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驾崩的消息传遍了舜国的各个角落,州府也发出了通告。前往西部港口的大路上,车辆行人渐渐增多,家底不错的人已经开始准备随时伺机前往别国。不管怎么说,至少要呆在更大的城镇,安全可保无虞,尤其是越靠近港口越好,无论什么时候,物资上不至于太过匮乏。
三年过去,里城附近的土地都已荒芜,只剩里城和远处的山林些许的绿色。还有三年,里家便会升起黄旗,舜国的麒麟会选出新的王,再次给人们带来生的希望。哪怕只有最后一点希望,人们依然坚守在这片土地上,尤其是对于以土地为生的普通百姓,离开故乡在外流浪,反而不是好选择。
相蒙是一座不过五百户的城,二十个里祠均匀分散在城中的角落。南城墙背山而建,往南都是一脉连绵起伏的山岭,直达虚海,往西沿官道走两天便是港口海涯。三年过去,相蒙人口减少了一半多,不少人离开去了其他地方,也有人陆续死去,其中青壮年居多。剩下的人聚集在里祠里,形成了小群体,互相依靠着生存下去。再等三年就好了,过去的三年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时间过得很快,所以只要努力活下去就好了。
不久前,主事的县正被天上盘旋的妖魔抓走,生死未卜。像相蒙这样偏僻的地方,必须上报州府,才能有新的主事到来,可是这乱世,自顾不暇,谁去辛苦跑去送信?相蒙早就被遗忘了,幸亏前任主事仁爱能干,组织起一些人定期前往海涯采购生活物资。
虽然暂代主事的人被推选了出来,但人们敏锐地觉察到事情发生了变化,不安的气氛开始酝酿。
深夜里,年轻的男人和女人默默地坐在桌边沉思。
——今天有人去挖了冢堂里的新坟。
——是吗?
女人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她很难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可是未来怎么发展,她无法预料,她更害怕的是那时的自己不再是自己,也会迷失本性,去做出厌恶的事情,比如吃人,甚至杀……想到这里,她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
男人想起去过港口里的人说别的地方已经饿死了不少人,挖坟……已经不稀奇了。人在饿到极致时,眼睛里会发出绿光,他在城里走时遇到过好几次,根本不知道这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反倒是饿着肚子的小孩子更加可怜,空洞无神的眼睛让人心疼不已。幸好他们聚集的这个里祠组织的很好,大家精神劲很足,努力地在里祠附近开垦土地提供吃食,不能帮上手的人则担任警戒放风,一旦有危险,便立即提醒,大伙儿马上放下工具,就近逃到附近的坚固砖石建筑里躲起来。
必须有个理由让自己坚持才行。女人想着,她提出了一个办法。男人惊诧地低呼,倒不是不赞同,而是觉得不太现实。
——现在没人会这么做,大家都会说这很傻,而且天帝也不会恩赐。若是不够诚心,连祈求种子也很难实现。天帝已经抛弃了没有王和麒麟的国家。
——你在怀疑天帝的仁慈吗?
男人沉默了,站起身来回踱步,长长的身影映在了窗上。
===================
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舜国?王真是无能!怎么不像奏国的王一样,长久治世?若是出生在奏国该多好!
瑟福常常睡觉前这样想,这样就可以缓解没吃饱的饥饿感觉,期望着做个好梦,梦见自己到了奏国,吃香喝辣,不愁吃穿,就像小时候的日子一样,即使醒来后愈加失落憋闷,他依然乐此不疲。
清晨的时候,瑟福被饿醒了,睁开眼坐起,他捶着床沿低喊,“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该死的国家!”
话语声穿透门板,传到外面打扫的归琴耳中。这样的话已经听过许多次了,归琴顿了顿,继续打扫。
瑟福很快便推开门出来,看见归琴,他皱起了眉,想起了听到的一件事,“隔壁里祠红家老大居然这时候向天帝祈祷孩子,再傻不过了。归琴,身为你的兄长,别再把自己的食物给那个半兽小子了!”
归琴胃口小得可怜,人也瘦的不行,平常也跟闷葫芦一样,瑟福真想不懂为什么自己有个这样傻的妹妹,这世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半兽小子吃得那么多,又不沾亲带故的,还不如给自己呢。
“我自己愿意给他。”归琴停下动作,定定地注视着瑟福。
真是孺子不可教!瑟福气得指着归琴的鼻尖说不出话来,该死,为什么会生在这个糟糕的国家,什么都不顺心,连亲妹妹也和仇人一样,“真希望我没有生在这个国家!”
“那离开不就好了。”归琴突然冷笑一声,“把旌券劈开,成为黄朱之民,去你想去的地方好了,如果你有所谓的勇气的话,去黄海好了,既然讨厌王,不需要王,那就抛弃王带来的恩惠,去黄海生活不就行了?”
“谁说不需要王了?要是像奏国那样的王,谁会讨厌?”瑟福恼羞成怒起来,“我可是你的兄长,忘了要尊敬年长者吗?”
年长者?真可笑!“兄长?别讽刺了!一个只顾着自己随时就会逃走,说不定还会拿我作挡箭牌的人,我为什么要尊敬?”
对于归琴而言,瑟福和半兽小子都差不多,归琴反而更不愿意亲近瑟福。幼年时,因为国家已经开始失道,家里的日子逐渐不太好过,归琴只记得瑟福总是和自己争夺着东西,说她的存在抢走了本属于他一个人的东西。总之,瑟福认为全都是世界的错,害得他过得那么凄惨。
气死我了!瑟福悻悻地走开,心里一直窝火着没处发泄,对了,可恶的半兽小子,一定要想办法把他赶走才行!每天吃那么多,又不能干活,听说半兽会带来灾祸,为了大家好,早赶走才是正确的。
====================
清晨的里祠,一般只有这时候没有人,相蒙城里种着许多一种名叫艾香的树,每个里祠中更是。
司规从里祠中的艾香树上折下枝条,准备去给去世的父母祭典时焚烧,艾香树的叶子焚烧时会发出好闻的香味,让人心神宁静,司规父母生前很喜欢,今天是父母去世的第七天,司规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像父母希望的,他要好好活下去,从冢堂回来后,再去找玩伴逢朱一起玩吧。
“司规,你又爬树了?”红庄挎着篮子经过里祠门口时,正好抓住从里面偷偷摸摸地出来的司规,“你要是再调皮摔下来怎么办?”
司规是红庄邻居家的孩子,比红庄小六岁,今年刚十岁,性格活泼调皮,爬高爬低,就像是红庄的弟弟一样。他的双亲不久前都死于妖魔之口,如今则依附着红庄一家生活。
被抓包了!司规乖乖地低头认错听训。
“你这是要去冢堂吗?”红庄注意到司规手里的枝条,冢堂比较空旷,若是碰到妖魔就不好了,她想了想,“我陪你去吧。”
司规高兴地点头了,两人沿着屋檐下走,清晨城里几乎还没有人行走,更不用说通往冢堂的方向。
“前面还有人也去冢堂呢。”司规指着冢堂的门,有人刚刚进去了,“好像是那个很难相处的人。”
红庄认出那是归琴,幼时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归琴很难相处吗?她只是不爱说话。”
摇晃着手里的枝条,司规歪着头,“不过逢朱说她人很好,经常把自己的东西给他吃。”
逢朱是司规的玩伴,比司规略大,两人经常一起上山爬树,虽然逢朱是半兽,但司规并不太在乎,两人感情非常好。逢朱总是抱怨自己吃不饱,他很喜欢分给自己食物的归琴。不过司规并没有跟归琴接触过,毕竟不是一个里家的人,但总归是个好人。
==============
一般谁都不会在空旷的冢堂久待。红庄和司规到冢堂门口时,归琴正好出来,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来,但都没有开口。最先打破沉默的却是归琴。
“里木上结出你姐姐虹彩祈祷的卵果了?难道都没有人反对?你们一家有时候真是令人讨厌。”
不应该让孩子出生在乱世,无法自保的情况下,如何保证孩子能安全幸福长大,那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说实话,红庄也不太理解姐姐的想法,只是她还未成年,无法参与到里家的会议中,但虹彩最终说服了里家的大人,事情仿佛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尤其是卵果结出来后,反倒大家突然变得干劲十足了。也许这是好事情也说不定,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脆弱的婴儿会给大家带来希望和前进的动力,然后慢慢长大。
归琴不想再多说,绕过两人离开了。红庄目送着她的背影,从什么时候开始,幼年时的朋友开始不苟言笑,并且疏远自己?
“她很讨厌你吗?”司规疑惑地问道,他记得有一次大家都在田里劳作,担任望风的他发现了靠近的妖魔,赶紧出声提醒大家,同时从高处跳下,想躲进附近的建筑物里,不料扭到了脚。旁边的红庄发现了,突然停住脚步,打算过来扶他,结果被后面的跑过来的归琴绊倒了,摔成一团。那一次三人是最后躲进建筑物的,差点丢掉性命。然后红庄就被归琴很不客气地骂了,说她碍着路了,就会拖后腿。连带着司规也不能避免,大家都知道,妖魔来的时候,只要赶着自己逃命就好了,若是还需要别人保护,甚至会给别人惹麻烦的人,还是不要出去,呆在屋子里就好了。那时候司规便觉得归琴很不好相处了。
红庄苦笑,应该是吧,可是却并不清楚自己哪里被讨厌了,若是有机会和归琴好好谈谈就好了。
插上枝条,司规默默地祝祷,完了他看看天色,时间还早,“早饭前我先去找逢朱。”
“记得按时回来。”
也只有早饭前这段时间,小孩子可以玩一会,之后到黄昏前,每个人都会有不同分工。黄昏后就必须躲在屋内,大量的妖魔会出现。那天司规并没有在老地方找到玩伴逢朱。直到过了三天,跑去他所在的里祠,才得知逢朱不在的原因。
“就因为逢朱是半兽,所以他才被赶走?”
司规不明白,逢朱又没做什么坏事,也有好好干活,大家怎么忍心把他赶走?逢朱去哪里了?以后还会见到吗?
红庄看着对面掩面痛哭的司规,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那个里祠的人明显和自己这边不同,他们并没有有效地组织起来,每人都只会抱怨别人少出力,自己所得不如付出,不甘之下也不用全力,结果最后大家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人们之间的嫌隙也越来越大,面和心不合,逢朱被赶走也在意料之中,可怜的孩子成了人们泄恨的对象了。
“司规,逢朱不会有事的。”红庄也觉得自己的安慰太没有说服力。
“如果我有一天没用了,也会被赶走吗?”
“不会的。”红庄对这一点非常肯定,姐姐虹彩知道这件事后,和她谈过愿意收留逢朱,“如果和大家说说的话,我们说不定可以收留逢朱,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那我去找他回来。”
红庄凝重地扶住司规的肩,“听着,司规,不要冲动行事,你若是贸然跑出去,难道要我们都出去找你,然后遇上妖魔,你就高兴了吗?”
“那难道不管他了吗?”司规愤怒而悲哀地握拳。
“我会去找那里的人打听情况,看逢朱可能去了哪里,到时再说,逢朱可是半兽,活下去的几率很大。
=====================
红庄没有来得及打听这件事情,突如其来的噩耗传来,出去采买物资的商队在回来的半途全军覆灭,将近六十人中,回来的不过区区五人。死去的人中,都是各个里祠的青壮年,能干不说,深得周围人的信任,他们的离去是巨大的损失,继县正主事逝世后,相蒙城再度蒙上惶然绝望的情绪。
其中也有红庄姐姐虹彩的丈夫。回来的人说,为了掩护其他人逃跑,他才被妖魔追上丧命的。
红庄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姐姐,虹彩深吸口气,推开了妹妹红庄,笑容凄楚得让人心酸,“牡丹,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若是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使因此而丢掉性命,想必那个人一定不会后悔。而此刻,采购回的物资没有带回来,相蒙城里的生活会出大问题的,眼下最紧要的事情是必须把那些物资找回来,不管危险都必须去做。
“红庄,我去找其他里祠的人商量。”
当天下午,临时组织起来的一批人出了城,虹彩也在其中,第三天的中午,他们安全地回来了。再后来,虹彩将里祠的事情托付给其他人,让红庄从旁协助,自己加入到了采购物资的行列。身为里宰兼任阁胥的女儿,虹彩获得了认识的人的一致认可。新的采买队伍更加井然有序,但是仍然避免不了伤亡,到最后有的里祠不得不派了老人和还未成丁的少年加入队伍。
归琴所在的里祠中,她的兄长瑟福后来被选为采买队伍的人员,最初瑟福怕死,不想去。
“真奇怪你会放弃这个机会,不是正好可以离开舜国吗?”归琴讽刺着瑟福的胆小,若是瑟福不去,可能会轮到自己身上,她反而求之不得,“你不去那就我去好了。”
“开什么玩笑?路上可是会出人命的!想逃也没地方逃!”瑟福嗤之以鼻。
最终瑟福还是选择了加入队伍。
该不会性格大变,突然不怕死了,自告奋勇前往海涯港?归琴十分怀疑这一点。后来的发展验证了她的预感。采买队伍回来了,但瑟福却消失了,而且还顺走了属于里祠的钱,然后逃走了。
因为是兄妹,归琴被迁怒,里祠中的人将无名之火发泄到了她身上,侧目以对。不过归琴却并不受影响,这让里祠的人们更加恼火。
“长老,我记得跟你说过,让我代替他去的。”
“谁知道你们两兄妹是不是一样自私自利!”
当天晚上,归琴没有分配到应得的事物。
“这里不欢迎你!”一个人先开了口,其他人都随声附和。归琴想起这些人决定赶走逢朱这个十岁多的半兽孩子时,自己想说几句话,却被赶了出去,那时便觉得心有戚戚然,如今却是倍感心寒。这里已经容不下她了。可是,去到哪里,归琴却不知道。
“算我们仁慈,明天早上你再离开吧。”
========================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归琴便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她不想被人看到,接下来,她必须找到人,在下次采买时,顺便把她捎到海涯港,到了哪里,一个人怎么样都能活下去,劈开旌券成为有钱人家的家生也没关系,只要活下去就好了。
去找红家的人吧,那个虹彩有足够的说服力,而且不会用怪异的眼光看人。
“归琴,你怎么来了?”打开大门,红庄便看到了在外面徘徊的归琴。
怎么是这个人,归琴一瞬间想拔脚就走,红庄眼明手快拽住了她,“等一下,归琴,你背上的行李怎么回事?”
“你姐姐虹彩呢?我有事情拜托她。”既然到了这,少不得放下脸面了。
“我带你去吧。”
虹彩静静地听着归琴的诉说,归琴平静得仿佛那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真是有点诡异的女孩子,虹彩比较了一下红庄和归琴,两个人都比自己要小十岁以上,出生在舜国开始失道以前,她们的记忆中恐怕只有失道以后艰辛的部分了吧,幼年时的安定都沉淀在了回忆深处。她记得归琴很小的时候还是挺活泼爱说话的,如今却老成得很,让人看不透心思。而红庄却还是有着一惊一乍的天真残留。真到了关键时刻,虹彩说不好她们两个谁能撑起压到肩上的重担。
“你留在我们这如何?”
“好主意!”红庄拍手赞同,紧接着补充道,“归琴很能干,一定能帮上大忙的。”
“那就这么定了。”虹彩不容分说地做了决定,“抱歉,归琴,不能帮你说清搭车去海涯,我们这里正缺少人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请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吧。”
没法拒绝,归琴矛盾地想着,看,这就是红家人的特色,对人好得没原则,不吃亏就学不乖,不对,吃亏了也不会放弃的,这家子人,多么阴险狡诈,不知不觉就忽悠着人和她们一起去犯傻发晕。哼,就呆在这里,看她们最后会有什么好结果吧!
“逢朱去哪里了,你知道吗?”红庄想起一直悬念的一个问题。
归琴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这时候还想管闲事,“知道后,你又打算怎么办?”
不过是各人管自己,哪里有闲心去担心别人。
“我就想求个确定结果,没打算怎么办……”
“不过是为自己求心安吧。”
“对,你要是知道就请告诉我吧。”红庄被戳破心里想法,破罐子破摔一样承认了,“我的直觉说,你一定知道。”
归琴沉默地扭过头去,逢朱被赶走的时候,她确实去送了一程。不过目前逢朱怎么样了,她也不知道。
“他说会努力活下去。”也许就在海涯港的什么地方好好地活着,等到再过几年,新王践祚,他会再回到故乡。
=====================
时序进入秋天,从夏天以来,便没有下过雨,城里开始萌动蠢蠢欲动的气氛。
“打起来了!”
司规奔跑着回到里祠,因为争夺公用的水井,不同里祠的两拨人开始对峙口角,以至于动起手来。孩子之间还没有派系分明的感觉,围观看热闹时觉得不对劲便都跑回去报信了。
据说临时主事主持了调解,总算没有闹开,将事情压了下去。
“肯定有人会觉得自己吃亏吧,觉得别人占了便宜,不论说什么都不会信的。除非全部给他,你若是说愿意吃亏少占点,人家还会鄙视你傻,顺便嘲笑你是装好人,想博个好名声,真虚伪恶心。”
归琴两手一摊,摆出一副不信你等着看吧的表情。
“说得你好像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
“因为我内心和他们一样龌龊黑暗。”
红庄不再回她话,她觉得归琴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上说得刻薄自私,但并不一定会真正那么去做。她这样直接说出人心里存在的阴暗想法,也不怕引起别人不舒服,红庄认为这样的归琴要更坦率可爱。
“归琴,我很喜欢你——这样的性格。”
“我讨厌你整个人。”归琴面无表情地走开,每一点都让人厌恶,身边有那样好的家人朋友,不用担心被抛弃伤害,内心里也充满光明美好,即使身处糟糕的境遇,也不会受到影响而纠结反复。真嫉妒她……
因为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归琴直到半夜还辗转难眠,于是悄悄地起来,打算到长廊那里吹吹夜风。过去时,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红家两姐妹背靠背坐着说家常话。正进退两难之际,万籁俱寂中,里家的大门被从外面大力撞击着,砰砰砰——木质的门闩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谁?
红庄和虹彩猛地跳了起来,跑到了几步之外的大门边,来不及细看,一人一边压在了顺势弹回的门板上,归琴见状也飞奔过去。三人以虹彩为中心,用背抵挡着门板。门外突然安静了下来,虹彩转过身正想喝问门外是什么人,一柄锋利的剑穿过门闩下的缝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没有声音发出,便刺进了虹彩的身体——
虹彩的表情被定格住,不可置信地微微低头看着胸口的利刃,鲜红的血从利刃周围缓缓渗出,疼痛的感觉仿佛从远方像波浪一样铺天盖地涌来,意识也开始抽离。
“姐姐——”红庄眼看着这可怕的事情发生在眼前,脑海中一片空白,放开抵住的大门,扶住倒下去的虹彩,跪倒在地。下一刻,门被齐力撞开,三人被弹飞滚落到台阶下。扑地一声,虹彩身上的利刃被抽出,啪嗒掉在门口,发出清脆的响声。
红庄被摔得有点发晕,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了归琴尖利的喊叫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分明响亮,“妖魔来了,起火了!快起来啊!”
妖魔两字唤回了红庄的意识,她抬头一看,只见归琴挡在自己面前,一手拿剑,一手执木棒,和门外一群气势汹汹的人对峙着。原来被撞飞时,归琴顺势往前冲,看准了台阶旁放着的木棒抓了在手,回过身又捡起地上的剑,打算和撞门的恶人拼命。那些人里面有好些熟悉的面孔,就是这些人害死了姐姐虹彩!
“大家快起来!”红庄忍住眼泪,大声疾呼,里家的院子窗上透出火光,老老少少拎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冲了出来,他们身上依然穿着白天的整套衣服,睡觉时也没有褪下,所以才能快速爬起来,应对一切突发事件。只是这一次,他们也想不到面对的人居然是乡里乡亲,都是熟悉的人,一时间都愣在那里。
“虹彩姐姐!”司规个子矮,一眼便瞧见了躺在地上的人影,不由发出了惊呼。这声呼喊,打破了对峙的平静,外面的人动了,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往前冲。
“去死吧!”归琴眼神一沉,抡起木棒横向挥了出去,打在首当其冲的人的脖子上,她仿佛听见了什么断裂的声音。木棒脱手掉落在地上,但是还有剑,归琴红着双眼,两手握着剑柄,左右挥舞起来,门外的人不由得退了一步。这边司规从人群间跑了出来,捡起地上的木棒,哭喊着“打死这些坏人”冲了上去,后面的人被提醒,一窝蜂朝门口涌去,越过大门,将那些人逼到了门外的空地上。来人不到十人,个个都像几天没睡觉一样红着眼,大喊着,“把你们私藏的粮食交出来!商队采买的物资也被你们昧下了吧!可恶!”
这群人疯了!归琴模糊地想,半夜跑来偷粮食?闹出人命他们却好像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完全没有心肝可言,像中了邪一样,此刻他们眼里只有粮食吧!
不等人命令,老老少少便将手里的东西都往那些人头上招呼过去,还有人喊着谁回去拿绳子!来袭的一群人陆续倒了下去,人人都变得那么激动,归琴反倒恢复了冷静,她想起受伤的虹彩,赶紧往人群外挤,抬头的间隙,只见北方的墙沿上有什么东西正飞跃而来,四足非人,归琴大惊失色,“大家快看北边!真的妖魔来了!”
没有谁听见去,大家都陷在愤怒中无法自拔。只有红庄听见了,将受伤的姐姐交给后面的老人,她赶出来便听见归琴的呼喊,抬头也看见了黑影在迅速接近,无计可施之下,红庄灵机一动,带着哭音嘶喊,“虹彩姐姐快死了!快进里家来!”
众人动作停住了,归琴赶紧抓住机会,“大家快往回跑,北边有真的妖魔来了,快!”
唰地一声,众人发挥着从妖魔爪下逃生练就的本事,冲向大门。归琴和红庄跑在最后,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那妖魔并不是常见的飞在天上的类型,而是少见的野兽型,那么逃进屋子里有用吗?妖魔会窜入院内,撞破防护,唯有躲进地下才最安全,但现在也不一定来得及逃回去,更别说躲到地下隧洞了。
归琴感觉到自己被人握住了手,同时头上掠过巨大的黑影,她心脏猛地被什么揪住,缓慢回过头去,月光下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地上的人形物体一口咬去,然后一个利落地回身,看了一眼来时的北方方向,突然像是逃跑一样衔着猎物撒腿狂奔而去。
难道后面还有更厉害的妖魔吗?
明知道不可以,归琴脚下却停止了动作,拽着她往里冲的红庄只觉得突然一紧,前冲的趋势被生生地止住。她不由急了,“不想死就快点!”
只来得及瞄了一眼,归琴便被拉进了大门,嘭地一声,大门被关上,众人心有余悸地继续往屋内地下隧洞退去,老人小孩在前,红庄和归琴照例断后。
咚咚咚
静夜中响起的敲门声,让众人更加加快了速度。
“里面有人吧,我追着刚才跑过去的妖魔而来,有人被抓走吗?你们都没事吗?”声音听上去有点苍老。
嘘,可能是妖魔中的人妖会说话的那种!红庄低声揭示着可能性。
“人妖只会重复人说的话。”门外继续传来老年男子的声音,“我叫碧荒,是武王时期的仙人,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
碧荒一路追逐着妖魔的行踪,那是一只可能具有人的初级智慧的中级妖魔,既可以本身附身于人体控制人类,同时也可以控制其他低级妖魔,比如镜萤,是十分危险的存在,必须想法子除掉才行。好不容易在南部发现了踪迹,只身一人追了过来,来到了相蒙城。
半年前的商队团灭便是这家伙做的。之后这家伙便隐匿了行迹,不再大规模狩猎,而是有需要时才去摄取食物,变得越来越狡猾。碧荒一度差点被蒙了过去。
“一路走过来,你们这里的艾香倒是没少。对了,你们赶紧去摘些枝条,在四周燃烧吧,这样低级妖魔便无法靠近。到底城墙附近的艾香树是被谁砍掉的?”
这简直是自取灭亡,碧荒心中哀叹,当年他们这一族花费了多少心血,在所有城市里种下了无数的艾香树,为的就是将来能够防止妖魔侵袭人心,内部不会先争斗起来。恐怕情况会越来越糟了,过不了几天,这座城池可能会变成人间地狱。
碧荒决定继续追击那只妖魔,放过它,方圆几百里将不得安宁,妖魔绝不会放过还有人的小规模里城,只会把那里当做游戏场。可眼下他也无法离开这群巴巴地望着他的人,仿佛将这位鹤发童颜的仙人当成了救命符。
归琴坐在角落中,看着火光中自己的手,虚幻得不似真实的感觉退去,自己刚刚误杀了一个人的事实渗入意识中,大伙清理过现场后,发现领头攻击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想来是被伤到要害便一命呜呼了,那时众人看向自己的惊讶混合着其他不知名情绪的眼神再次清晰起来。
自己杀死了一个人!
一个意图伤害自己的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一不小心,死的可能是自己!就像被利刃刺伤而奄奄一息的虹彩一样。
后怕的感觉回来了,归琴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她并没有错,谁都想活下去,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挥下木棒,也许会控制力量,可是谁知道会怎样呢,能不能控制是个问题,若是力量不够,也许死的就是自己,反正还是拼命挥出去吧!她不是因此救了其他人吗?哈——她嗤地笑了一声,对了,别人会感激她吗?还是心里松了口气,不用自己动手?或者说在害怕自己?啊,不对,明明大家都好像失去理智一样一起去对付攻击者了,反正没什么区别,既然这样,就没关系了……她抱着膝盖,脸枕在上面,睡意慢慢袭来。
红庄将睡熟的红卿放在了昏迷的虹彩身边,碧荒说虹彩伤到了心脉,性命难保,只能听天由命了,三天之内若是醒不过来,便回天乏术。可怜的红卿,来到这个世界不到一个月,明明里城已经升起了黄旗,可是这样下去,乖巧不爱哭的红卿将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未来该怎么办,红庄只觉得肩上压上了大山般沉重的负担,压得她无法看清前方的视线,呼吸也像被滞住一样变得困难。
“谁能跟我去一趟?”碧荒不抱希望地提出请求,这时候离开安全的里祠无异于去送死,可是靠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现在必须全城都燃起艾香才行,妖魔镜萤有了领头后,将聚集成群体一起发动侵袭,除了少数心性坚定的人不会受影响之外,其他人可能都会变得不像自己。虽然这样做不见得能阻挡,但又不得不去做,不能丢下那些人不管。
“就你吧。”碧荒点名了。归琴迷迷糊糊地感到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来不及反应,红庄已经跳了出来,挡在归琴身前,“仙人,我去就行了。”
归琴立马清醒了,生气地一把推开她站起来,“你来凑什么热闹!真要是发生了什么,你去碍事吗?能保护自己吗?”
“我相信跟着仙人就不会有事。而且我也做好了觉悟。”红庄脸上露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受两人影响,另几名人选也主动请缨。碧荒却只从中挑了一个身形细小灵巧的小孩司规。
“这次去不是和人拼命的。”碧荒笑着抚摸自己的胡子。“没有太大危险。”
===================
虽然如此说,危险也并不是没有,那个晚上红庄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觉悟。敲开一家家里祠的大门,碧荒用自己仙人的身份说服了主事的人尽量燃起艾香。
最后一家里祠,发生了不测。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艾香树,潜伏在黑暗中的人影攻击了拿着武器的归琴,避开了拿着艾香枝条的红庄和司规,双手紧紧地摁住了归琴的脖子。
“司规,快打火!”红庄扑了上去,一头撞在攻击者身上,没有成功,她想也不想一口咬在了那人手臂上,那人忍不住疼,手上劲道略松,归琴顿时缓过气来,说时迟那时快,归琴使尽吃奶的力气,往那人下身用力踹去,与此同时,碧荒也回身在那人后颈砍了一掌,红庄再一推,那人便往一侧翻过晕倒在地。
归琴利落地爬起来,泄气一样在那人身上踩了一脚,夺过司规手上的缓缓燃烧的枝条,凑近那人的口鼻,恨恨地叨咕,“让你吸个够!”
真可怕!红庄和司规面面相觑,以后决不能得罪这个女人,也不敢开口提醒她快要烧到那人头发和眉毛了。
“不能控制自己就是活该!”归琴气终于消了,神清气爽地站起来为自己的行为作了注解。碧荒微笑地看着,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个人够狠,但也能很好地掌握分寸,是绝好的徒弟人选,比起另一个呆在海涯的人要合适多了,那个小子叫温君吧,虽然年纪轻轻便能绝佳掌握着分寸让人叹服,但是稍嫌温和了点,不够狠绝。碧荒不忍心将他带入自己的世界,若是太平年代,小子应该有更适合的事情可以做,正因为如此,碧荒并没有急着答应收他为徒,而是拖延着,没想到这回却碰到了绝佳资质的徒弟人选。
“我们回去吧。”碧荒叹息着,天快要亮了,暂时应该没有事,这个人就放在这里听天由命吧,初始阶段便被妖魔控制的人心性本就寒凉偏激,最易被侵蚀,放到人群里也只怕会成为害群之马,只能不去管他,他醒来后会怎么样,怎么做也管不了那么多。白天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必须将更多的人集中起来自我保护,然后碧荒才能抽出空闲去追击妖魔,双管齐下才能度过这一关,否则人们便只能尽快离开这里了。剩下的艾香不多了,相蒙不再是久留之地,离开只是早晚和时机好坏的差别。
傍晚的时候,原先分散的里祠的人集中到了城中四角的较大里祠中,话虽如此说,不少里祠早就没多少人剩下,并入了其他人多的里祠,原本不过十个里祠还有人呆着,如今每个里祠都才一百人上下,也不算很挤。
严峻的情势下,所有人倾巢出动将城中所有的艾香砍了下来,运到了各自的里祠中。这当中自然因为分配发生了口角,最终因为碧荒仙人的存在,平息了矛盾。碧荒和主事的人说了自己的安排,并将艾香的用量和注意事项交代清楚。
“若是我没有回来,至多等三天,你们就赶紧整队离开这里吧,随车带上艾香燃烧,路上也安全许多。”
说完碧荒便跨上带来的骑兽,向着南边的山林飞去。那个晚上还算太平,第二天少不得听说有私藏艾香被抓住的人。那天碧荒并没有回来。
第二个晚上过去,碧荒还是没有出现,人们已经开始整理出行的装备。
第三个晚上,轮到归琴和红庄守夜。两人靠着背坐在燃烧的艾香火堆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艾香是极易燃烧但速度又不快的植物,香气具有极佳的凝神效果。
“我问你,为什么后来开始疏远我了?”红庄问出了心中萦绕已久的问题。
为什么啊?归琴觉得就算说出来当年那些小心思也没关系,因为羡慕、嫉妒、自卑、难过混杂而成的复杂而痛苦的心情,使得归琴不愿意再看见红庄,决定讨厌她,这样才能轻松地活着,长大后,那种心情依然存在,只是变成了更令人难以忍受的自惭形秽感。
“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红庄震惊不已,她知道人有美好和黑暗的一面,但一直以为两者截然分明,没想过还有混在中间的可能性,“对不起!”
归琴别扭地侧过头去,甩开了红庄的手,“你说对不起干什么,是我自己心里纠结放不开,不关你的事。”
“但是,我很高兴,归琴能把心里的这些想法都告诉我。”红庄绕到归琴面前,握住她的双手放在胸前,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让人不忍直视,“太好了,一直都很想和归琴再度成为好朋友,因为归琴的干脆决断是我十分佩服而做不到的。”
看,这就是红家人让人自惭形秽地一点,归琴心情又变得焦躁跃动不已,不由的粗声粗气地道,“快坐回去!你忘记了我们的职责是什么了吗?还守夜不了?”
红庄至此心愿已足,乖乖地坐了回去,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会答应当碧荒仙人的徒弟吗?”
临走前,碧荒向归琴提出了想收她为徒的想法。归琴当时没好气地说碧荒若是有命回来再说。为什么不也收自己为徒弟呢?红庄问碧荒,碧荒说自己天性属于热闹有人的地方,山林寂寞并不适合她。听起来好像自己耐不住寂寞一样,红庄隐约想着,但碧荒却又说,是因为她的心里总是会放着许多人,考虑的也都是和人有关的事情,只能说每个人都有适合的事情可以做。
“说起来,有个叫温君的小子,算是我半个徒弟吧,心性介于你们两个人之间,若是到了海涯港,有空的话可以去见见他。”
“我不知道。”归琴如实回答着,她隐约觉得碧荒已经回不来了。
两天之后,最后一只队伍从出发了,相蒙变成了一座空城,冢堂上起了一座新坟,上面的名字写着虹彩两字。
=============================
巧国的难民开始回归国土,来自舜国的难民又开始增多,隔壁的才国也不安宁,王已经开始失道,边境也开始聚集起来自才国的百姓。奏国总是很少轻松,将近六百年的盛世,这样的事情经历过几次,文姬已经习惯了。
最近大部分的时间里,文姬都呆在了保翠院。
第一次见到红庄时,文姬便对她印象深刻。从来没见过年轻却有着奇异的温和而坚定眼神的人,更何况她还抱着一个不足一岁的婴儿。文姬从没在舜国的难民中见过五岁以下的幼儿。当国家失去王以后,少量出生的孩子大都没有活下来,更别说随着难民跨越大海,去往别国。
婴儿绯红的脸显示着正发着高烧,但在红庄的怀中睡得十分安宁。最终这孩子命大,度过了生死关头。
文姬让人为红庄一行三人安排了住所,说是住所,其实不过是简单的帐篷和棚屋,这些都是临时搭建的,勉强可以住人,足够遮风挡雨,若是难民离开,拆卸再利用也很方便。
再后来,文姬便在保翠院的志愿义工中看到了红庄的身影,那是极为辛苦费心的工作,大男人很少能胜任,也不见得能撑住。红庄坚持了足足十年,和新来的难民说话聊天,奔走在帐篷和棚屋间,安慰他们再等等,等新王践祚就可以回归故土,重新过上安稳的日子。她无形中成为了难民的领导者和希望。
但是十年间,舜国渡海前往升山的人中间并没有人成为王。
或许天帝选定的王还没有出生。
文姬和红庄成为了朋友,文姬极为欣赏红庄在知道自己身份后,依然淡然从容的表现。红庄说众生平等,身份只是外在。文姬从浪子弟弟利广那里听说过众生平等的说话,他说那是从芳国和恭国的山客嘴里流传的话。文姬倒是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骄矜,变得目下无尘什么的,但架不住别人因为身份而远离,恭敬相对。如果文姬不是公主,突然变成了普通百姓,她十分担心自己会因此而饿死。
第十一年的时候,文姬和红庄进行了一次重要的谈话。
“红庄,难民说若是王能像你这样就好了,你有考虑过自己去升山吗?或许你就是王的人选。”
文姬认为红庄身上具有王的资质,从舜国升山回来的人那里听说,舜国的麒麟是极为冷淡的少年,甚至有点孤僻怪异。有人说最近的一次升山中,徇麒对着服侍的仙女说,升山者中没有王气的存在,然后便消失了,没有出席之后的升山者的觐见。
很难想象这样的麒麟会离开蓬山去寻找王,而且那是不可知的漫漫征途。所以,若是红庄想尽快回到舜国,只有自己去升山确认,不是的话,也可以劝麒麟离开蓬山去寻找王,说不定可以帮上忙,虽然文姬也并不知道凡人如何能帮助灵兽麒麟去寻找天启。
“还有,你知道吗?劈开旌券,进入妓馆和卖身为奴仆的人又增多了。”
奏国的富裕对比个人贫苦的糊口生活,而十年了,舜国的王还没有出现,希望越来越渺小,最初的希望也变成了失望,人们想到了曾经的哀武之乱,也许他们将一直流落在异国,成为浮民,再也不能回归故土。既然如此,何不一心寻求快乐,得过且过,早晚都要死,何必死守尊严和什么都不值的奢望,还坚持干什么,早早放弃就好了。
红庄扶额叹息,这样的情况早在几年前便可是出现了,最近这种思潮又开始盛行,她来回奔波劝说,也阻止不了所有人的执意选择。几年前,红庄遇到了归琴的兄长瑟福,对方完全变了个样,反而是他先认出了变化不大的红庄。
瑟福那时是妓馆中有名的粉头,衣着华丽,言谈市侩实际。他是散布及时行乐的人,倒也不是有意忽悠迷惑人,那是他的真实想法。红庄无法说服他。十年过去,瑟福摇身一变成了调教人的管事,这回却是有意要忽悠人入行。
红庄无奈地发现,她拿瑟福毫无办法,无法改变别人的想法,他人做出的选择她也无权干涉,唯一的办法只有——
“秋分的时候,我就去升山。”红庄终于作出了决定。
“作为朋友,让我出一份力吧,我会请父亲借给你护卫。”
《舜鉴》记载,宽王字端和,红姓,庄氏,名玫瑰,流落奏国第十一年夏,得宗王之助,入巧州国令巽门,登蓬山得天意,与徇麒誓约,是为徇王,是年冬归璃玉宫。
“父亲,大人们说天上出现了了瑞云,往舜国方向去了。舜国的王出现了,等母亲回来,我们就可以回到舜国了吗?”年仅十二岁的红卿啪嗒啪嗒踩着欢快的脚步找到了温君扶苏。从小她就听母亲和父亲说着舜国的事情,梦想着能回到那片属于自己的真正土地,所以,她很开心终于可以回去了,并不知道那片土地可能已经荒芜败落,并不美好。
温君并不清楚红庄是否成了新王,可是那没关系,眼下他们必须考虑回国的打算了。几天之后,队伍陆续出发,但是也有不少人放弃离开,大都是放弃了旌券的人,他们各有各的想法,温君试图理解他们,便不再勉强。
“旌券没有了,回去也没有意义。”
“没个几年,舜国不会好转起来,哪里都一样,也许过几年看情况再回去吧。”
“没有旌券也无所谓,我也不求富贵,也不想要孩子后代,只是懒得再到处跑了,哪里都能活下去,过完一生就罢了,死了一了百了。”
温君去见了瑟福,那是归琴的兄长,他想试着劝说瑟福一起离开,这是为归琴做的事情,温君并没有见过归琴,但知道这个人在红庄心中十分重要,红庄一直对这个人念念不忘。红庄说,归琴算是碧荒的弟子,所以,必须尽到自己和红庄的本分,为归琴做一点事。
“奏国很好,我是不会回舜国那个鬼地方的。”瑟福冷淡地拒绝了,“还有,请你不要再去骚扰那些不想走的人好吗?当自己是了不起的高人仙君,他们过得好好的,你说是为了他们好,不过是想拖着他们进入泥坑,居心未免太险恶,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见了你就恶心。”
无话可说,人各有志。
很难再维持往日的平和,温君甩袖离开,他已仁至义尽,何必再多说。回到住处,红卿等在那里,温君拎起准备好的行李,前往码头。半路上文姬和利达赶来送别。
“徇王是红庄。”陪同红庄前往升山的利达骑着驺虞走云海上方刚回到奏国,通报了舜国新王践祚的消息。
“以后我们会再见的,一路小心。”文姬抚摸着红卿的头,舜国国府应该会派出人来迎接红卿他们吧,她已经向父亲请求,舜国新王登基典礼,她将会作为使者前往。
“文姬姐姐回到我家里来做客吗?”红卿歪着脑袋问,“不过未来我家可能很小,比保翠院要小很多很多,也没关系吗?”
利达和文姬相视而笑,璃玉宫可并不小。
“有空的话,请到舜国走一走。”温君也发出了邀请,利达和文姬干脆地答应了。
“舜国是很有趣的国家,值得一去,更别说还可以与老友相会,后会有期了。”
===============================
和人失散了,只剩下归琴和司规形单影只。
接下来该怎么办,归琴思考着,司规远远地避开了她,神情好似将归琴当成了怪物。
归琴不怪他,她也认为自己是怪物,若是人怎么会向朋友挥下屠刀,就算被妖魔附身也不能那样做,就算最终凭着最后的意志力阻止了自己也不能被原谅。司规是见证者,是被牵连的人,是出于妖魔的本性抓来的替代品。现在是白天,阴性的妖魔潜伏在了她的身体和意识深处,到了夜晚,归琴又会迷失本性,将眼前的血肉之躯扯碎吞食。
胸口涌上无比恶心的感觉,归琴的脸色愈发难看,她不能再靠近红庄她们了,也没有脸再去见她们,但是在天黑之前,必须把司规送到安全的地方。可是现在的方位,归琴无法判定,昨夜的疾奔让归琴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当时在一起的人也各自四散逃命。
海涯港是他们的目的地,可是海涯港在哪个方向,归琴只能朝着东南方向,走一步算一步。到了晚上,她便让司规将自己绑起来,在周围燃起一路搜集到的艾香枝。
“万一……你就敲晕我,用力一点也没关系,死了你也不用负责任。我不介意,而你是为了保护自己,心里不要多想。以后你就自己逃命去吧,自求多福了。”
归琴平静地嘱咐着司规,将干粮袋递给他保管。司规怀疑地接了过去,不作声。三天之后,两人看到了城墙的影子,也听到了远处传来彭彭船进港的鼓号声。
终于完成使命了,归琴吁了口气,目送着司规踏上了进城的大道,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司规走了几步,拽了拽干粮袋,回过头去看着什么人也没有的旷野,然后毫不犹豫地大踏步飞奔起来,跑到港口,随着人流上了即将出航的船,那是开往对岸巧国的难民船,十年之后,司规已长成青年,只是身形依然瘦小。他沿着海涯港向相蒙城走去,一路上并没有听到归琴的消息。
她一定早就死了。
“我要回去找碧荒仙人。你走吧。”
也没有听说过碧荒仙人出现的踪迹,此后很多年也是一样,司规想,仙人碧荒可能也早就死在了妖魔手下。又是十几年过去,司规进入了国府工作,他选择了规整礼仪端肃人心的春官,第一次作为朝士出席朝议时,又过去了几年,时隔二十年后,司规仍然一眼便认出了新王。
红庄也开始相信归琴已不在人世,又是十年过去,南部出现了为百姓称道的贤人,听说她四处奔走,所到之处都留下了艾香的种子。传言贤人号归琴,红庄曾派人去寻找征召,但没有回音。
时间再回到几十年前,归琴晓行夜宿,回到了相蒙城附近,然后在山林中发现了碧荒的尸体,附近是归琴熟悉的人,逢朱。两人都死去了好几年。碧荒的脖子被咬断了,伤口显示出是野兽所为。归琴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顺利找到这个地方,她只知道,妖魔依旧附身在自己身上,气息微弱,就像受伤了一样。
归琴所想象的大概经过是这样的,逢朱被妖魔附身,失去本性,然后被碧荒追杀驱逐,黑暗中,妖魔露出本体,开始脱离,逢朱在人形和兽型中游走,见到小孩子的身形,碧荒大惊之下,妖魔抓住机会反戈一击,半兽的利齿咬断了碧荒的脖子,而逢朱也难以幸免受了伤,最终失血而死,而逃走的妖魔则仓皇逃窜,附身在了归琴身上,失去了脱离的力量。
尸体被附近的魑魅魍魉啃食,已经不成人形,再晚来几天,归琴也不见得能认出来。忍着腐臭,归琴匆匆挖了坑将两人的尸骸掩埋了,磕头行礼之后,便背起碧荒留下的包袱离开了,从此出没于荒无人烟的原野空城,一过就是十年。附身的妖魔气息有效地阻止了部分其他妖魔的接近,凭依着碧荒留下的笔记,归琴一边和妖魔斗争,一边收集着野木上的种子,夜晚便宿在里木或野木下,撑过来十年。
第十一年的时候,新王践祚,归琴身上的妖魔脱离了她的身体,化成云烟消失了,然后归琴并没有像妖魔最后说的你终于解脱了一样,她心中的沉重桎梏依旧还在,并没有消失,她并没有因此得到解脱。
然而,是否解脱,归琴已经不在意了。
后来她想,她需要那份桎梏存在,所以无需解脱了,否则她便不再是她,若然如此,便没有了生存的意义,所以那样就好了,直到四十多年过去,国家又陷入了失道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