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令·情深不易

1、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汤显祖

琉韵堂每天都会准时在傍晚六点关门，安然一看表还差二十分钟六点，不禁开心的哼着小曲，擦拭着柜架上摆的墨彩竹笋图瓶。范遥从后院进来，身上带着一种暖暖的饭香，安然知道她是从厨房过来，便问：“今晚吃什么？”

范遥笑答：“虎姣做的蟹粉小汤包。”

安然咽了咽口水，然后又想到什么，说：“看来龙三今晚又不能在家吃饭了……”

两人正相视一笑，店门被推开，来人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美妇人，相貌秀丽端庄，一双眼睛清澈而纯净，宛若稚子。

她把着门，身后两个力工模样的人抬了个大箱子进来，待力工出了门，她将黑漆描金的箱子打开，里面一阵柔光悦目，却是一叠精工绣成的戏服。

范遥早已起身迎上去：“可是姚世兰先生？”言语间竟是喜不自胜，倾慕之情显露无疑。

安然未曾见到老妖怪对人如此青眼，不禁偷偷打量起那妇人，这姚世兰的名头她也是听过的，著名的昆剧表演艺术家，主正旦，扮相秀美，歌喉婉转清丽，表演细腻，早些年在江浙一带风头无两，端的是个角儿！只是这算算年岁，姚世兰怎么也四十多了，居然看起来这么年轻，令人惊叹。

姚世兰羞涩一笑，竟还是小姑娘的形状，只倾身道：“惭愧，惭愧。”

两人你捧我谦的拉扯一阵，姚世兰才指着那箱子正色道：“这是先师留下的戏服，算起来也有五十多个年头了，不知道范老板收不收。”

安然本以为范遥被偶像冲昏了头脑，没想到商人本色不改：“这……收自然是收得……只是这衣裳一类的五十多年算不得古董，只能算是旧物……”

范遥看到姚世兰脸色微变，随即道：“若是先生有配套的冠饰，价格即可翻番。”

姚世兰沉吟一阵，道：“那我改日再拿冠饰来，这箱子就先放在老板这吧。”

范遥十分狗腿的将她送到大门外，再回来时已是换了一副神色，拿起箱子中为首的一件大红软帔，轻轻的抚摸，道：“这是传风的戏服啊……”

“传风是……？”

“曲传风是姚世兰的师傅，你道这姚世兰是个名角，当年曲传风的名头比今日姚世兰大出十倍不止，在那个昆曲如此不景气的年代，也算是顶缸的人物了。”

“那她现在……？”安然看她的神情心下明白又是她的“故人”。

“已经死去多年了。”

范遥默默关了店门，两人往后院吃小汤包去不提。

……

当晚，安然半夜起夜时，迷迷糊糊见看到一个红影一晃而过，恍惚间只以为是自己眼花，便揉揉眼睛，呆愣一阵回了卧房。

第二天随口提起此事，范遥皱了皱眉，打开昨天那箱子，却见本来叠好的大红软帔凌乱堆在里面，不禁眉头皱的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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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曾住了二十多年的小院，姚世兰不禁感慨万分，看到门口那块“曲传风故居”的牌子，心里很是疼了一阵。

这些年到处演出，鲜少在哪处长住，要是住也是住苏州的时候多些，这院子已经有点荒废了。捡块帕子擦洗了一阵，指尖所触与少年时的回忆重合，无一不是深至刻骨。便甩了帕子，颓坐在曲传风那张紫檀雕花架子床上，上面的褥子还是去年回来时晒过的，绵软的感觉到跟小时候睡的时候没有半点区别，师傅那人最好安逸，吃穿用度无一不是穷奢极侈，想想那些年，还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她累极了，不知不觉驼了背，耳边突然响起师傅的喝声：“直起腰来!坐没坐相！”她慌忙直起腰，回过神来，才不禁笑出了声，眼前浮现起曲传风挑眉斜睨的神色，却又渐渐敛了笑容。

师傅呀……师傅。

夜深忽梦少年事。

姚世兰本是孤儿，被人挂了名牌搁在此院门前，曲传风听见门外嚎哭声洪亮，便出门一看，从此才有了此后的业障。

那时《十五贯》已经名动京城，昆曲兴盛正在势头上，而曲传风解放前就已经声名大噪，此时更是如日中天，没办法，只能带着她到全国各地表演。姚世兰从小就长在剧团，被众人哄着，听着戏入眠，，到后来师傅相中她的好嗓子教她唱戏时，大多曲目都已经烂熟于心了。

好景不长，姚世兰开始学戏不久，文革就开始了。从此曲传风再也没有上台表演过。剧团众叔叔阿姨有空聚首时，她总是谈起师傅往日台上的风采，他们就笑道：“你是没有看到解放前，什么叫万人空巷，名动京城。”而师傅总是在一旁抿一口茶水，笑而不语。

听他们讲，师傅出自昆曲世家，尤彩云的关门弟子，也是祖师爷赏饭吃，天生一副好嗓子，扮相又美，身段潇洒，收放自如，是昆曲艺人里少数生旦皆可的。七岁学戏，十一岁登台，十六岁一出《惊梦》名震江浙，十八岁下海，在上海一炮而红。半生顺风顺水，未曾吃过苦头。

有道是月盈转亏物极必反，文革时江青解散了北方昆剧团，而曲传风所在的浙江昆苏剧团也是名存实亡，剧团里的许多老艺人都纷纷演起样板戏来，而曲传风天生傲气目下无尘，哪肯自降身段，所幸领着“人民艺术家”的补贴，两张嘴也吃不穷，也就安心过起了橱花种菜授徒养娃的生活。

犹记得那时候师傅常常天不亮就推她起来喊嗓，要是起不来，戒尺定要是往身上招呼的。其实现在想想，师傅打的一点也不重，只是那时的她怕得紧。两个人牵着手，从家门出发沿着苏堤走到断桥，再从孤山过白堤走回家，一大一小两人一起“咿--啊--”倒也有趣的很。

喊完嗓还要练白口，而休息的时候师傅上了兴致就会来一段，有时是《惊梦》有时是《弹词》有时就景唱一出《断桥》，还常常唱完旦角唱生角，引得围观的群众连连叫好。

师傅教自己的第一出戏是《思凡》，而俗话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思凡》调门很高，亏得自己的嗓子好，加上耳濡目染，学的也算不错，可是师傅犹是不满意，一次次的示范，让自己重复，若是有一点出错，她那戒尺就会打在世兰手心，如此这般每句唱够三十遍才行。

师傅唱思凡的时候最是有趣，没有上妆的一张脸光滑可亲，桃花眼转盼多情，从“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唱到“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的时候，双眉一挑，表情可怜可爱，正是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风情，悉堆眼角。

学习五旦的基础上，还要练习武功，师傅有时会请剧团里唱武生的叔叔来教姚世兰一些武打套路，有时也会亲自教，还要练习耗山膀、下腰、压腿之类的基本功。

当浑身酸痛到不行，向师傅要求歇一会时，她就会一挑眉，摆着手指，正儿八经的念道：“想要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说罢自己却先笑开了。而完成了一天的功课，师傅就会带自己去吴山广场那边放风筝，虽然美其名曰练习她的眼力，但师傅时常自己先扯着风筝撒欢儿一般的跑开了，还冲世兰做着鬼脸，说着：“追不着~”之类的浑话。

而姚世兰每每想起现在四十多岁唱起戏来仍然游刃有余，也多亏了师傅那时候的严格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