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2-11-13 22:56 编辑

《二》

在白茫茫無垠無涯的夢中，紅玉卻知道這並非是夢。

前方，巨大的藍色身影背對著她。

“又是這個……”雙手環胸，忍不住對巨人背影嘆息。“找我有什麼事嗎，拜恩？”

取得魔神之力後，儘管人類魔力不夠助其實體化，但主人與魔神的意識會在最無防備之時相通，就像現在的深眠中。不過，或許因為拜恩是由悲哀與隔絕所構成，所以每次相見，紅玉都只能看到他拒絕任何人的背影。

“那個人──派蒙所選定的王之器──您會考慮她的話嗎？”

“哈？你是說練白瑛嗎？為什麼我要考慮她的話？”

拜恩在傳說中，似乎是通曉古今、洞察隱密的象徵，所以他偶爾會像這樣給紅玉建議，但紅玉總是聽過就算了，她更傾向於由自己來判斷一個人的好壞。之前與辛巴達王道別後，回國的路上，拜恩也告訴過她“那個男人不可信賴”。

“她的提議有考慮的價值。”

“她可是要我跟白龍一起去辛德利亞王國哦，拜恩不是說過辛巴達大人不可信賴嗎，如果我去那裡，不是反而危險？”

“對您而言，無論何處都隱含險惡。然而，歷經考驗後，在不同之處，您會獲得不同的回報──那是、在這個皇宮裡，您無法獲得的東西。”

“回報……是指什麼呢？”

“例如，一個朋友。”

“朋友？”紅玉呆楞片刻，握緊拳頭，防衛性地反駁：“我有朋友的！像是小裘達爾！還有、還有……還有夏黃文！他們是我國的神官和我的眷屬器持有者，當然是我的朋友！”

“您真的這麼想嗎？”魔神的聲音，依然維持平和沉著的語氣，紅玉不太喜歡這種音調，這會讓她想起那個女人，想起那個女人站在受有眷顧的風中、望著世間萬物的閒情逸致。

“我認識他們的時間，比你認識他們──比我認識你──都還要更久！我當然相信他們！”

“就像您相信那名七海霸王一樣？”

“沒錯！辛巴達大人是正直的男人嘛！”

“您不是說過，討厭正直的人嗎？”魔神彷彿一步一步引導紅玉，踏入他最後想傳達的重點裡。“那些偽善者的恐怖之處，在於他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所以旁人也無法探測他們的真心，無法掌握他們的弱點……這是您的原話吧？”

“我、我當初說那些是……只是在指白瑛那個虛偽的女人而已！”

“有哪裡不一樣嗎？”

哪裡不一樣嗎？辛巴達王和練白瑛。

紅玉頓時語塞，只能瞪著巨人的背影發怒。

他們兩人都有自己的準則，無論處於何種境地，絕不動搖的信念──不如說，正因為面臨的狀況極端凶險，立於世間的自我要求才更是顯著突出──辛巴達王是如此，紅玉知道，白瑛也是如此。

不需掀起戰火就制服了善戰的馬上民族，還在最短時間內得到黃牙各部落的擁戴，甚至不管征西總督與第一皇子紅炎大哥的面子，在征戰旅途中就不時冒出“女王練白瑛”的口號，無疑的，以那些落伍的黃牙部落為首，白瑛已逐漸成為過去統治世界最大版圖的帝國化身。

紅玉是個武人，用劍殺人是她唯一最會的事，所以無法理解白瑛的行軍方式，也不想明白那個女人如何不動用一兵一卒，光用嘴巴就說服了一群頑固的戰士，但她還是能從各方傳來的戰事捷報中得知，他們歸順的不是煌帝國，而是白瑛口中的理想。

心懷高尚志節，痛恨不必要的殘虐與暴力，拔劍是為全體更好的未來而戰，為此，必須扼殺心底復仇的慾望──這些言語在紅玉看來，不僅異想天開，更是違逆人性的嚴苛束縛，絕對沒人能辦得到，也沒人想辦到。

再者，關於復仇這件事──

“最後一句的叮嚀，我善良而純粹的紅玉殿下啊，”魔神這麼說：“所羅門王藉由狂愛與渾沌所構成的派蒙，最喜歡瘋狂之人，因此派蒙所選中的王器，絕非表面所見模樣。”

請務必小心，我的主人。拜恩的聲音，直到夢境模糊遠去，仍殘留在紅玉心裡。

您的評價沒有錯，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的人，最是危險。

睜開眼時，窗外已點上油燈，黑夜幕色與吹來的清風，傳遞著這個季節迥異的寒冷感。紅玉搔著後腦杓，從床榻坐直身，面前好幾個侍女已爭先恐後地想攙扶她、梳理她、哄她快點換上漂亮的衣服，前去參加皇帝陛下主催的晚宴。

「晚宴？」渾渾噩噩坐在梳妝台前，紅玉呆呆問著仕女：「什麼晚宴？」

「白瑛公主殿下短暫回國，適逢貴客辛巴達國王仍在宮裡拜訪，陛下特別開了宴會，為征西軍慶祝與洗塵。」年長的侍女俐落地交代今晚要扮演的戲份。

「公主、公主，您知道白瑛公主以前就與辛巴達王認識了嗎？好厲害呢！」比紅玉年幼的侍女，在梳頭時嘰嘰喳喳地說：「果然同是迷宮攻略者就不一樣呢，公主您也是魔神擁有者，辛巴達王一定也會對您青睞有加！」

「……是呢。」紅玉淡淡應著，興致缺缺。

雖說晚宴能見到辛巴達大人是值得高興的事，但也會見到白瑛，還必須向她說奉承的話，必須恭喜她的殊榮戰功，如果玉豔皇后也在場，那就還得看噁心的老巫婆和討厭的女人合演一場母女情深的彆扭戲。

實在很讓人洩氣，根本不想靠近那裡一步。

──反正陛下和其他人，根本不會在意我有沒有參加。

一這麼想就更是排斥，趁著與侍女們走在前去宮殿的廊上，紅玉轉個身便一溜煙逃走了。

不管後頭侍女和守衛的呼喚，紅玉埋頭跑在宮廷小道中，最終，她能去的地方、能躲藏的秘密基地，也就只有那個連夏黃文也不會尋來的花圃而已。

……無聊。

如早上那樣，紅玉蹲在花叢裡，把臉藏在水袖內，望著夜裡靜靜盛開的花朵。

當大家都在皇宮中歌舞歡笑時，屬於她一個人的寂寥之夜很快就會過去。

從以前就是這樣，只要待在這裡，紅玉會覺得心口的難過減輕一些，寂寞的感受也會慢慢變得不那麼讓人想哭。

為什麼呢？她緬懷地笑了。

小時候，第一次跟隨還非皇帝的父親來宮中晉見先皇，紅玉就是在這裡迷路的，當初惶惶難安、找不到熟悉臉孔而哭個不停的心情，不知何時變成了能漸感平靜的踏實溫暖。

那時候的自己，是怎麼回到父親身邊的呢？

紅玉偏頭想了想。

確實是……因為與白龍只差一歲，所以父親帶她進宮，想讓她跟白龍當好朋友，可是兩人練習劍術時，紅玉發現白龍只是個軟弱的愛哭鬼，覺得非常無趣，沒多久就丟下必須向其跪拜叩禮的小皇子，進行了自己的自由大冒險。

後來迷了路，孤獨恐懼地哭泣著，然後……。

然後呢？

紅玉絞盡腦汁地回憶。

“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呢？”

溫柔的聲音在記憶深處響起。

對了！好像有誰……有某個人，穿著一身白色服飾，繫有純白羽毛製成的腰帶。

一個想不起面容的小姊姊。

她走來紅玉身邊，伸出手，微笑地說……。

「──終於找到妳了呢，紅玉。」

紅玉猛然抬頭，看到背著遠處的走廊燈光，凜然站於面前的人影。

容貌在背光中剎那間有些難以看清，但那道聲音……紅玉無論在哪裡都能分辨得出。事實上，那也是困擾了她一整天的聲音。

「妳……為什麼……」這裡是只有紅玉一人才知道的場所，甚至這裡的花都是紅玉親自照顧的，但為什麼……這個人會找來這裡？

──征西將軍練白瑛──

「風裡傳來妳的香味。」白瑛瞇眼一笑，有些靦腆。「聽起來像是變態的台詞，不好意思。」

紅玉臉紅了，因為緊張，也因為秘密基地被輕易發現。「為、為什麼妳要來找我！？」

「我有點擔心。」白瑛穿著白色的裏衣與白色盔甲，和平日的儒者裝扮不同，此時與那雙坦然黑眸一起顯得英氣勃勃，烏黑長髮也為了晚宴而講究地用白玉髮帶束在身後。

鬢髮別著羽毛髮飾，原本這只是她的個人愛好，但從屬軍將領為展現敬意便開始傚倣，最後成了白瑛軍隊的某種特徵。

「擔心……？」紅玉有時候覺得跟這個女人不是說著同一種語言。

「妳沒有參加宴會。」頓了頓，白瑛繼續解釋：「我問了夏黃文，他說妳突然感到不適，我又問了妳的侍女們，她們說妳逃走了。」

「我、我才不是逃走呢！只是對那種無聊的宴會沒興趣罷了！浪費我的時間嘛！」

「說得也是，那真是很無趣的宴會，我也建議過陛下無需為我奢侈，但辛巴達王還在宮裡的日子，不盛宴款待也說不過去。」白瑛單膝跪在紅玉身側，讓兩人目光能盡量平視，以示友好之意，但對方根本不想看她，再度把臉蒙在水袖裡。

白瑛只能無言苦笑，琢磨著有什麼話題能讓紅玉稍微放鬆警戒。

這時，她發現地上散落好幾朵花，即使是在夜裡，即使已落於地面，卻仍一眼能看出花朵本身蘊藏的生命力，那是如此美麗的存在，使白瑛想也不想便拾起一朵花，插入仍在生悶氣的紅玉耳鬢裡。

「妳跟小時候一樣都沒有變……」白瑛凝望著總算又抬頭看過來的紅玉，透過那張驚訝的臉，回想在一切悲劇都尚未發生之前、那段純真無邪的時光。「仍是最與花朵相稱的可愛女孩。」

「我們……小時候、見過面嗎？」紅玉真的想不起來了。自她有記憶以來，就沒有跟白瑛友善相處過的記憶，更遑論會得到這種讚美。

「妳不記得了嗎？」

紅玉搖頭，又把半張臉藏在水袖裡，只露出那雙大眼骨溜溜地觀察對方。

白瑛想了一會兒，揚起微笑。「也難怪，當時妳還很小，只有……五歲吧？會不記得也是當然的。妳當年第一次來這個皇宮，跟白龍吵了一架跑走了，女官們到處都找不到妳──」

「……啊！」紅玉睜大眼，啞然結舌。

「想起來了嗎？」白瑛的笑容十分迷人，沒有過去慣見的壓抑弧度或謙遜習慣，有的只是單純歡喜和溫柔。「我記得，在這裡找到妳時，無數的燦紅花朵包圍著妳，真的就像妳的名字一樣，鮮紅的瑰玉。」

「……」紅玉咬著下唇，阻止自己說出任何將來會懊悔的話。

原來如此，那個小姊姊就是……。但、為什麼會忘記呢？

看到紅玉又陷入沉默，白瑛不禁沮喪地吐了口氣。

「……我不能離開太久。」安靜好一會兒後，白瑛終於放棄，站起身說：「紅玉，妳就算不想去參加宴會，也不要一個人待在這裡太晚，趕緊回房休息吧，不然會著涼的。」

今晚的風，沒有順應自然的感覺。

白瑛拋下喃喃自語似的叮嚀，想轉身走開之前，右手袖子忽然被拉住。她低頭一看，拉住袖子的罪魁禍首，正仰頭抿唇地望著自己，眼裡有期盼，也有說不出的請求。

楞楞眨了幾次眼後，恍然大悟的白瑛輕笑出聲，牽住紅玉的掌心，使力拉她站起來。

「我帶妳回去吧，公主殿下。」

紅玉點了頭，默默跟在白瑛身後，一手被口口聲聲最討厭的征西將軍牽回房間。

“姊姊妳看起來好漂亮哦！”

想起了，以前有過這樣的對話。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女孩，以及拉著她的手走出花圃，來到廊上與侍女們相會的另一個女孩。

“那是因為白瑛殿下是公主大人啊。”侍女這麼回應。

“是這樣嗎？當了公主就會變漂亮嗎？那、那紅玉也要當公主大人～～”

“當了公主之後，”侍女口中的白瑛殿下，穿著一襲白衣的小姊姊，以成熟態度柔聲地告訴紅玉：“總有一天就得與不喜歡的人結婚，妳的漂亮，也只是為了這件事而存在罷了。”

“跟不喜歡的人？”紅玉想到今天打輸她還被她惹哭的小男孩。父親說過，跟白龍當好朋友吧，將來，皇帝陛下或許會讓紅玉嫁給他。“不要！討厭這樣！那不要當公主了！紅玉還是當將軍好了，紅玉很厲害的！”

白瑛殿下微笑地看著紅玉，侍女們還因為她先前的那段話而面面相覷。“那就更增進妳的技藝吧，如此一來，除了美貌以外，妳還會被大家需要著。”

──在復仇議題上，練白瑛有個百口莫辯的盲點。

回到房間後，紅玉倚窗而立，手指把玩著仍插在髮間的花朵，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走廊轉角。

今晚清冷的銀亮月色，將白色盔甲照得光潔燦爛，及腰的柔黑長髮在晚風中飄揚，以女性之身受鎧甲所包裹的姿態，卻具備突兀美感，反而更讓人難以移開視線。

就連臉頰傷疤，似乎也為她增添一股特殊魅力，可以說，已經不能單單只用女人這個概念來形容了。

「……吶、妳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

紅玉的呢喃問話，每一字音節都被風零落吹散。

先代皇帝被反叛者暗殺，這是毋庸置疑的歷史，而能闖入宮裡、甚至放火焚燒宮殿的歹人，肯定早已跟宮中之人勾竄同謀，但數年來，始終沒找到相關線索或內賊的下落。

再者，當先代皇帝死亡，第一皇位繼承人的大皇子也葬身火海，下一個按順位登基取得皇座之人，理所當然是最被懷疑的頭號目標。紅玉的父親也是為了消弭謠言，才會採納練玉豔的建議，收養練白瑛和白龍兩姊弟。

無論其中真相為何，對先代皇帝的後人而言，練紅玉一家都是不可能合作交心的對象，白龍也將他的態度表現得很明顯，紅玉並不會拿這件事針對那個臭小鬼。

所以最可怕的是，把一切疑慮拋諸身後，踏著如風步伐在政治上嶄露頭角的練白瑛。

──真的不想報仇嗎，白瑛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