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2-11-15 23:15 编辑

《六/完》

從辛巴達王暫居院邸出來後，夜已深，一般人明知白瑛晨日還要趕回北天山，肯定不會像他那樣喝到自己醉倒才放人走吧，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英雄不拘小節。

在敵人陣地還敢呼呼大睡，真是不得了的男人呢──

「……我也有點醉了。」走在廊上，迎向涼爽晚風，臉頰稍紅的白瑛雙手別在身後，望著星空發出長長嘆息。「在天山高原看到的，美麗許多。」

當年動身攻略迷宮，拒絕裘達爾用魔毯飛行，自己跟青舜騎在馬上、乘著商船、甚至也有過必須赤腳走在沼澤泥地的經驗，那時就發現，外頭世界比想像中美麗。在那麼多采多姿的地方，即便一路遇到困難險阻，也總會有想再次努力、不願放棄的鬥志。

雖然想著或許紅玉不當公主會過得比較快樂，但此時獨自站在這裡，站在皇宮廊下仰望星辰，白瑛又稍微感受到了，自己恐怕是將期望的生活方式投射在紅玉身上。並不是因為那孩子跟白龍一樣歲數才特別關心她，而是因為自己的迷惘，才會無法僅將她當成另一個公主。

希望紅玉能坦率無懼地活著──這份情懷，彷彿是許久以前，曾確實讓她感到安心的母親，贈予孩子們的心意。

人心從何時開始改變，白瑛不知道，她唯一能確信的只是，不能再乖乖挨打，一次也不能順從宿命，否則會逐漸失去最重要的事物……。

「回去吧。」拍拍因酒精而發熱的頸後，充當自我打氣，白瑛再度邁步。

就在最接近房間的走廊外，青舜跑來迎接了。「公主殿下，紅玉公主殿下在房內等您呢！」

「紅玉……殿下？」

「是！已經來了有一段時候。」青舜湊在耳邊，悄聲說：「剛才送茶進去時，看起來等得很不耐煩。」

「我知道了。」白瑛一邊想著紅玉到訪的理由，一邊下令：「已經很晚了，你先去休息吧。」

「但、但是，我要保護公主殿下！」

「我只是跟紅玉殿下待在一起，會有什麼危險？」

啼笑皆非的白瑛，把一臉還有很多話想說的侍從趕走，自己站在屋外整整衣衫，之後才推門踏入。

「──太慢了！」一眼就看到雙手插腰的紅玉，站在床舖前氣勢奪人地抱怨：「妳知道我等多久了嗎？為什麼跟一個外人就有那麼多話可聊？即使是跟辛巴達大人一起喝酒也太──」

「唔……找我有什麼事嗎，紅玉？」白瑛儘快截斷她的話，苦笑問：「早上聽侍女說妳身體不適，還好嗎？」

「……沒什麼，只是吹風淋雨害得，已經好了。」紅玉別過臉，對他人的關心總是彆扭地不知該怎麼回應……不，應該說，對白瑛的關心，向來很難坦然接受。

「抱歉，都是因為我──」

「──別再提那件事了！總、總之，這個給妳！」滿臉通紅，紅玉拉高音量，顯得有些尖銳和慌張。白瑛握著硬被塞到手中的黑色方形小盒，不解地看著她，紅玉才又撇嘴道：「今天我跟小裘達爾去了不可思議的地方散心，我向他拿了這個藥，據說對治療和消除傷疤很有效。」

白瑛依然楞楞看她，沒有動作，所以紅玉受不了地轉了眼睛，把盒子搶來自己打開，用手指抹了藥膏，然後不太溫柔地抓住白瑛的右手腕，在她沒纏紗布裸露而出的刀傷上，以驚人的小心翼翼抹好藥。

「妳是……」白瑛終於出聲了，恍然的，驚訝的，也有著感情動容的聲調。「為了我才……？」

「才、才不是為了妳呢！只是順手拿了紀念物，然、然後，回宮時想到妳……反正我有夏黃文在，根本不需要治療的藥物，妳又那麼弱，老是受傷，比我更需要吧？總、總之──嗚哇，我到底在說什麼……！總之就是這樣了！」解釋時，紅玉陷入慌亂，語無倫次地連自己都覺得羞恥，頭上幾乎要冒出燙熱的白煙。

白瑛忍俊不住，左手掩唇，笑聲卻還是斷斷續續逃出嘴巴。

「……嗚、有什麼好笑的！？」

「不是好笑，只是高興。」白瑛在止住笑意後，誠懇而感動地說：「謝謝妳，紅玉，我會好好珍惜它。」

「為什麼要珍惜？不過是藥而已。」紅玉疑惑地偏頭。「用完的話我再找小裘達爾啊。」

「為什麼呢……」白瑛望著被塗抹藥膏的手背，表情相當緬懷。「也許只是因為太高興吧。」

「又是這句話，高興什麼的……妳是不是曾從馬上摔下來過呢？大部分時候真的很難理解妳在說什麼。」紅玉吐了口氣，無奈地搖頭。「嘛……算了，那我回去了。」

「哎、等等！」經過身邊時，白瑛下意識就伸手拉住她。「妳要走了嗎？我是說……急著走嗎？」

紅玉越來越疑惑，兩截水袖慣常性藏著下半張臉，只露出眼睛緊盯奇怪的白瑛瞧，警戒地問：「難道妳還有什麼事嗎？」

「我……今天一直想見妳一面。」受到贈藥這個友善的回應，讓白瑛變得大膽許多，明日就要啟程回北方軍團的事實，也讓她的感性更是顯露。「我想要能跟妳多聊聊，紅玉。」

紅玉詫異地眨著眼睛，呆然問：「要聊什麼？」

這個問題倒是真的擊倒白瑛了。是啊，要聊什麼？她們有什麼共通話題嗎？真要譬喻的話，她們的共通性不正是讓彼此、讓每個皇子皇女心存芥蒂無法相互信任的根源嗎？

人與人之間，有時正是因為“一樣”，才更不能緊密相合。

「……又來了呢。」白瑛突兀的沉默，讓紅玉扯了抹澀然的笑。「妳也是，跟別人才更有話聊吧？從小到大我身邊每個人都是，一旦我出現，他們就會停下說話，當我問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會答，不是能讓公主殿下在意的小事。」白瑛喃喃說。

「不是能讓我在意的小事……最讓我在意的，就是他們那種言行！」紅玉握緊拳頭，肩膀硬直，愈發激動地道：「我會在意或不在意，從來不是由我自己決定！沒人真正需要我在他們身邊，就連我攻略了迷宮，對父皇來說也不重要，因為我沒有完成和巴爾巴德的婚約使命，所以我也變得不重要了！」

白瑛聽著她隱忍許久的爆發，神色哀傷。

「今晚也一定是這樣吧？辛巴達大人肯定一次也沒提過我吧？我是這個國家的公主，但我、但我──連在喜歡的人心中留下印象也做不到！」紅玉的眼中積累淚水，卻倔強地不任其掉落。「就連我最會的劍術，我想為國家戰鬥的心願，大家也根本不需要！他們唯一想要我辦到的事，我卻失敗了！當初在巴爾巴德的時候，我果然應該一刀殺了那個Magi！」

「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比白瑛的否認更大聲，紅玉肆無忌憚地哽咽叫著：「只能是這樣、只能是這樣而已！我只能接受這種解釋而已！不然──」

不然就必須接受，打從一開始便不被需要的事實。

我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淚水滴落臉龐，紅玉卻已經懶得擦掉它，充血發紅的眼直直瞪著白瑛。「我明明比妳更厲害，比妳更應該與紅炎哥哥並肩作戰！因為這個國家是我們的了，已經不是你們的，所以該戰鬥的人不是妳，該受傷的人也不是妳！」

「……紅玉，妳喜歡戰爭嗎？」白瑛平靜的語氣，有效率地冷卻了激昂情緒。

紅玉憤怒地用袖子擦去淚水，但眼淚還是掉個不停，她是在對自己的軟弱生氣。「……怎麼可能喜歡！只是有必要而已，我們不開戰，就只能等著別人來攻擊我們，紅炎哥哥和父皇都是這麼說的。」

「攻打黃牙一族時，某個叛亂的部屬對我說，他喜歡戰爭。之後，每當我的說服與和平希望不被接受，最終不得不與之戰鬥，我就會一直想著這句話──我必須反覆問自己，是否喜歡戰爭，然後不斷得出最初的答案。因為我不想在長久持續的戰亂裡，欺騙自己這都是有必要的，以至於忘記最重要的事。」

「……最重要的、事……？」

「紅玉，我呢，一直覺得在皇宮裡，只有妳是最與眾不同的存在。」白瑛微微一笑，憐憫弧度，讓她看來就像紅玉一樣正在哭泣。「妳的純粹，與現在我內心的所有思慮相比，是如此珍貴，如此的……值得守護。」

她的右手撫上被淚珠沾濕的臉頰，從紅玉瞳底，能看到白瑛的臉逐漸靠近。

那道沉柔嗓音，漸漸充滿曖昧，宛若蠱惑。

「妳錯了哦，紅玉，妳不是不被需要的人。」白瑛輕聲呢喃，舌尖親密地舔去紅玉的頰邊淚水。「妳錯了，辛巴達王提過妳，他說我們煌帝國的紅玉公主殿下，就像被清晨露水所澆淋、最無垢脫俗的花。」

──妳錯了──

「等……妳……」溫熱氣息在臉與唇邊飄盪，紅玉脹紅著臉，稍微別過頭，卻沒顯現出太大抗拒，她的聲音很小，音節顫抖。「不要……不行、親吻……」

但是，白瑛沒遵照她毫不堅定的要求，只是將紅玉鎖在自己懷裡，從唇角吻到了下唇瓣，繼續輕柔地說：「我需要妳──噓……紅玉、放輕鬆，不要緊……」

耳畔能聽到方形小盒落地的聲音。

紅玉咬著雙唇，是最後的頑強抵抗，可惜在白瑛吻上她時，就被挑逗的舌尖與溫暖觸覺，輕敲開唇瓣。

一旦失守，兵敗如山倒。

「嗯……──」紅玉忍不住抓緊白瑛的手臂，這道吻太過綿長，佔領她生命所需的呼吸，讓她在分開時喘息不已，暈眩地說不出話。

「不要緊，紅玉。」白瑛彎下腰，親吻那通紅的頸子，輕咬肌膚裡勃起顫動的血管紋路，柔聲低喃：「放心，沒關係的，我不會奪走妳的純潔──但我會給妳在這個皇宮裡，被需要的快樂。」

不要緊的，放輕鬆。

妳是最乾淨、最無瑕的花朵。

盛開在無人得知的幽閉中，隔絕此世一切塵埃。

當紅玉被抱了起來，躺在第一皇女的枕席，猶能聽到那道溫柔至極的輕語。

如咒語一般，如情話一般，又如毒物一般，侵蝕她的理性。

──最喜愛瘋狂的派蒙，她選定的王之器，絕非表面所見──

是什麼時候呢？拜恩曾給過這個叮嚀。

想不起來了。

在情潮暗湧下，紅玉彷彿落入深海，沉淪在最幽靜的黑暗裡。

＊＊＊

紅玉醒來時，天尚未露白，最先就發現自己待在陌生房裡渡過一夜。

身後，緊緊抱著她入眠的人，仍處於熟睡。

越過她胸前、將她擁緊的精裸手臂，白皙柔長，骨架纖細，肌膚卻有深淺不一的刀箭傷疤，就如本人左臉頰下方的傷跡。

塗抹過神官給的藥，手背的傷痕則癒合得很快。

頭痛。

對這個現況，對自己昨晚所做的行為、允許對方遂行的冒犯，感到無比懊悔。

然而，儘管後悔，儘管昨晚若重來一次，她是絕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但那個人的確履行了保證，昨晚，她確實感受到被需要的快樂。

所以不能怪罪那個人。

紅玉悄然起身，拉著棉被遮蔽裸裎，姿勢有點困難地收拾床邊地面的衣衫。

「……要走了嗎？」後方傳來嗓音微啞的詢問，看來不論紅玉動作多小心，還是驚醒了她──煌帝國第一皇女、征西將軍練白瑛。

「要趕在侍女發現前回去才行。」紅玉不敢轉頭看她，胡亂套著衣服，頭髮亂糟糟的，髮絲纏住了衣領。

「讓我來吧。」白瑛阻止了硬想扯開的舉動，溫和而有耐心地解開糾結長髮，坐在床上的紅玉無事可做，只能呆呆看她。

白瑛的頭髮是深黑色，盡職的青舜也將髮絲保養得很好，落在如白瓷似的纖柔腰腹間，彷彿白紙與潑墨的極度協調。

「……那個地方是、怎麼受傷的？」紅玉昨晚就發現，白瑛肚臍旁的部位也有箭傷。

「嗯……？」白瑛看向那道傷痕，抬頭向紅玉笑了笑，純淨地難以言喻的淺笑，可憐而無邪。「我忘了。」

忘了啊……這也非不可能之事。紅玉心想，那麼多疤痕，參與那麼多起戰事，無數的刀光劍影，大概也很難再一一記得受過怎樣的傷。

只有活著才是最大的實感。

「……白瑛，」紅玉問著昨晚親熱時，不停提過的問題：「妳需要我嗎？」

「需要哦。」想也沒想地回答，白瑛解開纏繞的髮絲，朝紅玉柔柔一笑。

紅玉稍微地，揚起苦笑。

她小時候見過很多次，那是當白瑛望著白龍時、最常出現的微笑。

姊姊一樣，母親一樣，寬容寵溺的笑。

「──我得回去了！」紅玉跳下床，撿起鞋子，一邊穿著一邊踱步。「妳離宮時我不會去送行，總之……唔、加油吧。」

沒聽到白瑛的回答，紅玉一溜煙就閃出房門，想在天亮侍女來房梳洗前搶先回去。

＊＊＊

十個月後，皇帝練紅德駕崩。

無論是出嫁或出征的皇子皇女們，都從世界各地湧入皇宮，他們已預料下任皇帝會是練紅炎，儘管如此，宮廷裡依然瀰漫一股蓄勢待發的緊張，因為只要練白瑛、白龍姊弟還活著的一天，帝國繼任者永遠都會有變數。

特別白瑛此次回宮，竟帶著她的眷屬器擁有者共一百多人，皆是強壯善戰的黃牙一族，簡直像直屬她的小型親衛隊，給宮裡貴族和仕官們引起不小騷動。

「……妳果然在這裡呢，紅玉。」

一身銀白戎裝的白瑛，從西北風塵僕僕地回來，才剛與紅炎大人商量完該注意的公務，便直接來到第八皇女最喜愛的秘密花圃找人。

「嗯，反正還沒見到父皇遺身前，不會有我什麼事。」紅玉跪坐在草地，身邊堆滿各色小花，她手上忙著製作花環，沒抬頭看睽違十個月之久的白瑛一眼。「況且，紅炎哥哥也在，根本不用擔心。」

白瑛坐在她身邊，看她忙了好一會兒後，才好奇地問：「妳在做什麼？」

「──做好了！」完成一個花環，紅玉開心地笑著，將它順手套在白瑛頭上。「這是花環，阿里巴巴教我的！很漂亮吧？我越來越熟練了呢。」

「阿里巴巴……？」

「我在辛德利亞結交的朋友！」紅玉笑呵呵地說，眼睛瞇成一條線。「最初覺得他真是讓人生氣，但是……唔、會教我怎麼做漂亮的花環，還會陪我聊天，他其實人不壞的。」

白瑛聽著她興奮無比的描述，唇邊不禁感染到她的笑意。

阿里巴巴……記得是、巴爾巴德事件中那個先代國王私生子吧？

「在辛德利亞過得開心嗎，紅玉？」

紅玉點頭。「那裡真是很棒的地方，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容，當我出現時，不會再有突然不說話的人。」

「海島國家的居民，來自世界各處的人種，豐富了那裡的心靈和文化。」

「所以我答應了辛巴達大人──」絕不讓煌帝國跟辛德利亞開戰。紅玉正要把話說完，腦袋卻忽然竄起一陣疼痛，轟隆隆的耳鳴就像有人在她耳內大聲吼叫。

「紅玉？怎麼了？」白瑛改為跪在她身邊，關懷地扶著她的肩膀。

「唔……有點頭疼，最近老是這樣……」她晃了晃頭，想把疼痛感晃飛。

白瑛制止了她，並將她攙扶起身。「我帶妳回房休息吧，頭疼就不要再吹風。」

「我沒事的。」

「會疼就不是沒事。」非常堅持的白瑛，露出不可能妥協的神情。

紅玉只好投降，但還是說：「我可以自己走，不用妳扶。」

「好吧。」白瑛嘆了口氣，站離她一步。

「為什麼要站這麼遠？」

「妳不是不讓我扶嗎？」

「不讓妳扶也不用站這麼遠。」紅玉惱怒地嘟嘴，拿下白瑛頭頂的花環。「不送妳了！」

白瑛先是站在原地看著紅玉走離的背影，過了一會兒才跟上前，一手放在她背後，輕聲說：「那是很漂亮的花環，謝謝妳，紅玉。」

「……真的嗎？妳真的覺得它很漂亮？」

「嗯，真的。」

──為什麼那個醜陋男人能生出這樣美麗的女兒呢？

眼神微沉，白瑛從攙扶紅玉的姿勢，變為攬抱著她，紅玉驀地紅起臉來，但沒推開也沒多說什麼。

最後，兩人一起走進房。

時間過了許久，日落西沉，練白瑛才從紅玉的房間步出。

妳是最美的花。

我不會奪走妳的純潔。

放輕鬆，不要緊的。

不要緊──

不知在何時，在何處，白瑛聽過這樣的話。

而她也妥善運用在紅玉身上。

如果說皇宮有任何快樂回憶，希望深植在那孩子心裡的是、最值得回味的一刻。

練白瑛是個偽善者，只能做到這個地步。

明日就要宣佈皇帝遺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