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Event Horizon

清水谷龙华赶到医院的时候，时钟恰好指着凌晨一点。虽然在春天，这个时候的夜风仍然具有着能让人清醒的温度。本来这一带并非偏僻，但此刻街上也少有行人，而步履匆匆的就只有龙华一个人而已。

怜病倒的时候稻叶同学恰好在家中作客——学校的朋友们都很关照呢，如果没有她，真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救护车也及时赶到了，于是讽刺般地就只剩下自己——虽然从接到稻叶的电话开始就片刻不停，以两座城市的距离而论，能在两个半小时这样的时间到达几乎已经是在挑战日本交通系统的极限了。

停在医院对面某处的街角，借着路灯幽暗的光线，龙华找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我马上就到。怜她…怎么样了？”

“手术已经开始了。之前园城寺同学的父母签字的时候医生说情况很危险但他们会尽最大努力…是说园城寺同学以前就出现过同样的情况么？”

“……总之真是辛苦你了。”

“我没什么的，但愿园城寺同学能平安就好了…”

现实和梦境在那么一瞬间重叠了起来，八年来一直刻意封存着的那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在自己面前毫无征兆突然倒下的怜。载着怜远去的救护车留下的无可奈何的痕迹。陡然变得嘈杂的医院走廊。渐趋深沉的夜色下闪烁不停的手术室红色指示灯。

——从那时起就一直萦绕着自己的，对失去那个人的恐惧。

那一次，经过数小时的抢救，怜终于脱离了危险。在观察期的时候，龙华每天也会去医院探望。当时的情景和早已习惯了的似乎并无二致，一样的温柔和宠溺，一样的欢谈和私语。那却是龙华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和世界上其他任何人不同，是多么独一无二地和自己联系在一起——而她的消失又会如何残忍地毁灭自己的世界。

单纯地，只是不想失去你啊。

后来，便是那年夏天为人熟知的故事；便是两人共同面对着的坚硬的生活。“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直好好地守护着怜”，这样的约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代替了那被封印起来的恐惧。即使会被认为过度保护也好，那样刻骨铭心的经历，无论如何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可是，今天……

踏着急诊大楼的地面，几步之隔就是龙华每月都要和怜定期造访的门诊大楼。相比沉浸在黑暗中的那半个医院，在这陌生的一半，灯光却是明亮得刺眼。

三楼电梯出口，左转…应该没错了。从这里已经能看见几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那么拐过去的话就会是…

“荒川医生？”虽然在转角撞上的时候被吓了一跳，龙华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一年多以来一直在为怜做常规检查的这位医生甚至比龙华还要年轻一点，却拥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出色能力和稳重性格。

“我没有直接参与园城寺小姐的手术，只是来参加会诊而已。”短暂的惊讶过后，荒川很快恢复了她原本的冷静表情。“我马上就要回去，既然你来了就先和你说一下现在的情况，将来发生什么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从病历上看，八年前的那次手术虽说明确了病因，但以结果论只是挽救了园城寺小姐的生命，而并没能从根本上消除存在的隐患。这些你也都知道。

“坦率地说，这次的情况比八年前还要严重。如果还像那时一样应对的话就算能挽救生命恐怕也很难避免严重的后遗症，何况即使这样也存在失败的可能。

“所以我们只能采用之前和你提到过的，几年前出现的新术式。风险肯定会很大，毕竟由于疾病本身的罕见，这样的手术在全世界都没有过几例；说得不好听点这就是一次试验，或者说是赌博。所以每次检查的时候我都不会向你推荐这个——即使是择期手术——但这一次，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对此还希望你能够谅解。

“就这样，我回会诊那边了…清水谷小姐，现在我作为医生无法向你保证什么，不到最后一刻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但请你相信我们的技术和努力，还有园城寺小姐本人的求生意志。”

接续着依旧严肃的话语的，由近及远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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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长的夜也有其尽头。随着取代黑暗的柔和日光充盈于每个角落，世界又开始了新一个循环的运转。龙华站起身，向着窗外的湛蓝天空释放着被压制许久的倦意。

手术室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主刀医生正在和怜的父母解释现时的情况。自己这边，虽说熬了一整夜但仗着年轻还不至于过分影响精力；公司的话，刚才也已在电话中告知了昨晚的紧急事件。好在凭自己的效率，昨天之前工作上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现在作为补救，只需派另一个人去收尾就可以了。至于自己的缺席和所带来的额外消耗会对公司造成什么影响，以及这件事最后会怎么了结——很显然，现在还远不到考虑这个的时候。

“手术本身姑且算是成功吧…”这是怜刚出手术室的时候荒川医生的描述，“但不能说园城寺小姐就已经脱离了危险。简单说来，我们的手术解决的只是作为病因的血管异常，但对这次病情发作已经造成的大脑损害是无能为力的。而这一损害能否恢复以及能恢复到何种程度，现在还难以断言。至少在一两周之内，园城寺小姐还需要接受持续的监护和积极的治疗，不过如果能顺利度过这段时间，恢复的前景就会变得乐观很多。虽然可能没办法负责后续的治疗，但我会一直注意这边的情况的。”

平稳的声调中蕴含的是掩藏不住的疲惫，或若有若无的叹息。明明只是参与会诊她却一直守到了手术结束啊…龙华勉强作出一个笑容。

“谢谢你。”

看样子是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了。毕竟在怜度过危险期之前，怜的父母不可能放心离开京都；更现实的问题是一旦出现任何紧急情况，龙华甚至没有作为家属签字的资格。

这就意味着得联系医院附近的酒店或是短租公寓——还必须是自己能力范围以内的。结果，虽然从送走稻叶同学后就开始寻找，但等到谈好价格办妥各种手续把一家人暂时安顿下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开外了。

再一次，倚靠在阳台栏杆上眺望远方。熟悉的动作触发了回忆的开关，如潮水般蔓延开的是无数的过往。

多少个黄昏，自己就是这样在家中等待着她的归来？又有多少个夜晚，是自己在那条必经的小道上一边赶路一边搜索着她远眺的身影呢。

……

“睡着了么…从昨晚到现在二十多个小时就没停过呢。真是辛苦了啊，这孩子…”

“把她挪到房间里吧，外边凉。说起来，刚才问她要不要休息的时候还说着‘我没事’来着…”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这孩子嘛？虽然表面上和我们家怜不一样，可本质上她们两个却是很相似呢。”

“我当然早就看出来了，要不然当初就不会同意她们在一起。要知道我看人的眼光可是…”

“不就是这一回么，得意什么啊…”

“……”

“……”

“怜…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　　　　　　　　　　　*　　　　　　　　　　　*　　　　　　　　　　　*　　　　　　　　　　　*

那是一个，樱花盛开的春日吧。

“我叫怜…园城寺怜。”有点羞怯，少女轻声细语地回答着自己的问题。是把我当成什么了么…明明已经摆出那么人畜无害的天然笑容了啊。

——不过，很可爱呢。

“虽然看起来成熟可靠但我也是一年级的新生哟，我是清水谷龙华。”刚刚知道了这孩子是六班的…虽然不同班但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能在主教学楼前的这片樱花树林看到的，这个孩子。当然这里也算学校的一处胜地，可像自己一样的普通初中生都会更愿意在那边的操场和跑道挥洒汗水吧。只有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树下，似乎不知何时就会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可能是知道了自己也是同级生的缘故，对方略显紧张的神情渐渐缓和了下来。虽然曾经担心过贸然上前搭讪会不会打扰到她，现在看来某个死党的建议还是正确的。

“清水谷…我想起来了，就是在开学典礼上发言的新生代表，清水谷同学吧？很厉害呢。”

被称赞了啊…虽然其实不算什么，但被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夸奖果然第一反应还是会不好意思吧。胡乱地试图移开视线，结果却变成了盯着对方的制服裙摆这种同样不对劲的姿势…对面，蓝色瞳孔中的神采却突然黯淡了下来。

“我的话，就差远了呢。”

“不仅没法像清水谷同学那样在全校面前讲话，即使普通的学校生活不时也会为了医院的检查而缺席。因为身体的关系，放学后也没法和其他人一起参加体育活动什么的，就只能到这里坐着耗耗时间…”

“总觉得，人生很痛苦啊。”

原来是这样啊，眼前这孩子正在用如此哀怨的语调描述着她的过往。因为病弱而难以融入群体，这种被迫选择的孤独，从小学起就一直是众人焦点的自己，怕是难以体会的吧。

难以体会就无法有所共鸣。可是，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还是会想帮到这孩子什么呢。至少，不想再看到她孤单地坐在这里的样子，不想让这可爱的笑容再次黯淡下去了。

这些也许是我能做到的——虽然，今天对她来说，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园城寺同学…那个，介意我坐在这旁边吗？”

似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过，索性直接坐过来了又没有被赶走，说明她还是能接受自己的；这就再好不过了。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她，比起以前习惯的默默注视，不觉心跳有点加快。

这片树林里，只有两人的对话继续进行着。在偶尔陷入静寂的片刻，远处操场上的喧哗，身边如梦境般悬浮着的樱花，都成了绝佳的背景。

那么，下一句应该是…

“可以…做我的朋友么？”

无意识地楞了一下——明明是自己准备好的话却被对方抢先说出了是什么情况…

“每天放学后，如果不用去医院的话，我都会在这里一直坐到该回家的时间——至少这边的樱花很美啊，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从身体出现那样的状况以来，我就没有对交朋友的事情抱过什么希望了…”

“清水谷同学，是第一个来打扰的人呢。一直到刚才，看着我的视线我也能感觉到。”

“能够被人注意到，对我来说已经可以满足；被清水谷同学这样温柔地注视着，幸福感简直就要溢出了——可是正因为如此，才会害怕这样的幸福突然消失…什么的…”

如此说来，真的要感谢那个人——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孩子气身影的同时嘴角露出了微笑。

“嗯，可以哟。如果园城寺同学喜欢的话，每天下课我都会来这里的。除此之外——”

不过，这孩子和自己不是同一班的，所以上课是没法在一起了。体育课的话又…虽然理论上可以把她拉进麻将部，但在完全不了解她的兴趣的情况下这么做显然不大合适。那么…

“园城寺同学，是住在哪里的呢？”

“我家吗…离学校也不算远，就是公园那一站再走上十分钟就到了…咦？”

“那么，以后我们就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吧～”虽然设想着如果和自家距离不太远的话就算重复走一段也无所谓，没想到竟会如此凑巧啊。等等，那边…不是被自己刚才突然作出的灿烂表情吓到就好。

……

“嗯。龙华是我在中学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呢。”

这么说来的话，怜并不是我在中学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不过，在某种意义上是唯一的也说不定。

夕阳即将消失的时候，我和怜站起身，轻拂去对方制服上沾着的花瓣，牵着手走出被最后的金黄笼罩着的树林。

——那就是一切的起点吧。意识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了这一段旅程。虽然艰辛却遍布着旖旎景色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旅程。

那么，也会允许我，陪你走到最后的吧…

“嗯，可以哟。”

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会是划破夜空传来的，怜的声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