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令·鬼市

1、

这一日，老妖怪凌晨兴起将安然推醒，说是要出去溜达溜达，安然迷迷糊糊的拿起床头的黑漆百宝嵌自鸣钟，一看才三点不到，便骂将起来。范遥笑着哄着，草草给她套上衣服，自己披上石青刻丝银鼠披风，携了安然的手出了门。

安然冷风一激，清醒了七八分，眼看已经走到白堤上，就气恼的甩了范遥的手，范遥想把那手讨回来，就被她一通好捶，笑闹间，终是连哄带骗的将安然的手攥住揣进自己兜里。

范遥望着湖心绰约的月影，浅浅一笑，安然看在眼里只觉得她眯眼睛的样子像只老狐狸，定是没安好心。

“没听过西湖之景--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雪湖不如月湖么。这大好景色，错过了岂不可惜……”

如果此地有桌，安然定然掀了：月湖你妹啊！今天是初十，月亮弯不弯，弦不弦，圆不圆，活像个矮胖子，哪里美景，哪里可惜了！？

然而此话还没出口，一阵夜风打过，就“啊啾”一声打了个喷嚏。范遥看她苦着脸挤眉的样子像个蟹粉小汤包，便歪头道：“冷了？”

安然愤然：“大半夜的能不冷么？！”

范遥便噙着笑，将银鼠披风脱下，裹住安然。安然一怔，圆了眼：“你不冷么？”

范遥摇摇头：“不冷。”

不知走了多久，眼看已经走到了吴山，饶是安然惯是吃苦的，也觉得走不动了。便拖住范遥不肯再走，范遥无奈的将安然背起，继续前行。

待安然醒来，只见眼前一处长长的集市，是时天还未亮，每个摊前都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范遥将安然稳稳放下，依旧相携着，向市集中走去。

安然只见两旁摊主尽隐在夜色中，看不清模样，市集上人并不多，偶尔有客在摊前驻足停留也不说话，相中什么，买卖双方就互通袍袖，一番无声的讨价还价后，客人留下钱，捧着东西满意而去了。

便拽拽老妖怪的衣袖，悄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鬼市。”

“鬼市？鬼的集市？”

范遥扬起嘴角：“你看这夜色之中，哪能看的清是人是鬼呢？不过什么是人，什么又是鬼呢？我只见到这世间有数不尽的争名逐利之鬼，贪财好色之鬼，妄念痴嗔之鬼……诸人使在白昼之中，也是看不清的……”

安然被这串大道理唬的说不出话。范遥转过头来，又说：“这鬼市中原多半为家道中落，迫不得已来卖旧物换取银钱的人，或是走街串巷吆喝收旧物的人，如今竟成规模，里面便不乏投机取巧倒买倒卖之人。”

“可是……你不是常说灯下不观色么？”

“我也常说不要用眼睛，要用心。”

“反正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安然不满的嘟哝。

两人挨个摊子逛着，只见陶瓷金银玉石珠翠无所不有，还有许多类似皮影戏布袋戏的道具、西洋镜、傩戏的面具乃至闺房密玩之类的东西。

安然看花了眼，任由老妖怪牵着，一步三回头的走着。范遥则不住的摇头，一双浅色眼睛被油灯照的神采熠熠。终于，她在一个摊前停下，拾起一个青瓷花觚，细细看着，安然也盯着那花觚看着，可是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只移开眼睛看着摊子上别的东西。

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琥珀，里面是一只蜘蛛正在蜕皮，只蜕了一半，便被封在里头。灯下琥珀散发出温暖的黄光，倒显得十分好看。那边范遥已经开始跟摊主讲起价来，安然便把琥珀举到范遥眼前，范遥点点头，轻声道：“加上这个。”手里又换了动作，摊主看不清形容，只看得出轮廓不住的擦汗。又不知来往了几回终于成交，范遥掏出钱放在摊子上，而摊主则长吁一口气，瘫坐在凳子上。

两人又慢慢向前走去，安然看见旁边有卖梅花糕的，就买了两块，两人捧着边吃边继续走着。梅花糕用小汤圆和红豆烙成，模具为五瓣，再缀以红豆，形似梅花而得名。吃起来软糯香甜，外酥内粘，十分解馋。安然看着范遥捧着梅花糕，小口吃着的样子，不觉得笑了出来。

人渐渐多了起来，便范遥紧紧的握住安然的手，待她再次成功砍价买了一个影青雕鸾凤纹小罐后，一转头才发现，安然没了。

她心里有一瞬的慌乱，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慢慢散出神识，寻找人群中那一丝熟悉。

终于锁定了那种清甜而干暖的气味，范遥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却发现，那气味越走越快越来越远，竟是吴山山顶的方向。

终于那气味停了下来，范遥迎上去，却见一个白衣女子在晨曦中转过身，将臂弯夹着的安然放下，枯瘦苍白的手顿时暴长出五根尖利的指甲，横在安然喉前。而安然平静的闭起眼睛，已是昏睡过去。

范遥暴怒，低声喝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的声音艰涩低哑：“这么快就忘了我么？”

范遥就着渐渐升起的晨光，仔细的看着，只见那女子形销骨立，肌肤色枯无光，一头白发蓬乱，并不似白那种天生的发色，却像是一夜白头，只一双眼睛坚毅之极，使整个面庞带有一种中正之色。

恍然想起，五月份在千魔塔与牵机对阵时，为首的那个式神。犹记得她身手了得，海棠亦不是她的对手。

范遥心下有了计较，便大声道：“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掳我家人？”

那女子回道：“我与你确无仇恨，但我与你的侄孙有着血海深仇。”

“你说……牵机？”

“不错！”

“咱们有话好说，你先将她放下来吧……”

“我若放了她，你登时就会诛了我，千魔塔上你的本事我还记得……”

“我认真的劝你……还是把她放下了吧……这样……”

“怎样……？”那女子话音还未落，已被一个白色五尾巨狐扑到，踩在脚下。

“这样……对你我都好……”范遥无奈的扶起安然。并用玄铁锁链将那女子的脖子锁住。

安然已经醒了半天，看到白忍不住气道：“你居然跟踪我？！”

白已经变回人形，听了这话一双耳朵蔫的耷了下来，也不说话，默默的往回走去。

……

安然看着被锁在院中海棠树上的女子，不禁皱起眉，跟了范遥这么久，也算小见世面，所见的仙妖精魅无一不是如花美眷，哪曾看到如此不成样的，又忍不住叹气摇头。

范遥仿佛看出她所想，笑道：“世间哪来那么多美人，况且，厉鬼这一族本就是这样的。”

“她是鬼？为什么可以呆在太阳下？”

“厉鬼不同寻常孤魂野鬼，更兼形体坚实心地坚忍，故而在太阳下虽苦，也是不会躲避的。”说着范遥看着那女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啐”了一口，转头不再看她。

范遥忍俊不禁，笑着说：“你说你与牵机有仇，而你也看到了，我和牵机并不是一伙，有什么冤情说出来才好解决啊……”

那女鬼踌躇一阵，终于不情愿的开口道：“我叫琉鬼。”

一旁海棠惊奇道：“你不是牵机的式神么？怎么会与她结仇？”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琉鬼的眼中立刻劫火涌现，恨声道：“牵机抓了我的爱人……胁迫我做她的式神，而现在我逃了出来，可是她……她还在牵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