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兵法家
待阿拾到达北条氏所领的小田原城已是三日之后,时值月末。然而北条家却紧张氛围四起,北条氏当主,北条左京大夫氏康,只是在接受阿拾拜见后匆匆交代两句便作罢。
“所以你就是大膳大夫之女吗。既然已经交付给北条家,就切勿做任何逾矩之事,除此之外便不是我所管教的了。”氏康看着殿下跪坐的阿拾,神情严肃,转向座下的另一位看上去和阿拾的兄长义信差不多岁数的男子说,“就安排她和阿梅近些吧。”
氏康所说之阿梅便是其子北条氏政之妻,武田信玄之长女。待阿拾见到自己这个阿姐后倒是感到亲切非常,因为阿梅眉目像极了三条夫人。方才座下那男子便是阿梅的丈夫氏政,确实与义信同样岁数。氏政将拾安排在与自己妻子阿梅相近的屋子,打点好下人以及交代自己妻子照看后也是匆匆离开府上。
“阿拾你也不用太紧张,晚些时候在城内走走吧。”阿梅亲切地说,毕竟早前信玄已经通好信。总之,现在阿拾已经彻底交付给北条家。之前没怎么安稳度日的拾一时间倒也难得的安静下来,在小田原城内走一遭后,便乖巧的跟着姐姐学着礼法茶道之类的,毕竟她不想给自己的姐姐惹上多余的麻烦。这反倒是让偶尔前来观察的氏政感到有些惊讶。
然而北条家那剑拔弩张的氛围一直蔓延到第二年在即,终于得到爆发[1]。随着城内士卒将领的离开,包括城主氏康等,偌大的小田原城一下子空了下来。阿梅见拾表现乖巧,便没有再另作要求来管教她。也是在这个时候,阿拾又见到了弥次郎。
“拾小姐,请原谅在下无礼。”弥次郎是在入夜后从窗外潜入阿拾歇息的里屋的。阿拾神情异常冷静,起身去门外观察周遭好一会儿,回来后将房门紧闭,便要弥次郎近前说话。
“若是要求我什么,恐怕我无法胜任。”却没想到弥次郎刚一上前,阿拾便低声说道,仿佛已经猜到了弥次郎冒险前来小田原的原因。弥次郎闻言愣了稍许,而后笑道:
“拾小姐果然是明白人,馆主大人并未交代多少。”弥次郎凑得更近了些,小声说道,“拾小姐您只需‘好好’待在小田原城即可。我会不时来看望小姐您。”话中别有深意。
弥次郎在交代完毕后就消失在夜色中,但阿拾此时心口一紧,只感到对以后之事强烈的不安,但也感到悲愤,自己被抛弃到异乡但依然难以轻易度日。
义信兄长啊,这也是你要我来这里的理由吗。阿拾想起义信给自己的信,坐在床铺上的她从怀中摸出有些皱了的纸,将其展开,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这也是她对于甲斐的念想之一。
随约莫两月有余,直至冬末,弥次郎也就来了两次,阿拾每次都是如实告知小田原城内的人言风向或是城中近况这些看上去可有可无的消息,但弥次郎都悉数记下并商约好下次的相会。阿拾不是很明白信玄这么安排的道理,毕竟自己也不可能懂得更为关键的信息。况且北条与武田尚属同盟,根本没必要做这些感觉有违道义的多余之事。但年幼的她只是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事情是在自己理解之外,目前还没有暴露出来的。更实在地说,因为弥次郎的来访,阿拾被搅得惶惶不安……
早在睦月(一月)初,氏康率领的军队便前前后后两三队人马接连回到小田原城,听得氏政与阿梅的交谈,北条方这次击退了敌军。阿拾在士卒们回来后的几日里,只是谨慎地小范围活动,她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多出来的呛人的血腥味儿,弄得她感到恐惧。
到了如月(二月),北条家的局势也没那么紧张了,平静异常。而感到先前战争带来的厌恶感消散很多后,阿拾又开始在每日拜见姐姐后在城内放开步子闲逛。不过说来也奇怪,先前看上去要时刻监视着阿拾的北条父子其实并未太在意阿拾每日的动向,只要阿拾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每天倒也可以安稳度过。
小田原城的格局与踯躅崎馆不大相同,气势恢弘的小田原城是依着丘陵所筑,且不远处就是阿拾生平从未见过的大海,所以看上去的话,小田原城要宽广许多。阿拾平日最爱便是在丘陵上的内城门口眺望远处的海岸,心不需多时便好似飞到了海上。那总是泛着深色的不可知领域,对于生长在山中的她来说,其魅力是无与伦比的。除此之外,她也会在默认的情况下,去背后八幡山麓走走。但不可逾越城郭后的八幡堀切(相当于划分区域的壕沟)。
临近八幡堀切的区域(曲轮)都是些锻冶匠人或者是少数北条氏家臣,人迹比不上向海岸那方向。而也是在此,阿拾瞧见一位面熟的男子进入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那屋子形貌简陋,并无那些显赫地位的武士的家宅那样还在屋外设屏障甚至是浅壕沟,反倒是挺显眼的。她小心跟上前去,紧跟着那名男子入了屋内。
就如其外表一般,屋内只是简单的架着炉子和歇息的铺榻,光线有些阴暗,显得屋子逼仄潮湿。阿拾一只脚都还没完全踏进去,背对她的男子突然转过身来,目光紧盯着贸然闯入的阿拾,右手还作势握在了腰间刀柄上。
“何人,如此无礼。”男子厉声问道,即使面前是个矮小的孩子也都不肯放松一丝一毫。
“抱歉,我是……看到一时好奇,因为您与我一个相识之人相像……敢问您是伊势守吗?”阿拾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说明自己的身份,只好小心试探着询问对方。
男子听见阿拾口中的“伊势守”,面色一凛,走近两步,打量起面前的小孩。因为阿拾站在门口,有些逆着光的她让人有点看不清楚,但随着男子的上前,阿拾也赶紧小步后退三分,男子这才看见那双奇特的蓝色眼眸——
“你是……武田家的那位小姐?”男子看到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眸,一下子就想起了对方是何身份,“在下正是伊势守。”
“正是,不过我已经被送到北条家来了,现在大概什么都不是。”阿拾想了想,有点苦涩地说道,“我先前见您面熟,故前来试探,我对我的无礼感到很抱歉。”伊势守看着面前旧识的矮个子,惊讶之余却也感到一点涩意。
“没想到许久不见,拾小姐您与当初变化竟然如此之大。”伊势守想起先前遇到的阿拾,再看见面前这个穿着周正衣裳,言语青涩之余不失稳重的小女孩,顿觉天差地别。
伊势守一生独爱兵法,以其出色的剑道造诣闻名天下。而他在出身的上野国也颇有名望,在仕官之后也很受其当主长野氏尊重,故而有更多的闲余游历诸国交流剑道。在约莫一年前,伊势守自上野国游历到甲斐时受到武田大膳大夫的邀请,逗留踯躅崎馆三日。在御殿上,武田一门众以及诸多武将齐聚,聚精会神地观摩伊势守高超的兵法。几番较量下来,信玄突然问及座下诸多年轻的家臣或子代可敢向伊势守讨教一二,一时间却无人积极响应。但此时座下不起眼的阿拾却站了出来,其行为之大胆瞬间引起轩然大波。
“真是荒唐,区区弱流竟然如此鲁莽。”虽然武田氏一干人都早已熟知这个拾小姐的脱序行为,但此时此刻仍然觉得荒诞不经。
“阿拾,你没有剑道的经验,先等其他人练习后再说。”信玄面色平静,微妙地反驳了阿拾的行径。
可能是因为阿拾的行为,一些人感觉自己的身份被冒犯到,接二连三地向伊势守提出挑战。交流一招一招地过去,直至将近日暮时分,信玄才遣散了众家臣。而当诸多家臣离开不久,就连伊势守都决定离开之时,信玄和他才发现阿拾仍然坐在殿下。
“阿拾你不走吗?”信玄心里虽然料到了,但还是作出严厉的样子问道。
“父亲您承诺于我,怎可食言。”阿拾也不输气势。伊势守开始对这个孩子感到惊讶,他看向座上的信玄,却见他了如指掌的样子,心里猜到这可能是大膳大夫故意而为。信玄没有再回应阿拾,看了阿拾一眼便转向伊势守,微微颔首。
“既然小姐您先前没有涉猎,那请小姐您按我说的展示一二。”伊势守倒也觉得有趣,又想到小孩子也只用稍作指点即可。随即让这个拾小姐做了几招看上去简单其实需要些功夫的攻击招式,出乎伊势守意料,眼前这个拾小姐倒是聪颖异常,只作简单提点,便可做得很好。心里起了兴趣的他又指导了一招稍难的招式,拾小姐的表现令他感到有些惊喜,却也有些遗憾。而后面的信玄默默看着这一切,似有心事。
在一年后,如今伊势守再次见到阿拾,心里想起了当时那莫名的遗憾之情,而他没有察觉到的事,如今这个遗憾之情似乎在悄然减退。
“请问这间屋子是……”阿拾往屋内方向看了看,小心问道。
“是犬子过去的住处,他在国府台城战败,如今我来这里打点遗物。”伊势守提及此事时瞬间神情露出些凄然。阿拾闻言后轻声道歉,胸口感觉闷闷的。
“他没有和您一起吗。”阿拾在沉默许久后问道。
“没有,我是上州出身,人各有志,他在成人后选择仕官于北条。”伊势守想起许多往事,心情复杂。
“一直在这儿不会觉得孤单吗。”阿拾神情黯然,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过去,而伊势守听后却有些讶异地看向阿拾。
“……恐怕拾小姐与犬子的境遇不大相同。”伊势守有点恍惚,他强烈地感觉到拾小姐并不似一名六七岁的孩童。他揣测着拾小姐离开甲斐的境遇,心里对这个背井离乡的孩子渐渐有了些怜惜。
“抱歉。伊势守今后去向如何?”阿拾及时终止了这个话题,而伊势守感觉这番问话以后,面前这个小孩可能别有目的。总之——
“尚不清楚,我可能还要再逗留一日。”伊势守选择了相对谨慎的回答。他只是不想在情况不明的时候贸然陷入可能会有的危机,毕竟现在这个小姐可能身份不一般。
“其实我找到伊势守还有个原因,并非突发奇想,而是早先在甲斐时就有的想法。”阿拾看着伊势守,见他目光内敛了些许,便知伊势守内心的小心翼翼,“我想拜伊势守您为师。并非只是我想离开的私人目的,而是我憧憬伊势守对于剑道的追求。如果您觉得不方便,我可以假装成男孩。”似乎是害怕伊势守有任何反驳,阿拾一口气说完了所有话,堵死了伊势守。
“我对剑道的追求?”伊势守感觉这番看上去冠冕堂皇的话出自阿拾这么一个小孩子口中有点滑稽,虽然他不得不承认之前确实是欣赏阿拾的悟性,毕竟私心上讲,他不可能不喜欢一个聪明机敏的徒弟,更何况阿拾还有很强的可塑性,只是……
“嗯……对我而言就像是对大海的憧憬一般。我离开踯躅崎馆,走到甲斐,却发现甲斐俨然不是全部,我开始尝试走出山内,不过被父亲那边好几次阻拦……但是如今到这里,虽然感觉很孤单,感觉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但是看到大海的时候就会感觉心里很踏实,因为我还想着去大海的另一头看看。”阿拾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只是简单地诉说着自己近日来的感受,而这些感受在看到伊势守的时候,有所希望的同时更是欣喜。
伊势守默然,他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孩子,心里却在听完她那一大段话后愈发惊喜。虽然阿拾说的感觉不搭边,但伊势守感觉得到那份相似的孤单以及不满,与先前阿拾所提及的不同的孤单。
“我明白了。容我再作思考。”
虽然得到的是伊势守这个回应,然而阿拾看见伊势守在听了自己一番话后眼中流露的掩饰不住的欣然。
阿拾回到内城时,一路上都忍着雀跃的心情。但也正是这种情况下,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跟随在身后的黑影……
弥次郎今夜又悄然来访,阿拾照例说了些自认为毫无建设性的话后,向弥次郎提及到伊势守之事。弥次郎听完后更是吓了一跳。
“拾小姐,您可别捉弄在下,您现在的身份,北条大人怎么可能会放你走。”弥次郎自然是不相信的,然而阿拾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弥次郎心想,阿拾毕竟是小孩子还是太天真了,即使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就算是伊势守大人求情,小姐已经是归属北条家的人了,怎么可能放人走。若是真的让小姐走了,可是大事不妙啊,各种意义上的。
弥次郎越想越不可能,但奇怪的是心里无法真正意义上的去否定。抱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弥次郎告辞阿拾,从窗外离开。但刚一出窗外,就听到外面丛中响起悉索之声。弥次郎心惊,树叶无风自动,必有伏。但这微妙的透露,也是耐人寻味。
莫非是……警告。弥次郎不敢多想,赶紧趁着夜色逃离小田原城。看来小姐真的能离开小田原了。弥次郎逃走时不禁想到。
果不其然,次日伊势守便前来拜访,告知阿拾随行一事。阿拾倒也是想着要离开这里了,并无多想。但伊势守的神情却有些微妙。
“你也别开心太早,我这番带你离开,是有条件的。”伊势守及时打断阿拾过分的兴奋,“相模守大人要求我要在每次游历完后带你回小田原城报备情况,毕竟你是……非常重要的存在。而且既然决定跟着我修行,就要做好觉悟,我并非是无条件带你游玩的。”伊势守严肃地强调此行目的,不过中间他做了个微妙的停顿。
“是,在下一定谨遵师父大人教诲。”高兴完了的阿拾简直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伊势守颔首,随后带着阿拾去见住在城下町旅店的另外两名自己的弟子,简要交代一番后便继续他的游历。不过路上伊势守也会想起在小田原城中发生的事情——
“真是令人吃惊,没想到堂堂上泉伊势守会想收一个小女孩为徒弟。”氏康在听到伊势守的一番话后故作讶异状,但字里行间隐隐透露着一丝讽刺。
“我很久都没遇到这么有趣的小孩儿了,更何况其心境是世间少有,我也就难以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她了。”伊势守也是字字珠玑,不露声色地反驳了氏康方才的冷嘲暗讽。
氏康敛了敛心绪,微眯眼打量了座下的伊势守,心里想起信玄在之前与自己的通信,以及之前派去监视阿拾的人透露出的风声。一番思虑后,氏康作出无奈的口吻说:
“既然如此,那伊势守你就带这孩子走吧。不过……”话锋一转,肃然道,“她既然是武田家托付而来的人,自然是不可能一直在外行走。还请伊势守大人有所分寸,及时奉还。”
伊势守顿时心有疑虑,但也只敢试探地问道:
“在下定当遵守,只不过,能否冒昧问相模守大人,阿拾究竟是为何来到小田原。”
“……伊势守大人得到一个爱徒就忘了些重要的事情吗,这并非是能告知所有人的事情。你只用知道,不管是我还是以后的人继任北条家,那位小姐都是十分关键的人物。”氏康的语气瞬间冷了几分,更不用说其可怕的神情。
伊势守自知逾矩,不敢多问,但心里却也充满了疑惑与不安。伊势守心想,也感叹自己真是关心则乱。
那晚出了内城后,仿佛也从氏康冷漠的充满压迫感的气势中逃离了一般,伊势守释然地长叹一口气。总之,先告诉这孩子明早要启程上京的事情吧。
而此时看着与自己同行的阿拾,看着她那矮小的个子,瘦弱的模样,不禁再次心想:恐怕这位小姐以后还将命运多舛,但求其运势能如其名。
[1]指第二次国府台合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