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2-11-17 22:49 编辑
《暗香疏影》
下午,花了不少時間,把收集到的各種飾品衣料從不同箱內翻出,紅玉跪在房間地上像個翻箱倒櫃的小偷似的、埋頭尋找某件東西。
目標物是一件純白羽衣披肩,繡著紋路極細的繁複水流花紋,平常幾乎透明,但陽光照耀下會加倍顯眼,是只需一眼即能得知製作細膩、巧思別具的衣飾。
──那是、13歲生日時,練白瑛贈送的禮物。
與其他兄弟姊妹和貴族的珠寶賀禮放在一起,任何人卻都立刻就看中它,傳聞練白瑛的料理手腕是能把侍從和弟弟給謀殺的可怕程度,但裁縫正好相反,紅玉當時一見就明白,傳言是真實。
可是,她從沒穿過那件羽衣,哼,誰會想接受那女人的奉承!這麼想著的紅玉,甚至在那段時間故意換穿不同衣服與配飾,就是不穿白瑛送的禮物,然後每天跑去白瑛面前請安,想看看她領悟真意後臉上的難堪和惱怒。
……計畫失敗。
因為一次也沒有,練白瑛一次也沒動怒或覺得被羞辱。紅玉不知道她曾否注意到,即使有,也隱藏得很好吧。
“今天穿得很可愛呢,公主殿下。”
好幾次,白瑛對著年幼的紅玉,微笑地給予讚美。表情些微疑惑,不明白為何在此之前見到她就逃走的第八皇女,會在這陣子老是出現在周圍張揚著自己的美麗衣裙,但笑容仍維持往常所見的閒適自然,態度也友善地像是對待小妹妹,這更讓紅玉深覺氣惱。
也是那段日子,紅玉發現紅炎哥哥與練白瑛走得很近。許多次去找她時,紅炎哥哥不是已經在那裡,不然就是剛談完事正要離開,白瑛當時在政事上尚未有所動作,連紅明和紅霸都說她安分守己得很,但紅玉已會時常聽到,那兩人討論著軍事佈置、異族文化的弱點或從今以後煌帝國該注意的敵人。
如今回想起來,紅炎哥哥會推舉白瑛當他征西任務的左右手,就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了。而且,由於白瑛和紅炎哥哥關係密切,去外面打仗肯定也是長久相伴,皇宮裡到處是白瑛之後會嫁給紅炎哥哥、成為帝國下任皇后的謠言。
紅玉知道那並非謠言。
特別是在前幾日大殿上練玉豔自立為皇帝、向天下宣佈正式攝政,野心盡暴,把女兒推上皇后玉座就絕非不可能之事──藉由傀儡,她還想繼續控制這個國家。
……反正白瑛看起來也挺喜歡紅炎哥哥的。
想到這裡,紅玉咬緊下唇,忽然覺得很不高興,只好搖搖頭,繼續找著那件羽衣。這時,眼角餘光瞄到窗外有不少人影走動,她嚇了一跳,警戒地屏住呼吸,聆聽他們的對話。
『喂、我去支援白瑛殿下,你們去守住西南門!』
『是!』
沉重的腳步聲和冷兵器、盔甲互擊聲,在走廊上此起彼落。
──白瑛?呆坐地板的紅玉,手上忘了翻找動作,楞楞看著窗外交錯的人影思索。
發生什麼事了嗎?
自從練玉豔祭出妄想當皇帝的宣言後,宮裡四處就增加了奇怪的傢伙,蒙面的魔導師們、紅炎哥哥和白瑛從北天山帶回的陌生士兵們、到底是動物或人類從外表都分不清的部下們、還有白龍那些怎麼看都是噁心妖怪的植物合成眷屬們。
當紅玉成為公主,真正地住在皇宮時,年紀還很小,對這個大得令人不舒服的地方非常恐懼,夜裡總要侍女陪著一起睡,但就算有人陪伴,窗外樹影幢幢、淒冷風聲,仍令她嚇得不敢亂動。
她聽過鬼故事,先代皇帝的被暗殺、元皇子們葬生火海,是不是也變成幽靈鬼怪遺留人間呢?越想越可怕。但大人們都笑她想得太多,說只要她再長大點就會明白幽靈不存在,到時自然不會害怕。
的確,紅玉長大後就知道,處心積慮踩著別人屍體往上爬的人類,才最是可怕。
不管如何,自小開始,她就不喜歡屋外亂竄的影子。
──砰!──
驀然,一陣雄渾巨響傳來,打斷了屬於過去的沉思。
「……到底是怎麼了!」
那簡直像地面崩裂的聲音。
奔出門外,跟著越多士兵聚集的方向跑去,就在院子裡,紅玉看到白瑛帶回的那些黃牙戰士,各各全副武裝,一圈又一圈地圍著……白龍?!
沒錯。練白龍手持金屬器長槍,一臉陰沉地擺出硬戰姿勢,冷眼橫掃他的敵人們。
而在另一頭,青舜手持雙刀,守護著同樣神色緊繃的白瑛。
「──白龍!」烏雲密佈的天空下,雙方戰意昂揚的氣、也就是阿里巴巴他們俗稱的“魔力”,在彼此身旁流動的相當明顯,白瑛僅是站立著,手持羽扇,奇妙的旋風就包圍她,形成防護壁。「我說最後一次,交上你的金屬器,別再抵抗!」
她的嗓音渾厚而佈滿激情,是即使在颶風呼嘯下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令人深感壓迫的命令,每一個咬字皆熾熱亢奮,紅玉第一次聽到白瑛這種語氣。
明明在平時,甚至是……在床上的時候,那個人總是用最溫柔的口吻──就像連肉體交歡也影響不了她的內心。
紅玉握著胸口,對眼前情況的困惑與擔心,讓她想做點什麼阻止他們。
而相對於白瑛的警告,白龍卻沒有回答,反倒握緊長槍,突然橫手一掃刺傷了最接近他的一名黃牙戰士。
「這就是你的決定嗎,白龍……」白瑛嘆口氣,無奈地闔起眼,但等她再次睜開眼睛,眉宇間已是堅不可摧的覺悟。「沒辦法了──」
她抬起右手,數十名黃牙眷屬訓練有素、極有默契地形成攻擊陣勢,待到羽扇一揮,幾名突擊者雙腳突升旋風,配合他們的寬刀,以眨眼不及的速度衝往白龍。
白龍仰天發出狂吼,聽起來相當悲哀,瞬間,糾結扭曲的植物眷屬兵浮現身旁,代他迎戰白瑛的部下,接著就是充滿戰鬥吆喝聲、金屬碰撞的火花、瓦礫與地面翻飛的影像。
然而,就算白龍與他的眷屬再厲害,終歸是一人之力與毫無智慧的合成生物群,黃牙戰士的戰鬥經驗和合作默契不久就削落了他的頑強,白龍身上已受不少輕傷,疲累的身心狀態只要有一處弱點暴露就會定勝負。
紅玉再也看不下去,拔下髮簪,千鈞一髮之際介入戰鬥,將差點攻至白龍背部的刀一劍斬斷。
鏮啷──!斷裂的刀劃過天際,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錯愕眼神下,落於地面。
「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鱗劍有紅玉半個人那麼頎長,魚鱗如護甲般包裹持劍的右手臂,她瞪著同樣一臉驚訝的白瑛,瞳孔激昂地擴張,表情也變得凶狠無比。
被護在身後的白龍,愕然地微張嘴巴,眨眼看著紅玉的背影,原本流動全身的黑氣剎那消失。「妳──」
「白瑛!」紅玉憤怒地指責:「妳跟這群野蠻人到底想踐踏皇家尊嚴到什麼程度!」
「退開──!」白瑛迅速下令,示意黃牙戰士往後退離,以免擦槍走火傷及紅玉,但戰意尚未澆退的幾個年輕戰士,仍不甘願地瞪著白龍和紅玉。她沉聲怒斥:「第八皇女尊前,不得無禮,你們都退下!」
「公主殿下……!」青舜想說點什麼,卻被白瑛一句“你也是”給徹底堵住口。
「紅玉公主殿下,」白瑛獨自往前站近一步,有禮地抱拳。「我領受命令捉拿白龍審問,請別插手。」
「審問?」始料未及的回答,讓紅玉愣住了。「為了什麼事?是誰的命令?」
「──是我。」一道嬌聲從士兵身後傳來。
紅玉失禮地嘖了一聲,果然是那魔女!
士兵們退開兩處,單膝跪地行禮,練玉豔太后從後方含笑走來。「能請妳不要攪亂嗎,紅玉?」
紅玉沒將金屬器解除狀態,反而更加握緊鱗劍,渾身是一觸及發的氣勢。「白龍犯了何罪?即使是太后也不能隨便對皇族動武,妳不知道嗎?」
練玉豔憐憫而嘲諷地看著紅玉,白瑛牙關繃緊,低沉平穩地解釋:「白龍曾襲擊……太后殿下,數十名目擊者與神官皆能證明,基於律法,他必須接受調查審判。」
「襲擊……」紅玉看向無語的白龍,她知道白龍對親生母親一直態度冷淡,但壓根兒沒想到他會攻擊她、會想要……傷害自己的母親。
連小裘達爾都能作證的話,確實很難不相信。
不如說,她以為白龍只是衝動的小鬼頭而已,沒料到他居然會這麼蠢,居然會在那麼多人能作證的情形下,對母親動手。
「……這是真的嗎?」紅玉問著白龍,對方緊抿唇瓣,垂下眼簾。
「白龍──」白瑛那道清朗的警語裡,依然殘留對待弟弟的善意溫情。「已經夠了吧?別再給更多人添麻煩了,把金屬器交給我。」
所謂的別再給人添麻煩、事實上是指,別給紅玉添麻煩吧?白龍能聽出姊姊的弦外之音,他也不明白為何紅玉要出來……幫助他。但是……。
「……是。」白龍投降了,鬆開雙手,將金屬器丟在地上。
士兵禁錮白龍的雙手,將他押走,其他人則拾起白龍的金屬器,或是檢查周圍毀壞的物品、受傷的人數和程度等等。練玉豔滿意地振袖轉身,但臨走前眼角瞄了紅玉一眼。
當所有騷動結束,一群人離開去做接下來的工作時,白瑛獨自留下,與紅玉隔了一段距離。
「……謝謝妳、保護白龍。」
「是練玉豔命妳做這種事嗎?」紅玉輕聲問。
白瑛搖頭。「逮捕白龍是我自願請命的任務。如果由別人來做,那孩子一定會抵抗,屆時無論是他或其他人,都會遭受不可挽回的傷害,但由我來做的話──」
「──如果是由妳來受傷,」平靜口吻中,有著純粹的同情,紅玉知之甚詳地道:「妳就覺得不要緊了。」
「但我並沒有受傷。」白瑛笑了笑,墨黑的瞳與她烏黑的髮同樣明亮,卻令人不忍再看。
紅玉別過臉,心裡亂成一團,也覺得自己非常無力,什麼事都做不到。「妳不是早就滿身是傷了嗎?」
語畢,她走離庭院,無法轉頭看白瑛當時的神情。
***
隔天晚上,總算找到那件羽衣的紅玉,穿著它來找練白瑛了。
但房間主人再次讓她撲了個空。侍女們只照顧白瑛的日常起居,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裡,青舜也找不到人,約莫跟白瑛在一起了。
紅玉在門外等著,不知等了多久,才終於聽到白瑛與青舜的交談聲從走廊遠處傳來。
「──順便捎封信到黃牙各部落去,我會在皇宮停留比預計更長的時間,請他們幫我多注意外面的情況。」
「是,公主殿下。」
「另外,紅炎大人那邊……」白瑛的交代沒有說完,在發現紅玉站於房門口後,詫異地看著她。「紅玉……公主殿下?」
紅玉沒說話,只是回望她。
白瑛拍拍袖子,低頭抱拳行禮。「不知道妳正在等我,萬分抱歉。」
「那個就算了,」紅玉揮揮手。「現在我可以跟妳談談嗎?」
白瑛凝視她好一會兒,沒有忽略那件羽衣,不禁微微而笑。「當然,請進。」
「公主殿下,那我先告退了。」青舜恭敬地彎腰道安。「請安歇。」
「你也是,今天辛苦你了,青舜,早點睡吧。」
之後,白瑛推了房門,示意紅玉先進去。「我泡杯茶給妳吧。」
「明知道我不喜歡喝茶……」紅玉咕噥著,但還是自動自發坐在椅子,觀察白瑛熟稔沏茶的模樣。
「來。」倒了杯茶遞過去後,白瑛不像往常一樣禮節性地坐於對面,而是坐在紅玉身邊,她們靠得很近,衣袖能相互觸碰。
紅玉用兩手握著杯子,溫暖站在外頭等候的冷肌,燭火下的羽衣圖紋柔潤美麗,與她單純享用暖和的祥和側臉十分搭配,白瑛不由得抬起手,用指背輕撫紅玉的臉頰。
觸及的冷度讓她歉然地提醒:「下次別再等我了,留個消息,我回來後就會去找妳。」
「我也不是特地等妳,只是看著星星不知不覺就……」清了清喉嚨,臉龐微紅的紅玉,把最後一口茶喝完。
耳畔聽到了輕笑聲,是在私下親暱時、在魚水之歡中,伴隨紅玉沉入情慾深海的聲音。
白瑛誠懇地說:「這件……果然很適合妳。」
「是我會搭配衣服才能穿得這麼好看。」紅玉自信滿滿地揚起下巴,興趣是打扮和時髦的她,對於這點講究可不會輸給任何人。
「說得也是。」白瑛瞇起眼睛,笑笑應和。
紅玉望著那張笑臉,想起今晚之前發生的事,無論是昨日的白龍逮捕紛爭,與她之間曖昧交纏的關係,或是更久之前的童年時光,這些影像都使心裡百感交集。
「白瑛──」紅玉忽然覺得喉間哽咽。「妳說需要我,是真的嗎?」
「是真的。」與先前相同,毫無遲疑的回答。
「那麼,我現在也需要妳。」深吸一口氣,紅玉的雙手在水袖下偷偷握緊。「我需要妳告訴我……向我說明,這個皇宮、這個國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白瑛顯然有些驚訝,但還是安靜地聽紅玉道明來意。
「妳說,這裡已經不行了,妳要我去外頭尋找生命的意義……但是,我和妳不一樣,我無法到外面,即使去了外頭,最後我還是會選擇回來。」紅玉的音調顫抖,對無路可去的自己感到可恥,但也對為此而不得不做出的選擇,佈滿決意。「這是我唯一的家,所以我不能……不能眼睜睜看它崩壞下去。我需要妳……白瑛,我需要妳告訴我、所有的事。」
特別穿了白瑛送的禮物,把它當作一個示好的象徵,把它視為開啟對話的橋樑,紅玉正努力做著自己能辦到的事,而她想要白瑛幫助她。
白瑛凝視著紅玉,審查她眼底的覺悟,琢磨她至今的表現是否足以讓自己也邁出這一步,最後,白瑛感慨一笑,應諾似地低語:「……我明白了。」
紅玉那張驚喜笑臉,宛若繁花在一瞬盛開的美景。
「但是,」白瑛一手撐著臉頰凝望她,一手的指背持續撫摸紅玉的臉部肌膚,從頰邊來到下巴。「我也有很多不知道或無法說明的事,或許我所認知到的情況是錯誤的……這樣也不要緊嗎?」
「嗯!」紅玉迫不及待地點頭。終於有人願意告訴她真正在進行的事,這就足夠了。
「那麼,等我一段時間吧,等我整理好思緒就會告訴妳。」
「約定了哦?」抬起右手,做出打勾勾的手勢,儘管舉動稚氣,紅玉卻滿臉認真。
白瑛微笑地伸出手,與她打了勾勾。「嗯,約好了。」
「那我就回去了!」紅玉從椅上開心地跳了起來。「妳也累了吧,我先走了。」
「──留下來。」白瑛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來,緊緊地側抱在環中。「我需要妳,紅玉。」
這句彷彿咒語似的邀請,紅玉當然難以拒絕,她脹紅臉,小聲問:「妳……妳想做嗎?」
白瑛愕然地盯著她,然後掩嘴低笑。「我今天太累了,大概不行,妳想做嗎?」
「才、才沒有呢!我、我──」低下頭,嘟噥的紅玉,說出女孩子的秘密。「這幾天……月事……所以、不行……」
「哎呀,真可惜呢。」
聽出話中的調侃,紅玉羞惱地敲打白瑛的肩。「妳明明也說自己很累不行!」
「既然如此──今晚稍微滿足於這個就好。」白瑛勾起對方的下巴,自己則微微彎頸,親吻紅玉的唇。輕柔力道,卻絕不失熱情,舌尖在口內纏綿,代替現實上沒有進行的親熱。
結束了吻,兩人額頭貼觸,白瑛呢喃著一些褒美和誘惑情話,紅玉則已是微喘氣,眼眶溼潤,耳根發燙。
「放心吧,在天亮之前我會叫醒妳。」卸除衣物,躺在床上時,白瑛如此保證。
為了避免侍女進房找不到人,紅玉必須提早回去。
「妳那麼愛賴床,每次都是我比妳先醒的!」
「我可以叫青舜──」
「──我不要!不、不行叫任何人進來!」紅玉臉紅,強烈拒絕,因為白瑛每次睡覺都會環抱著她,姿勢太過親暱,給別人看到的話她一定會羞恥至死。「反正我會自己起來啦!」
「……好吧。」白瑛打了個小小呵欠,疲累顯現在微皺的眉宇。「晚安,紅玉。」
「唔……晚安。」紅玉在床舖上輾轉反側,好不容易挑中舒服睡姿,背過身正準備睡覺,但一看到窗外冷風吹襲、隱隱搖曳的樹影,彷彿無數人監視著她,忍不住吞了口水,一手往後拉拉枕邊人的衣襟。「白、白瑛?」
白瑛沒有回應,紅玉撇過頭,發現她居然躺下床的瞬間就睡著了。這是一種怎樣的超能力啊?
「嗚……」
實在沒辦法,紅玉最後決定再次轉身,面朝白瑛,把臉埋入那豐滿地讓人生氣的胸前。像這樣聽著心跳聲,好像挺有效的,也漸漸不再害怕了。闔眼回想今晚的對話,不自覺抬高白瑛的手臂,讓她能抱著自己的腰際。
屋外仍舊有影子搖晃,在暖香中,紅玉靜靜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