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明王非忿怒尊 于 2012-12-1 22:08 编辑
3、
姚世兰猛的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趴在桌子上,后背和袖口都已湿透,便起身披了件绒面绣花鸟纹夹衫踱步到庭院。朗月光辉笼罩大地,夜色不是很深,院中的石桌草木看的一清二楚。
世兰心如旷野,竟没有多少慌乱,余下的全是茫然。她有点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师傅又到底是怎么死的?可是仔细一想,当年师傅死的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却是半点不记得,不禁紧锁眉头。
行至湖边,只见月色印入湖中,被湖心三塔割为三轮,隐隐绰绰,始知三潭印月之妙。世兰突然起兴,就着【应天长】的曲牌唱起了明人张炬的一首《三潭印月》:
桂轮逼采,菱沼漾金,潜虬暗动鲛室。
水路乍疑霜雪,明眸洗春色。
年时事,还记忆。
对万顷、葑痕龟坼。
旧游处,不认三潭,此际曾识。
今度涌金楼,素练萦窗,频照庾侯席。
自与影娥人约,移舟弄空碧。
宵风悄,签漏滴。早未许、睡魂相觅。
有时恨,月被云妨,天也拚得。
她习惯的舞起身子,翩然回头一看,身后骇然立着一个大红身影,“嗖”的一声消失在月色下。世兰惊得腿一软,跌入湖中。好在湖畔水浅,世兰也算惯识水性,扑腾一阵就狼狈的爬上岸,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不久就发起高烧来。
范遥得知姚世兰病了,提了盒枫斗前去探望。哪知世兰见到她之后便急切的问:“那些戏服可有什么异样?”
范遥眼睛微眯,随即颔首道:“并无异样。”
世兰微带迷惑与宽心般的叹了口气,范遥与她谈了会儿旧事,再三叮嘱她注意身子,就告退了。
世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发觉枕下有东西,却是师傅生前最爱的折扇,正面为唐寅的桃花山寺图,背面题了三个字“笑春风”,山石雄伟险峻而桃花点缀其中清俊浓丽蔚如烟霞,字体奇峭俊秀,让人不忍释手。
眼前蓦地浮现师傅以扇遮脸,仅露一双举世无匹的璀璨明眸的样子,不由的将折扇紧握在怀里,竟渐渐睡着了。
梦里正和师傅划着小船游湖,正值春季正是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师傅最爱桃花,故而兴致勃勃的看着两岸景色,路过雷锋塔时又撑着篙,比比划划的唱了一出《雷锋塔·降香》的【三仙桥】:
江溪画桥东畔柳,这青青还如旧。含颦两眼,有时曾放否?迤逗我任远游。散青云,飘渺向人头——
唱罢又教世兰也来一遍,还在一旁指导身段,摇头晃脑道:“心意想,奔于腰,归于肋,行于肩,跟于臂。”又道:“头顶虚空,两肩放松;气沉丹田,全凭腰转”哪知世兰腰转过了头,两人的小船顿时在水上摇晃起来,曲传风一惊,手里的青篙掉在水里。这才是飘渺无所依了。
世兰两眼一垂,拈着曲传风衣角:“师傅,这可怎么办啊……”曲传风偏偏是个破罐狠摔的,也撒手不管,和世兰两个人在船上教习起曲子来,任由小舟自行。可惜并无藕花可入,却也惊起些许沙鸥。到了傍晚才被守船人用钩子钩到了岸边,世兰羞赧的下了船,曲传风却使劲拍着她的后背俯仰大笑起来。
西湖最美便是春天,到处都有看不完的景色,就算不出门,只在家里休憩也美的紧。师傅常常眯着眼坐在摇椅上,看着世兰给院中的玉簪花浇水,正是一幅人如花娇的美好画卷。便用手敲着摇椅打着拍子,舞起扇子,唱道:“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到了文//革之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消遣了,家里被查抄一空,师傅每天被人逼着写检讨,不写便吃一顿拳脚,通宵审讯强光刺激,有一次又被人抓去关了两天两夜,待世兰去领回她的时候,双眼惊如小鹿,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
世兰既心惊又心痛,握住师傅冰凉发颤的手将她领回家,后来师傅就有些精神失常了。常常对着院中的桂树唱道:“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唱罢又怨道:“唉,愁来天不管。”
世兰过去捧着她的脸:“师傅,你醒醒啊……”
她便一把甩开世兰的手:“吓!你这秃驴,这等无理!快将俺丈夫还来!”说罢袖子一甩,又唱开:“恨恨恨佛力高,恨恨恨佛力高,怎怎怎怎教俺辜负此良宵,悔悔悔悔今朝放了他前来到,只只只只为俺怀孕把香愿烧,他他他他点破了欲海潮,俺俺俺俺恨高僧将俺相抛。这这这这痴心好意儿枉事辛劳,是是是是他负心肠把恩情剪断了。阿呀,苦苦苦苦得俺两眼泪珠抛。”
世兰急的掉出泪:“师傅,你看清楚,是我,我是世兰!”
曲传风听着愣了一会儿,又凄凄道:“冤家。”回身拂袖,以手拭腮“曾同鸾凤衾,指望交鸳颈。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你听信谗言忒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不觉心儿气满襟。你真薄幸!你缘何屡屡起狼心,啊呀,害得我几丧残生。进退无门,怎不教人恨!”
世兰心里兀得一惊,眼前出现之前批斗大会的时候,有人将她推出来,指着台上的师傅说她是“小走资派”,还说她学戏是“封建残余”。世兰看着周围同学们如狼似虎的眼光,仿佛她比日本鬼子还要可恨一般,她哪曾受过这等千夫所指,不由慌了手脚。
领头的那个小红卫兵叉腰说:“你要是举出你师傅的罪证,跟你师傅决裂,我们就欢迎你重回组织的怀抱!”
世兰偷眼看着台上低头跪地师傅,只觉得嘴唇有千斤重。
“不说是吧?那你也是‘反革命’,跟你师傅一起去台上接受组织的清算!”
世兰慌忙退后两步,甩开扭住她的两个小红卫兵,艰难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我说——”
台上师傅慢慢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青白分明的眼里满是荒诞。
那之后师傅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世兰每天看着痴儿般的师傅,只盼望这日子快点过去,什么时候师傅能够好起来,在一起去湖边游春。
终于,流年泠泠而过,随着文//革结束,师傅一天天好起来,眼看日子就要变好了。老团长过来跟师傅说剧团要重组的消息,师傅高兴极了,一个人喝到半夜,随兴高歌,却把嗓子唱劈了。
她反反复复的试了无数次,直到确定自己的嗓子真的劈了。才颓然坐在椅子上。世兰小心翼翼的去牵她的手,哪知她蓦地抬起头,“嘿嘿”的傻笑起来,眼睛里灵气全无,尽是顽痴。
世兰惊呆了,上前去扯师傅,她却撒泼起来,秽物糊了一脸,世兰跪在地上去给她擦,却被她狠狠的推开。
她呼天抢地的喊着,“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又开始扯着沙哑的嗓子唱着戏,唱一句《下山》夹一句《刺虎》,哪还有半点昔日疏朗俊逸的样子。终于,世兰再忍不住,扯过架子上的白缎围上师傅的脖子。
世兰看着师傅的脸色慢慢发青,舌头与眼珠慢慢突出,指甲在脖子胡乱抓着,抓出道道血痕,直到再无动静。心里没有任何惊慌,反而清醒的很,她心中那片花园好像被山火燎尽了一般,只剩下无尽的荒原。
唱戏是师傅的生命意义,那么失去了生命意义的师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