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恋人

（一）

出了电车站，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结婚，离婚，一个人生活——从绫离开这个世界开始，我又独自挨过了三年的时间。在这期间，我完全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傀儡。按照母亲的意思与丈夫结婚（他事业有成，但结婚时我们还认识不到三个月），如此按部就班地生活着，直到婚姻结束。之后，我离开九州老家，搬到了东京独自生活。

一个人住在公寓里，每天兢兢业业地工作，每天都微笑着面对邻居、同事，下班后按时回到公寓。身体如此努力地生活着，企图从这样的生活中得到一丁点儿快慰，让自己好受些。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唯一的一缕牵挂已经完全寄托在了去了天国的绫身上。

尽管心里清楚“天国”只是虚幻而不切实际的说法，但我一直相信绫会在那健康地生活着。

一直都相信。也不会忘记。

毫无预兆地，天空突然落下了雨滴。冰凉的触感擦过脸颊，我抬起头，雨险些滴进了眼睛。

绫去天国的时候，只有十八岁。那天正下着大雨。离开之前，她抓住了我的手，犹如撒娇的小孩子般，对我做出了任性的请求。

拜托了。请替我活下去。

那个任性的小家伙，连我的回答都还没有听到就离开了。即使哭泣着请求她不要离开，也无阻止流动的时间。

我的请求，是否能传递到绫的心中呢？

雨线愈来愈密集。头发与上衣都被雨淋湿。我加快脚步，明天是周末，顺路到超市里买了些食材。雨滴滚落到袋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这雨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不得已跑动起来。

几分钟后，终于狼狈地回到了公寓。楼道里亮着灯，我用指尖整理着额前湿濡的头发，一边循着楼梯往上。

迎面遇上了住在隔壁的松原先生，他正携着太太准备出门。一番寒暄过后，各自分别。松原先生与他的太太挽着手走下了楼梯。

我从衣服中翻找出钥匙，走上楼梯。抬起头的瞬间，在距离楼梯最远处，我仿佛看见了一团模糊的颜色。

那是什么？

按耐住内心的惊讶，我急忙加快脚步。只剩下几步的距离，流动的空气中突然出现了熟悉的气味。怎么回事呀？双腿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

那是人的轮廓。

穿着浅褐色的连衣裙，正蜷缩着身体蹲在门前。那是在回忆里才能见到的身影，纤细的身体仿佛会波动的画面被一下子折断。

绫！

我几乎要尖叫出声。整个人呆立在了原地。这是幻觉吗？我因害怕这个场景会瞬间破碎而不敢再有所动作，生怕颤动的空气会抹消掉绫的存在。

耳边清晰地听见了上下牙碰响的声音。足足僵持了好几分钟，我才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步。

她保持着蜷缩的姿势，犹如定格的画面。完全没有被我打扰到的样子。

声音发颤，我低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绫……”

她并没有回应我，兀自陷入了沉睡之中。四周只有我自个的声音。独自忍受着这片寂静，我战战兢兢地走到她的身边。

我的鞋尖几乎能碰到她的裙裾！如此熟悉的一切，绫好像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现在的一切都是幻影吗？还是说，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我难道一直生活在幻觉之中吗？

恍惚间，我伸出手，掌心触碰到了她的肩膀。湿淋淋的衣服下，传来了不可思议的温度。这真的是绫吗？绫活过来了吗？我的内心忽然产生了动摇。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发生了轻微的晃动。

（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幽灵吗？）

心脏剧烈跳动着。此刻的我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情绪中。连在梦中都鲜少出现的绫重新活过来了吗？正如我难以割舍的思念般，绫也还记得我吗？

难道是我的请求传达到了绫的心中？所以，时隔多年后她又回到我的身边了吗？

（怎么可能。绫都已经死掉了！）

理智打断了我的妄想。我急忙缩回手，后退了一大步。强忍着心中的不安，我凝神注视着她。

（这真的是绫吗？）

直到她悠悠地动了动身体。露出小半张脸，迷茫地看了看四周。我的袋子掉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她慌乱地扬起脸。

右眼下方是一颗小小的痣，嘴唇怯怯地抿成一线，眼神不安地四处转动着。我抬起手，不停地擦掉碍事的眼泪。真的是绫——不仅是因为完全相同的容貌才确定的。还有她身上熟悉的气味，惹人怜爱的动作，这些无法被其他人复制的东西。

容貌已经完全静止在十八岁时离开的模样，甚至比当时看起来更健康些。

真的是绫。不是虚幻的影像，不是与她相似的人。在我的眼前，她真实地存在着。

这就是绫的幽灵吗？为什么会如此真实呢？

绫扶着墙面站起身体。我伸手去扶，却被她谨慎地躲过了。

这个举动多少让我有些吃惊。不过，比起绫的回归，其他的都显得无足轻重。

“绫？”

绫并没有回应我。我从她漂亮的眼睛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安。

“怎么了？”我轻声问。

她瘪着嘴唇，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好一会，才拘谨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小声地问：“这是哪呢？”

令人怀念的声音，连上扬的语调都带着可爱的气息。绫在已经二十四岁的我面前更像个小孩啦。是的，再也找不到比绫更可爱的人了。

“这是我住的地方。”我答道。

她露出思索的模样，困惑地眨了眨眼。时而看看我，时而低下头。

“真是抱歉。”她开口了，歉疚地将视线移到别处，“你是谁呢？”

我惊讶地看着绫。

“已经把我忘掉了吗？”

怎么回事？绫的幽灵出现在我的身边，付出的代价难道是忘记一切吗？

我又进入了了不合时宜的妄想。

“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绫不安地来回走动。湿透的长裙紧贴在她的身上，水珠顺着小腿滑落，地上晕开小团的水渍。

稍微有点糟糕了。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绫的身体上。

“我是谁呢？绫？这是我的名字吗？”

绫困惑地看着我。柔软的眼神犹如走失的幼鹿。

连自己都忘了吗？我在此刻显得异常理智，甚至在瞬间便想好了说辞。

“刚刚，一起去看了电影。不记得了吗？”我顿了顿，尝试着使谎言更加圆满，“外头下了大雨。”

拎着裙角，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起的？”

“当然。”

“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电影院门口你先离开了。都不记得了吗？”

绫以求助的目光看着我。

（即使已经变成幽灵了，这样的目光还是难以抗拒呢！）

“那也没有关系。”我趁机说，“忘记了也没有关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总会想起来的。”

“真的？”

“是的。”

我悄然走上前，用力地抓紧绫的手。带着微凉的温度，柔软的手充满了实感，真是不可思议啊。我的内心不由得感到一阵雀跃，反倒是绫抗拒着想抽出手，我更加用力地阻止了她的动作。绫的眉毛不高兴地拧紧，水汪汪的眼睛好像在冲着我说“你弄疼我啦！”

这真的不是梦境吗？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知晓全部事实的我，比起忘记一切的绫更加困惑。

绫停止了挣扎，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我的手背，大概是我的眼泪让她感到了困惑。

眼泪掉得更凶了。从绫细微的动作中，我感到了久违的温暖，这是在是太令人欣喜、令人雀跃了。

“怎么了？”她问。

无法回答。连绫本身都未意识到她是幽灵这件事，我又怎么去解释呢？但，这并没有关系。就算是幽灵又怎么样呢？就算不以生命体活在现实中，她也同样是我挚爱的恋人。

“抱歉！”我说，“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离开了。”

绫不解地看着我。她偏着头思索着，神情又回到了初见时的困惑。

“先回家吧。”

我打开门。绫站在我的身后，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转过头，见她怯怯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恋人。”

我笃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