長,這個皇宮已經不行了,我們……我和妳,註定要往外尋求生命的意義。紅玉,別忘了,妳也是迷宮攻略者之一,妳是王之器的候補者,我相信妳至今為止累積的強韌,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我……」聽著那段話,紅玉不知該怎麼反駁,不知如何反駁被說中真實心意的事實。「我只是、想要……這個能力,想要它被需要,只是這樣而已……」
「我知道哦。所以,我才會給妳這個建議。」白瑛站起身,走到紅玉面前輕握她的手。紅玉覺得周圍迎來一股清妙微風,使她不禁望著白瑛那雙黝黑卻明亮、如星夜天幕的眼睛。「世界各地正產生崩滅異相,為了有朝一日能為大家做點什麼,能夠真正地被需要──去辛巴達王身邊,向同為迷宮攻略者的他學習吧,總好過將生命消磨在這個不會珍惜妳的皇宮裡。」
「去辛巴達大人身邊……」紅玉喃喃唸著,想像這樣的光景,只要她答應,就有機會跟傾慕的男人朝夕相處了,還可以逃過皇宮裡的嘲弄和冷漠,不是很好嗎?
但是。
「……我是煌帝國的皇女。」用力甩開白瑛的手,紅玉抬頭挺胸,迎向對方直率的目光,把多年教育和根深蒂固的觀念,用最自豪也最無奈的方式道出:「絕不能尋求他國之王的庇護──就算是死。」
語畢,紅玉不再多說,轉身離開白瑛的房間。
那股茶香與特殊的清爽微風,卻始終纏繞她的心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