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瑾见到天贶时多为盛宴，锦绣貂裘裹着，几时见过她穿着如此清简随意，不由的看楞了。

天贶坐起身，只见眼前的少女身着雪色冰蚕长裙，纤腰不盈一握，微风吹过，裙角缱绻衬着身后的树荫倒似浓绿里的一朵茉莉。少女俯身坐下，黑色长发随风而动，轻轻拂过天贶手背。天贶转过头，看见那张腮凝新荔额覆霜雪的脸，一剪秋水暗藏仓皇之色，两行孤鹜隐含怯弱之情。与流火宫大多鲜妍妩媚的女子比起，自有种惹人怜惜的风情，不禁心下暗叹起来。

“你是何人？”天贶有意逗她一逗。

小瑾紧张的肩膀微颤，终是抬头，望着天贶的眼睛，道：“我……我是流火宫的宫女，只因为丢了腰牌，害怕大仙子责骂，故而翻墙进来……”

天贶促狭一笑，心道这小妮子撒谎到挺利索，也不点破。估摸着她是天上哪家的仙女慕流火宫十里荷花而来玩耍的，并不知自己是谁。便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瑾默然垂了眼，这却已是第三遍了……

然而抬眼回答时，眼中又恢复了一片晴朗，羞涩一笑：“我叫小瑾。”

“小瑾……这名字好生熟悉……”

小瑾心中一动，又慢慢恢复平静，熟悉并不等于记得。她终究还是忘了自己。

其实这真怪不得天贶，天庭仙子众多，重名者不知凡几，更别说同音不同字的了。

“我叫林钟。”天贶展开笑容。

小瑾瞬间明白天贶看出自己并不是流火宫人，为了不让自己难堪特意化了名。倒也坦然起来。

她看到天贶手旁放着一本《毛诗》，忍不住问：“私看凡间书籍，可是犯天条的。”上仙不以身作责，惩罚加倍啊。

天贶乐了：“你既知道是凡间的，想来是读过，最喜欢哪首？”

小瑾哭笑不得，看着天贶那类似巨大狗狗的笑容，想了一会儿，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天贶敛了笑容，异道：“却怎么不是‘有美一人，宛如清扬’？”看着小瑾认真思考的样子，随即笑道：“我开玩笑的。”

小瑾羞红了脸，心里想的却是，我想说的不是《淇奥》，而是：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两人聊了一下午，天贶站起拍拍衣服，道：“我得走啦。”

小瑾望着她，目光盈盈，想问她明天是否还来，却羞于启齿。那人却先问道：“你明天还来么？”此时金乌已西垂，逆着暖黄的阳光，天贶的周身仿佛镶了层金边。

小瑾郑重的点头：“嗯！”

小瑾趴在天贶趟过的大石上，心里细细琢磨今天与她的对话，只感叹，天贶实在是太贴心了：跟她说话，你不会有任何局促，她的话大多平白之极，但细想起所蕴道理又都极深极在理。偶尔兴起咏叹，文采俊逸，调多惊奇，如腾蛟起电，又如霁雪红梅，让人感叹造物果钟灵秀也。

流火宫四季如夏，夜晚并不寒冷，反而十分凉爽宜人，而小瑾本性喜寒，便趴在大石上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天贶来的时候，带了一本《传奇》，小瑾看在眼里，只觉得可爱煞人。两个人便趴在一处，静静的看了一天的书。说是看书，也只有天贶一人，而小瑾则偷眼看了一天的天贶。

又一天天贶带了笔墨，想画这十里荷花，接天青碧的景色，却猝不及防的被小瑾入了画。她无奈，只得依样画了，画中人衣衫袅袅，似笑非笑，一双猫样眼眸若点漆透着狡黠之意。

又一天……

待她们俩枯坐着下了一天棋，小瑾才心中腹诽，原来做宫主夏君原也是这般清闲，天贶就说明天有事，晚上再来。

小瑾得了空，径自在流火宫里转了一天，到晚上才回初见的地方等着。坐了一会儿见到月光下一个白色身影慢慢走来，只见天贶身着白色轻罗衣，手不知提着什么，宽大的袍袖随风起舞，映着背后河汉迢迢，仿佛要随时要乘风而去。

流火宫离月宫很近，圆月大如屏风，上面桂树蟾宫清晰可见。衬着近处流火宫的亭台楼阁，云烟树影，又是一番妙处。

天贶将手中东西放下，却是两坛酒。小瑾眼睛正寻摸着，也没见酒杯。只见天贶将瓶封掀开，径自灌了一口。小瑾豪气顿生，也有样学样的喝了一大口，顿时被呛的说不出话来。

天贶抚掌大笑，举着酒坛对小瑾说：“你是第一次喝酒？”

小瑾默然不语，绯红上了脸，却不知是醉是羞，在月光下显得别是一番颜色。

天贶又是大笑，忍不住抚上小瑾的头：“那你不能像我那样喝了，可以先慢慢小口小口的喝。”

小瑾点点头，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只觉得，一股荷香慢慢沁入口鼻，十分舒爽，不禁又喝了一口。

天贶看到她猴急的样子，笑道：“倒天生是个酒鬼。”

“这酒怎么有荷香？”月光下小瑾的双瞳亮如星斗。

“流火宫没别的特产，就是荷花多，这酒用莲子酿制，又浸以莲瓣，荷叶封口埋入荷花池中，想起的时候便提出来，自然荷香沁人，甘爽非常。”

小瑾听着一堆荷叶荷花的也没摸着头脑，只觉得她这毫不矫饰自夸的样子十分可爱。

说着说着，天贶皱起眉，“光有酒却没有菜，不好，不好。”说着一阵风似的不见了。再回来时，手里提着几枝荷花，一股脑的塞在小瑾怀里，自己撷了一枝，摘了花瓣送入口中。

小瑾目瞪口呆，只听过吃莲子的，却没见过吃花瓣的。便疑问的看着她，道：“这……能吃么？”

天贶嘴里还塞着，唔唔道：“吃得，吃得。”

小瑾半信半疑的，取了一片放入口中，只觉质地绵软，入口即化，十分香甜。

两人荷花就酒，越喝越有，眼看酒至半酣。

小瑾竟是个千杯不醉的，尝得了这酒的好处，便食髓知味，喝的不比天贶少。天贶酒逢知己，十分开心，连道：“与君初相识，尤似故人归。”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聊到情事。

“上仙，你可有喜欢的人？”小瑾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天贶已经有了醉意，也可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痴痴道：“我不知道……私相授受可是重罪……他啊……为人最是死板……”

小瑾心如死灰。

“你呢？小丫头？”

“我……我也不知道……”

小瑾的样子被天贶看在眼里，却被理解成未解人事的羞涩，随即被她揽在怀里，乱揉一通。

“你啊……还小呢。”

小瑾欲哭无泪，我已经不小了，光喜欢你，就已经喜欢了三百年。

她突然有点想小瑜，想念天桂山的雪。

两个人昏睡到天亮不提。

第二天天贶醒的时候，就看到小瑾在湖边逡巡，不知在找些什么。

“你可是在寻那酒？”

小瑾赧颜不语，她本想第二天辞行，但是想到离十二天之期还有三天，浪费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冰蝉玉坠实在是可惜，便想这几天能多喝点那酒，也是赚了。

天贶笑道：“我还不曾带你去流火宫各处游玩呢。”她办事素来爽利，随即带着小瑾找了一艘小舟，慢慢向藕花深处划去。

小瑾看着船尾堆满的酒坛，感到十分满意。

她本就是个看得开的性子，半坛酒下了肚，心中就已经澄明。

天下从来没有什么我喜欢你，你就要喜欢我的道理，自己来这流火宫，不就是为了见见她，并赴着游宫之约么。如今人也见了，宫也游了。还多赚了她身若修竹读书的样子，眼含檀烟弹琴的样子，酒醉颜酡娇憨的样子，情至深处痴傻的样子，还有作画时，眼里只有自己的样子。

再圆满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