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师傅行事向来潇洒不羁,再加上当年家世名声,不招人嫉恨反而不寻常了。故而文革开始不久,她就被树为右派典型,有很多剧团里她曾经教导过的小辈来家里,要她写检讨,搜家里的东西,看到家里摆着当年和外国戏迷的合影就说她“有损民族尊严”,说她是“封”、“资”、“修”。
她对于家里被打砸的不成样子并不上心,反而对于小辈们反过来批斗她耿耿于怀,很是不开心了一阵,而姚世兰只能默默的收拾屋子。后来文斗变成武斗,红卫兵就让她举着“牛鬼蛇神”的牌子跪在瓦片上,还被剃了阴阳头。
世兰看着曲传风昔日珍贵的照片和戏服被付之一炬,不禁抱着曲传风大哭,她却还是那一副无谓的表情。哪知她越是这个样子,红卫兵们就越加不甘心,铁丝绑大拇指,墨汁涂脸无所不用其极。而待她们走了,曲传风平静的洗了脸,将自己蓄了多年的长发一剪,转头对世兰一笑,哑声道:“我想剪这个发型好久了。”世兰看着她半晌,眼里打转的泪花还是砸了下来。
之后又过了两年,曲传风的身材越来越削瘦,下巴尖的令人心疼。这天世兰放学回来,只听到卧室里一阵吟哦之声,正疑惑时失手打碎了架上的釉里红团花梅瓶,里面顿时窸窸窣窣,只见杭州一带造反派头目提着裤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世兰尴尬一笑,便迅速消失在门外。
世兰冲进屋去,只见师傅合衣躺着床上,那双明眸再没有半点神韵,呆滞的望着架子床顶。世兰把她抱起来嚎啕大哭,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挂了一丝苦笑:“世兰……我是不是很没用?”
世兰不成言语,只恨声道:“他们……都该死!”
这之后就再没有人来找曲传风的麻烦。
那之后的师傅好像变了一个人,表情不再生动,仿佛一个提线木偶,大多数时间都在呆楞着,偶尔好起来却只会“呵呵”傻笑。只有在教世兰唱戏的时候才会神彩如故,光华灿烂的人移不开眼睛,世兰简直怀疑她平时的呆滞都攒着化为精彩在唱戏的瞬间迸发出来了。
故而姚世兰总是缠着她教自己唱戏,将曲传风所会的那三百多出戏翻来覆去学了个遍。就这样相依为命的,浩浩荡荡的文革结束了。
浙江昆苏剧团开始重整阵容,也邀请了师傅重新出山,那些日子师傅已经好了很多,当晚和老团长喝酒聊到半夜,送走了老团长犹不尽兴,又自己喝了一瓶洋酒,兴起时唱了一出《惊梦》里的【山坡羊】:“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唱到“淹煎”的时候,一阵冷风起,嗓子竟就这样劈了。师傅犹不甘,又唱了段《思凡》,才知道自己的嗓子是真的倒了。一时跌坐在凳子上,半天缓不过来。世兰劝着哄着,可把半醉的曲传风哄上床睡觉。哪知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已见到她一根白绫明晃晃的悬在梁上。
没法子,姚世兰替曲传风顶了缸,时势造英雄,竟随着改革春风迅速的红了。
……
第二天,姚世兰扶着额头醒来,回想起一夜长梦,顿觉半生倏忽,流年偷换。
心中仍是恍惚:“师傅……竟这么死了么?”
她收拾收拾冠饰,打算给范遥送去。到达孤山已是晚上,只闻得那小院中蟹菊飘香,才想到今天已是中秋。
姚世兰放下装冠饰的箱子,想偷觑一眼院内景象,却被范遥拦在店面,范遥将早已填好的支票奉上,终究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先生为何要卖这些衣饰,这些东西的收藏价值虽然不高,但是史料价值却是相当高的……”
姚世兰一怔,想了想才说:“只是不想睹物伤情罢了。”说罢,揖了一揖便转身告退了。
范遥回到席上,只见龙三已经被虎姣灌倒,并不知不觉的被喂了许多蟹黄。书文正在和白拼酒,两个人(?)皆是瞪圆了眼,丝毫不让,红印在旁边抿嘴笑看着,白颊上云蒸霞蔚,颜色颇为好看。海棠坐在树上捧着酒杯,小口小口的啜着,遥望明月,而琉鬼则目不转睛的盯着淡黄釉菊瓣盘里的柿子。
安然戳了戳范遥:“世兰先生将冠饰送来了?”
范遥点点头,拿起温着的冬青酒壶自斟了一杯,发出“啧啧”的享受声音,温酒入喉只觉腑内甘爽回肠,五脏六腑皆暖了起来。
安然抿了一口酒,满足的眯了眼,怪道:“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范遥歪了头:“要是你的师傅去世多年留下的遗物,你会怎么处理?”
“我会好好收着。”
“不怕睹物伤情?”范遥眼睛一眯。
“不怕,大不了压在箱底。”
范遥手指轻叩桌面,道:“这就是了。”
……
师傅做的醉蟹最是好吃,每年到了九十月份,必会找相熟的渔家订上几笼雌蟹,也不讲究什么阳澄湖大闸蟹,杭州本地的湖蟹就顶好,取回来用清水芝麻喂养一周,各个油亮威风活似青衣将军,选上好的女儿红,加上家传的配料,腌制两周,正赶上中秋就着黄酒月下赏桂,再鲜美不过。
不过她的酒量着实不深,尝尝半瓶黄酒没下肚,就说起浑话来。几乎每年中秋都要念叨:“对酒赏花月,是误了花月,也误了酒。”有时兴起也会端起酒杯唱一段应景的京剧,如《嫦娥奔月》、《贵妃醉酒》之流。
趁着明月金桂风袖低昂,身姿婉转妙丽无双。
姚世兰打开邻居送来的醉蟹,就着黄酒,越喝越不是滋味,总觉得差点什么。最后倒在桌上,喃喃念着什么进入了梦乡。
又梦见曲传风教自己唱曲的样子,一段《玉簪记·秋江》里的【小桃红】反反复复唱不明白,师傅恼了就将自己的裤子扒了,戒方打在屁股上“劈啪”作响。眼看要见了血,世兰忍不住大喊:“师傅!你要打死我啊——”师傅这才回过神,魔障般的收了手。
世兰涕泪连连,一时间悲声叠恨声竟将这段【小桃红】唱的入木三分:“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都只为心儿裏,眼儿边,血儿流,把我的香肌减也。恨杀他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那之后师傅就常常责打世兰,世兰知道师傅压力大心情也不好,就咬牙忍了下来。
梦里一转,又到了她下学撞见造反派头目那回,她冲进屋去只见师傅白绢亵衣凌乱,脑子顿时“轰”的一声炸了。她咽了咽口水,抱起师傅,师傅的眼睛仿佛两潭古井,丝毫不见波澜,世兰只看了一眼,便沉了进去。
师傅见是她,才略微有了生气,笑容苦涩:“世兰……我是不是很没用……?”
世兰眼泪夺眶而出,喉咙塞住说不出话。掀开师傅的亵裤,只见一片狼藉,便打了热水给她擦洗,师傅愣在床上,任由她摆布,待世兰清理完毕正要将她亵裤穿上时,曲传风突然抓住世兰的手,往亵裤里送去。世兰傻了,手却不停使唤的抽//动起来。曲传风垂下睫毛,两颊渐渐染了红色,双手将世兰揽在怀里。
世兰看见师傅那张薄如白纸的嘴唇,忍不住欺上去,狠狠的啃噬蹂躏起来。手中动作仍不停歇,脑中却只回想着,《思凡》里的那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梦境诡谲,又是一转,却是曲传风死的那晚,师傅送走老团长,手里拿着那瓶洋酒兀自饮着,还不住的打着酒嗝往世兰嘴巴送,世兰推开酒瓶,道:“师傅,不要喝了,莫伤了身体。”
曲传风一挑眉,“伤身?”说罢将世兰推倒在床上,习惯的扯下裤子,对着世兰的屁股左右开弓掌掴起来。
曲传风自幼习武,世兰哪拧的过她,便想等她消停,哪知曲传风邪邪一笑,将那还有一半洋酒的瓶子插//进世兰的甬//道。世兰只觉得自己身体裂了,眼前直冒火星,仿佛盘古初开天地般的疼痛。
曲传风将世兰的双腿架起,托住她的腰,酒液就顺着瓶口悉数灌进世兰的身体。世兰感到下//体一阵冰凉,心也跟着凉了起来。
曲传风眼神迷离:“伤身?喝要伤身,不喝却是要伤心的。”说着将酒瓶往里一送,世兰吃痛一缩,传风哪里肯依,捉住世兰的双腿,扯下竿上挂着的白色缎带细细捆住。传风将酒瓶插至极限,又兀得拔出,惹得世兰苦不堪言。哪知几个回合下来,传风酒劲上涌,竟晕在世兰两腿之间。
世兰泪沁入枕头,咬牙将带血的酒瓶拔出,狠命照着曲传风脑袋一砸。曲传风身子软栽下床,世兰这才惊醒,痛苦的移动身体下床一探,却已是不活了。世兰哭着解下腿上的白锻,抹了把鼻涕,将曲传风的尸体挂上了房梁。
耳畔犹回响着:“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