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拾小姐
静躺在富庶的东海道以北的甲斐被富士山为首的山脉环抱着。故事的起始于此,那日的寒风势头感觉上去是蠢蠢欲动。
弥次郎晨间从树旁醒来时,便觉得夜间寒风吹得自己脑袋阵阵发痛。咬了咬牙,扶着身后依靠的树干站起身来,看着蒙蒙亮的天,又一眼望去尚无人烟的郊野,他打了个冷颤,颤悠悠地向河边走去。
晨间的河水意外的冰凉,但也让弥次郎晕乎乎的脑袋清醒了不少。他盯着河面映出的自己的面部暗影,想起自己这近一个月来的经历——不顾白昼黑夜地赶路,只为得到那位的行踪。自己奉主上命令寻找的那位,尽管是个连比刀都高不了多少的人,然而比想象中还要捉摸不透。
沿着笛吹川向东走,没过多久,弥次郎即将行至黑诏附近的村落时,瞧见河川另一边较缓处立着一瘦小的身影——
看上去是个矮个子的小家伙,长长的头发有点乱糟糟的,弥次郎看不太清这小家伙的脸。只不过见这小个子穿着虽然寒酸得很倒也算整齐,两条腿就这么光溜溜地杵在早晨冰凉的水里也不见发抖。弥次郎在岸边驻足,想看看这小孩在做什么。只见那孩子低着头,盯着河面,手中握着一支近乎他身高的杆子,杆头削尖,对准水面,悬在上空不高处。
“原来是在抓鱼。”弥次郎打量着那个小孩子,小声嘀咕。不过心里也对这个小孩子好奇起来,他觉得清早就在冰凉河水里抓鱼玩,实在是个怪小孩。
空气十分安静,也许是太早且天气转凉的缘故,这片山林寂寥得出奇。那个怪小孩就那么纹丝不动地在河水中,若不是弥次郎对他好奇万分,恐怕也会觉得这个小孩已经与四周的寂静融为一体,不易发觉。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水面被猛地刺破的声响,不是特别剧烈。弥次郎心里一声惊叹,他可以从这细微的声音辨出这木杆之尖利,动作之迅速。他不由得更是好奇,对这个小孩心生一丝欣赏之情。那孩子再从水中举起木杆,弥次郎清楚地瞧见那木杆尖上稳稳地刺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河鱼。这更促使他趟下水去,想去对岸看看这个奇怪的小孩。
那孩子在捉上鱼后终于注意到对岸不远处弥次郎的存在。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方趟下水的弥次郎,而又迅速拿着捕获的鱼跳上岸去。弥次郎这才发现小孩在对岸早就堆好了柴火。
这段河流不算很深,弥次郎趟过正中央时,水堪堪没过腰间,而那小孩捕鱼之处要更近岸边一些。弥次郎见这小孩只是打量了自己一眼,却对自己这个陌生人的接近不以为意。不禁想这孩子究竟是迟钝,还是太过聪敏。毕竟弥次郎也知道,自己的面容生得可怖。他遂上了岸,没再往小孩那边走,反而向小孩喊道:
“喂,小子。”那小个子从容地转过头看向岸边已然接近自己许多的弥次郎,只是打量了弥次郎一眼,转而继续盯着方才生起的火苗。弥次郎被小孩看得不快,继续冲那孩子喊,“我问你,小子,此处离黑诏还有多久。”弥次郎自然是心里有数的,但为了搭上话,不得不多言一句。其次他心知黑诏尚远,想问询到附近的村落好找个地方歇脚。
但弥次郎的问话并没有达到预计的效果,那孩子还是一言不发,又看了弥次郎一眼——这回弥次郎终于和这个孩子撞上了目光,但小孩的目光令他心里有点不太舒服。转而,他讶异地发现这个孩子的眼眸生得好生怪异,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小孩长什么模样,那小孩又挪开了目光。小孩还是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指了个北边的方向。弥次郎心里暗道这孩子指的方向确实是黑诏的位置。
他朝小孩走近,听见柴堆烧旺后发出的噼啪响声。那小孩还是没将弥次郎这个来意不明的陌生人放在心上一样,专心的看着自己的烤鱼。弥次郎觉得这个小孩着实怪异,说他因为陌生人的靠近而感到畏惧,但从他一系列的从容举动来看绝对不是这样。说他机灵得很,但他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是不是个言辞木讷的小鬼。
“不过身手很漂亮。”这是弥次郎从小孩捕鱼动作得到的唯一的肯定答案。还可以断定的是,从小孩寒酸的衣着来看,应该只是个黑诏附近的平民人家的孩子。
“你是这附近的小孩子么?那么早就来捉鱼玩?”弥次郎一连扔出两个问话,但都没得到小孩的回应,弥次郎为这小孩的失礼感到有点火大了,“为何不回答我,失礼的小鬼。”
那孩子旋即看向弥次郎,看似呆呆的点了点头。随后又盯着变得焦黄的烤鱼,良久不作声。弥次郎愈发不耐烦了,只觉头痛欲裂。当柴火不知第几次发出噼啪之声时,那小孩子终于又抬眼看了看焦急火大的弥次郎,将烤熟的鱼举到弥次郎眼前。
弥次郎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又看向小孩,只见那双怪异的眼睛闪过一丝深长的意味。正当弥次郎对着眼眸心生一丝熟悉而犹疑时,那小孩的目光又在弥次郎看清容貌之前巧妙地避开了他,只将手中的木杆连同烤鱼塞到弥次郎怀里,便站起身来,着手去扑灭柴火。
“你是把这条鱼让给我了吗?为什么?”弥次郎愈发觉得这个小孩怪异,但想起这小孩那不似他年龄所有的深长意味的眼神,他便觉得后脊背有点发寒——他感觉这个小孩在审视自己。
弥次郎希望这些都是错觉。不过又想起小孩的眼睛,他虽然只有那么两次刹那的接触,但却只有怪异而又熟悉的感觉,具体那双眼睛是什么样子,都被那孩子两番避开,怎样都没记住甚细节。
陌生的奇怪小孩。他是这么定义的。不过他需要赶紧出发去黑诏去询问那位的下落,毕竟时限将至,而他从大月町出发起,已离甲府越来越远了。那位的行踪狡猾,从不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这让弥次郎饱受颠簸流离之苦。一路上找到许多与那位相似的人,但具是扑了空,这已经让弥次郎足够不耐烦了。
小个子听了弥次郎的问话,又是不吭声地指向某处。弥次郎顺着小孩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他所指的是自己昨晚露宿地方的方向。弥次郎瞬间心下了然。他只是当这个小孩意外的体贴——这个小孩注意到露宿在外的自己,于是单纯地将自己的食物让给自己了。
“一定是这样。”弥次郎再次在心里确认道。
“罢了,谢谢你了。”弥次郎将心里的怪异努力甩掉,根据刚刚小孩子呆呆的感觉,他心里揣测这个小孩可能只是个小呆子,小哑巴,“快回去吧。”况且小孩子也不会那么多心思。
那小个子闻言点了点头,接着就扔下这一对柴火朝黑诏偏东的方向跑掉了。这让弥次郎更为肯定这孩子只是这附近的小孩。
弥次郎索性跟着小孩,想途径村落歇脚,顺带询问去黑诏的近路。但这小孩一路上看似玩心大起,一路上一会儿鼓捣下虫子,一边抓个草什么的,让人抓不着去附近村落的路。再加上小孩子比起弥次郎要敏捷,稍一不注意就不知道窜到那个草丛树后去了。
就这么跟在小孩后面许久,本是不怎么在意,但弥次郎久了后见周围景象,愈发觉得不对劲。不知道这个小孩是不是还想在外面玩耍的缘故,弥次郎被这个小孩带到林子里去了。四周林木丛生,一看便不是人烟之处。弥次郎心里一紧,谨慎地停下了脚步,只见十来步以外的小个子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弥次郎——弥次郎终于瞧清楚了他的模样。
弥次郎心里咯噔了一下,惊愕地盯着小孩,刹那间将刚才对这个小孩的欣赏怜悯抛至脑后,弥次郎转而赶紧迈开步子试图斥声叫住小孩。但小孩子仿佛看出弥次郎的下一步反应似的,在弥次郎跑开的同时,嗖一下便蹿进了林木深处。弥次郎见状更是紧张,匆忙跟了上去。
小孩子的身形瘦小敏捷,在山林之中意外得势。而人生地不熟且块头大许多的弥次郎,虽平时是个武艺了得,威风凛凛的武士,却在这种地形上吃了哑巴亏。他只觉得小孩跟猴一样精,在林中肆意穿梭,让他叫苦连连。他不得不将所有的精力放在追踪小孩的身影上。不过好在弥次郎较小孩胜在个头,他的一步顶上孩子两步。就在弥次郎眼看将近小孩,伸手可及之时,小个子轻飘飘地跑过一片不起眼的地面后,紧追上去的弥次郎却只觉眼前景色猛地下坠——
待弥次郎反应过来时,下肢都疼痛万分。浑身都是杂草土屑四周还有散落的木枝。他吃痛地坐在地上抬头看去——自己落入了陷阱里,所幸这个陷阱只是一个单纯的土坑。若是暗藏机关,那自己小命就搁这儿了。而这时上方洞口边探过来一颗小脑袋,是那个小孩,他不露形色,既不为弥次郎的狼狈感到讽刺,也没有丝毫同情之意。他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小孩。
但这不妨碍弥次郎对这小孩的愤怒与耻辱。他不顾脚上的伤势,硬是扶壁站起来,怒目瞪着上面的小孩。却不料这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孩子终于开口道:
“看来我前几日设下的陷阱还是奏效的。”像是个做了好事讨赏的孩子似的。听见这还带着稚嫩的漂亮声音,弥次郎心里自然更是清楚这小孩是何方人物了,转而又听小孩说,“伤害到你实非我愿,但这只是对你不辞辛苦来抓我回去的惩罚。”气头上的弥次郎一点也听不出来孩子有哪怕一丝的歉意。
弥次郎咬牙切齿,本应该有的欣喜早就消失殆尽,心里只有中了小孩伎俩的羞愤,一路的辛苦经历以及身负的使命却又赶紧警醒他要冷静,他内心滋味陈杂。他收敛眼神中的怒意,看着上面的小孩,也是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位。
“拾小姐——”弥次郎喊道,“莫要捉弄在下了。”弥次郎心里自然明了为何这个孩子从不将面容暴露于前,为何两番躲开自己的目光,为何不愿多说一个字儿,为何要故意将自己带到人烟罕至处——这个拾小姐,怕是也是这么甩开之前寻找她的人的,利用对小孩各方面的轻视,自己也是这么着了道。而这个拾小姐,怕是早在第一眼打量自己时,就将自己的来意清楚个七七八八了。弥次郎思及此,心里一阵发麻。这个拾小姐,和以前听说的并不相同。
“我也只是因为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多了。”拾小姐撇了撇嘴,弥次郎看不太清她背光的脸,只见那双怪异的眼眸从自己身上看向别处,似是回想起了什么,“反正我在或不在馆中,都是无碍。何必耗费这番心力呢。父亲他,是不需要我的。”最后一句拾小姐原本带着一丝诡异笑意的话语突然有些颤抖,随即又停下来,不再多说一字。
弥次郎只觉这番话不似一个仅六岁的孩子说出口的。而他一时间有些了然拾小姐话中深意。但他选择了缄默。像是思忖着什么,他良久后才沉着脸色,做出诚恳状开口道:
“自然是需要您的,拾小姐。前去小田原一事,只有小姐您能办到不是吗。”弥次郎赔笑道,盯着上面的拾小姐。他知道,自己得先把事情交代清楚,否则就只能一直待在这陷阱里。
而拾小姐盯着弥次郎,欲开口却又收敛住。她皱了皱眉,又舒展开,只觉眼角有点泛酸,但还是竭力平静地说:
“我自然是都明白的。”她话中意有所指,发抖的起调,旋即平静结束这句话。但弥次郎没有心思品尝拾小姐这句话,他权当是小孩在离开父母前的挣扎与不舍。他不想再和拾小姐耗下去,所以必须抛出拾小姐的弱点。
“果然小姐是个聪明人。”他以奉承作铺垫,笑道,“少主殿下也因此事,希望小姐您尽快回府。”他静静等候拾小姐接下来的反应。
“义信兄长?”意料之中的,拾小姐惊讶地回应了一声,但这聪明的拾小姐在稍有失态的同时,也不忘确认道,“真有此事?可有证物?”
“当然,小姐,在下有一封少主殿下于你的亲笔。”弥次郎见拾小姐动容,赶紧摸出揣在怀中的一封书信,上书“阿拾亲启”一言,向上伸过去,欲给上方的拾小姐看个清楚。而拾小姐自是眼力极好,看一眼便认出确实是自己敬爱的兄长的字迹。
“那你快上来将信给我。”拾小姐见弥次郎有点茫然,知晓他不知如何上来,便又说道,“你背后便有我从上面牵下去的绳子,直接爬上来即可。”弥次郎回头看去,果然有一条草绳悬于壁上。弥次郎赶紧前去抓住绳索,攀爬出坑。
拾小姐二话不说便向方才爬出陷阱的弥次郎要来亲笔书信,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拆开读信。似是信里说了什么,拾小姐不消多时便看完了信,但却盯着信上内容思虑半晌。虽然拾小姐神色足够平静,但弥次郎还是看出了其难掩的为难悲伤之色。良久后,拾小姐抬起头看向弥次郎,他看见那双怪异的眼眸,在光照下竟泛着浅浅的蓝色。
“罢了,既然兄长这么说,我为我之前的行为抱歉。”拾小姐垂头,有些沮丧,但道歉的诚意十足,“如果你身体没有大碍的话,那请带我回踯躅崎馆吧。”弥次郎有些惊讶于拾小姐的话语,但更多的则是如释重负的喜悦,他甚至都忘记了身上的伤痛,直接答应拾小姐带她去黑诏阵地要来快马连夜赶回踯躅崎馆。
日本多山,而甲斐这个地方也正是为群山包围。这片相对封闭的盆地,土地贫瘠,生产力低下却也造就了甲斐人骨子里的独立与要强。而踯躅崎馆为上一任武田氏当主修建,是一座位于甲斐北部的相川扇状地上城池。经过武田氏两代人发展,俨然成了甲斐国的中心。武田氏在甲斐占据一席领地至今已有百年,直到上一任当主才将甲斐统一。现任当主较其父更甚,已然一统北方信浓国。
弥次郎早年漂泊为武田氏现任当主武田大膳大夫晴信入道信玄(后一般以“武田信玄”称呼,其余人也同理)收留。尔后在信玄的安排下仕官于信玄的嫡长子武田义信直至现在。至于拾小姐,那更是复杂得多了,也只有个别人,才是心知肚明的。
也就在一个多月前,弥次郎离开踯躅崎馆寻找拾小姐前,武田义信在拜访自己老师后的归府途中突然接到自己父亲前去东曲轮阁内议事。义信收敛起刚收到指令的不安,倒也赶紧改道向内城东边赶去。
行至御殿门口,义信向光线略暗的室内望去,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周。这番察看倒也是那一瞬,义信暗自了然这与往常严肃有异的沉闷,稳重地跪下向室内坐在上位的父亲行礼,得到信玄回应后再缓缓膝行至室内。
义信的目光在进入室内后便放在了信玄右手边的下位上端正跪坐的褐衣华发老者。老者板着脸,严肃异常,却难掩神色中的憔悴,年愈五十也较同龄更为苍老。义信自然是知道,这位老者是武田氏一门众的姬宫氏家主,姬宫左近将监千作。信玄与千作之间的气氛像是方才终止了对话一般诡异,而千作见到义信时也微蹙眉头,似是疑惑其来意,但碍于义信身份,却也不表现的明显。
信玄倒是一脸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他看着义信在左手边下位做好,再稍稍打量了面前两人,方才开口道:
“拾的事,安排的怎么样了。”义信的声音低沉,看似从容的问话却将御殿的怪异气氛悄然改变。义信闻言心里倒也道如意料之中,倒也镇定得很。千作的眉头却更是皱在一块,面色沉重异常,这个本该阅历无数的老人却也失了态。
“小田原那边我已经告知过去了,倒是无碍。只是阿拾——”义信顿了顿,虽然面色不改,但语气听上去也感觉是碰到了棘手之事,“我会立刻安排更机灵点的,在甲斐彻底寻找。”信玄不露声色,而千作的情绪却更甚了。
“哦,可不能耽搁了北条那边。毕竟时日不多了。”信玄似是司空见惯般,对找不到拾的行踪一事不感到讶异。虽这么说,但在说罢后,信玄也像是思虑起什么心事一般,也就这般缄口不言了。
“请父亲放心。”就当义信这么说时,却见一直沉默坐在对面的千作情绪逐渐失控似的,再也按捺不住般转过头去望着从始至终冷静得可怕的信玄,微张着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因过于激动而不知如何措辞。义信感觉千作的眉毛都忍不住地颤抖。
“主公……”千作的语气也是颤抖着的,“拾小姐她——”在说道这个名字时,这个老人仿佛再也控制不住了,义信都隐约听到了一丝哭腔。
义信自然了解千作平时的为人,千作确实是性情中人,但总是温和谦恭,是个沉稳的人,如此失态却也不曾见过。不过义信却也知道,拾这个名字对千作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
信玄看着情绪激动的千作,只是摇了摇头,不再有其他的表态。义信见信玄不再有什么表态,便心领神会地好言劝慰千作,终于使得收场。
“还请您放心,阿拾那边我会打理妥帖的,她毕竟是我的妹妹。你也知道的,阿拾亲近我,信任我。”义信一副温和沉稳之态,倒也不失感性,在离开御殿后行在城中之时,他如此宽慰千作道,“我也理解,你一直负责教育阿拾。不过这也是父亲的安排,为了不坏事,只能请您宽心。”义信后面一句话说得一番深长意味,但此时心系拾小姐的千作权当是安慰之言,不曾多想。他灰着脸,憔悴之色更甚。
良久之后,只听得一声长叹。而义信只是从千作在议事间内一系列反应,心里暗自将自己不知道的,发生在之前的谈话内容揣测出个大概。
果如义信安排,弥次郎不负所托,费尽周折终于在与北条氏商约之期前将拾小姐带回了踯躅崎馆。刚结束行程的拾小姐倒也安静得很,在路途上她也知道前往相模之期已无多时,便也赶紧由下人带着去内城外北边的姬宫公馆。
拾小姐全名为姬宫拾,姬宫家的人称其为殿下,武田家的人称其为拾小姐。自幼过继到姬宫氏,由姬宫氏家主千作抚养长大,但仍以君臣关系相称。千作自是对拾小姐感情极深,只是在外人看来早已不足以用普通的上下级关系言喻。这奇怪的感觉也惹得个别人愤愤不平。
拾小姐在姬宫家住了几天,于临走前拜别了千作及一众姬宫氏家臣,并于临走前一晚去内城中的三条夫人寝处过夜。自然地,姬宫家臣中都不舍拾小姐的离开,其中以千作为最。千作在拾小姐走前倒也没涕泗纵横,只是叮嘱了一句,尽是叹惋,以及一丝懊悔,不过拾小姐听得千作这句话,在沉默半晌后只是堪堪应了一句记在心里这番话,也是若有所思。
临走这夜,三条夫人府上也是静得出奇,拾小姐也早已在内屋同三条夫人就寝。夜晚的冷风扫过门廊,夜半之时,外房的门被人悄然拉开。
信玄穿着常服不动声色的走进外屋,身后跟随的下人提着灯跪在屋外廊上静候着。他看向屋内,瞥见屋内挂着一个小巧的笼子,里面的黑色小鸟似是被信玄惊动,扇了扇翅膀,摆摆脑袋。信玄知道,这只鸟是拾两年前在庭院里捡到的伤鸟,那时更为年幼的拾央着自己这父亲给个鸟笼养着这鸟。只不过这个鸟倒也只是个凡鸟,也不会鸣叫,只有黑得发亮的羽毛算得上特别之处,但总让人莫名地感觉阴气森森而不愿多靠近——除了拾。信玄不曾在意过这只鸟。
他看着这只鸟,看着鸟笼,冷着脸色,心里思忖很久,又看了看内屋的门。最后他挥手招来门外候着的下人,指了指鸟笼,低声示意下人拿去把笼子打开放了这怪鸟。
笼子被打开,那黑色小鸟一下子轻巧跳到笼子边,转了转头,扑腾一下翅膀,便一下子飞远笼子,一下子飞到高处。只听得一声高昂悦耳的鸣叫,而怪鸟的黑色羽毛与夜色迅速互融,消失在夜空远方。信玄这才知道这个怪鸟有着如此漂亮的嗓音和有力的翅膀。他心下一沉,盯着夜色良久不作声。直到下人小心翼翼地示意信玄夜晚天寒,适宜回房歇息,他才从方才的思绪中缓过神来。他沉声示意还拿着鸟笼的下人:
“……笼子留着吧,这怪鸟,飞累了,还会回来的。”话语中似是有弦外之音,信玄瞥了一眼内屋。
他随即又抬眼看了下夜空,似是还在看空中那只早已飞走的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