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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二十一
京中端午竞龙舟与别处不同,每年都自京营五卫中挑出十队精壮好手,沿绕城而过的洪江江面自西向东,自西直门始,终于东宁桥下,取的是“紫气东来”的兆头。因本朝旧历,宫中端午节宴设于东宁桥附近的高台上,沿江两岸并不禁百姓观看,近百年下来已成积习,故此沿岸商家皆事先搭出彩棚高台来,以备贵客观瞻。
周宝箴初次在京中过端午,又是周府唯一一位日后承爵的女公子,府内管家十分巴结,早早便包下一家酒楼,留待周小娘子与同窗尽欢。因这件事是自己在诸多同窗面前夸了海口的,周宝箴极是用心,引着一行人上了三楼,见陈设十分雅致,茶点精洁,窗前千里江面一览无遗,十分得意,待众人夸赞时,便故作夸张地绷着面孔打恭作揖逊谢了一圈,最终仍是撑不住,笑倒在苏湉身上。
这一班小娘子皆是十一二岁年纪,虽出身迥异,但终日在学堂里同吃同住,早都熟不拘礼,周宝箴不摆主人架子,同窗们也就没了客人顾忌,待上了点心小食,便将一干伙计都赶下楼去不用,自己动手设了小风炉烹茶暖酒,赌书斗诗投壶行令无所不至。
众人玩得热闹,周宝箴却觉苏湉笑脸甚是僵硬,应对也不如平日敏捷,只推说输了东道,亲厨内取点心,扯了苏湉下楼,道:“前几日一起商量的时候,你还兴冲冲的,今日怎么倒无精打采起来?端午竞舟虽定在未时,但早上出城若晚些,便挤得出不得城了。咱们虽然来得早了,可也省事省力。我挖空心思选了许多样东西过来,就是怕冷了场大家无聊,你不帮我维持,还替我拆台?”
“拆什么台?”苏湉依旧无精打采,“我只是担心阿姐一个人在家里无趣。”
“这你便不必担心了。”周宝箴笑眯眯道,“咱们出了城时阴家姐姐不是忘了东西,遣了小仆回去取么?他方自城里出来,只道路上遇见了林千户,正要去你府上呢。他们两个一处,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虽是如此,你家里安娘姐姐寄娘姐姐出阁时便不惦念?”
“别提她们啦。”周宝箴脸沉了下来,“才嫁了人,归宁时便日日在我耳边聒噪,说什么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途,好像阿父一心想要害我似的!白白枉费了阿母为她们的婚事那样操心。”
“我昨日回府,也被几个姐姐这样说。”苏湉道,“说我进了女学堂,定然是嫁不出去的。我回她们说我日后自己便赚得俸禄养家,比吃用夫君俸禄的能干多了,怎地会嫁不出去?”
“阿父也这么说。”周宝箴沉吟道,“他道许多男儿都极顾忌脸面,不肯让妻儿养家的。若有,那样的人也不足为配。”
“倘若男儿都是这样,我便不要嫁了。”苏湉忧心忡忡道,“没的赚钱养家还要受气的道理。只是阿姐说她日后要出籍,我是必定要留在苏家承续的。”
“不承续也无妨。”周宝箴十分大方,“阿父让我日后寻个安分老实的入赘,你若没有孩儿,我便分一个给你;日后我出仕时,你在我身边做幕友,待我有了孩儿,便拜你做先生——咱们世代通家,岂不是好?”
“那我也寻个老实安分的入赘。”苏湉睁大了眼睛,“你若没孩儿,也分一个给你。”
“入赘的男儿多半都只贪图钱财富贵,”周宝箴脸色却阴沉下来,“你这样挑剔,肯定受不得那样俗气的人的!”
“你受得,我也自然受得。”苏湉与她争执了几句,只觉得她一意贬低自己,不觉恼了,甩开周宝箴的手道,“我虽学问上不如你,可先生也夸我的文章的,怎见得就比不过你?”说罢看也不看周宝箴一眼,径自端了盘荷叶糕,气冲冲上楼去了。
周宝箴只觉心底闷闷地难受,自己背着手在厨下转了一圈,却寻不出中意物事来,她随身服侍的侍女晚荷在厨下听了一路,欲笑不敢地上前禀道:“这里还有旧年的蜜桂花,我已经让厨娘子们做去了,桂花糕一会儿就得。”
“这还差不多。”周宝箴故作老成地蹙眉叹息,“自己衣食打理还不利索,还要招个贪财会算计的夫君,日子怎么过得了?我好意替她省事,她还不领情!”
晚荷知道自己这小主子因自幼充男儿教养,每日读书骑射不得懈怠,加之情窦晚开,虽然于书本上百窍百通,于男女情爱心思却是一窍不通。因周文祥于周宝箴期望极深,严令不许在女儿面前提起儿女情长之类的事来,生怕她移了性情,她便也不敢解说,只是忍笑退了下去,又吩咐厨下诸人不得泄露一个字。
苏周二人于定州便结识,向来言谈百无禁忌,因周宝箴比苏湉长了一岁,又早入学堂,便自诩为长辈,每每行事便要自作主张地护着,但苏湉虽然生得纤弱,在定州住得久了,却也养出定州孩童那肆无忌惮的野性出来,在苏府时还低眉顺目地忍耐,在学堂里却是个不肯落人后的,但凡觉察到周宝箴那些“好意”,总要发作一回,总要周宝箴百般赔礼才罢休,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
学堂众人早已熟视无睹,见周宝箴将桂花糕径直端到苏湉面前,也只道寻常,不意苏湉这一回却是发了大脾气,只对着周宝箴视若不见,末时一刻龙舟出水,周宝箴叫好时无意中拉住苏湉的手,回头却见苏湉恶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不觉讪讪放手道:“我只是,我只是——”
苏湉扬了扬眉,却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手里:“古人有把臂同游之谊,同窗之间,连手也碰不得么?你以为我是那等爱脸面又小气的男儿么?”
“不敢,不敢。”周宝箴只觉苏湉将自己的手捏得十分疼痛,知道她是故意泄愤,却也不敢松手,只停了一会儿,觉得苏湉的手指渐渐松开,方跟着松了一口气。此刻正值龙舟中游争渡,几对龙舟结对厮杀,十分好看,周宝箴目不暇接之余,却总忍不住悄悄去瞥苏湉的脸,只觉苏湉那张脸上或嗔或笑,或惊呼或赞叹,都十分赏心悦目,几乎和江里的龙舟一样精彩了。这样瓷娃娃一样干净精致的小人儿,若是碰上个不怜香惜玉的粗鲁莽夫,岂不就是书上说的明珠暗投?周宝箴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她今年八月里才十三岁,距离承爵和成亲还十分遥远,但不知为什么,她此刻便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十分重大了。
按照旧例,待胜负于东宁桥下决出后,便会于江中各彩舟上升帆,帆上浓墨大笔书写龙舟名次,胜者领了皇帝赐酒后登舟,原路返回西直门码头,也让结果传于沿江两岸观者。
这一次彩舟却迟迟不发,苏湉等人在楼上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远远听到自东而来的喧天锣鼓喜乐。
“难道这一回不是赐酒,而是赐宴?”
“断然不是。”阴家几个小娘子异口同声地道,“成宗年间的旧例,轻易颁赏求赏,与君为无行,与臣为无耻。宫里头偶尔无妨,如今外朝诸臣都在,必不肯答应的。”
“难不成有人争胜心切伤了人?还是胜负难断?”苏湉想了想,又自己摇头,“先生说过,京中斗龙舟多年,诸事皆有成例,想来难不倒人的。”
众人正议论间,周宝箴引着两个小厮上了楼,止住众人话语,向那小厮道:“刚刚的消息,便再说一遍罢。”
“是。”那小厮十分利落地道,“老爷要小的给小娘子报信:今日出了一件大事,有龙舟鼓手当面向陛下申冤,说是胞兄为人谋害,言语涉及诸王勋贵,语多不敬,陛下大怒,已经下旨严拿凶手,此案十分复杂,还连着些陈年旧事——眼下京里京外都不甚太平,老爷已经派人与陈老夫人商定,小娘子们且在此处安心歇下,待时局平稳了再回城不迟。”
“我今日是必得回去的!”众人虽有疑虑,因知道事关重大,都无异议,只有苏湉向着周宝箴道,“我今日必得回去,你知道的。我会骑术,借我一匹马!”
周宝箴早料到苏湉必得如此,点了点头道:“我陪你一起。”
“你若不在这里,你阿父必定担心。”苏湉扬眉道,“我一人回去也无妨的。”
两人正在争执,旁边小厮小心翼翼地道:“老爷还有一句话,带给苏小娘子:小娘子不必急着回城,陛下旨意里头除了京营五卫,还动用了鸾仪骑,想来林千户无暇分/身,府上——必定是要缓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