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ilayloe 于 2015-1-8 16:54 编辑

◆陆•之二◆

席间谈话纷纷沓沓，有几分钟让乃梨子重述了拜师的经过，其余三人对此表示了祝贺，志摩子那刻投向妹妹的眼神异常地温柔，让乃梨子胸中呼地小鹿乱撞一阵，可当场却无人提及要给师傅送赠礼物，年少者观察了一阵眼色，决定将收礼一事按下不表，连昨晚询问志摩子时，她亦笑劝妹妹遵从师训。这么想着，兰发少女顺利咽下最后一口大酱汤。此时各人基本用餐完毕了，大冢师傅差不多要离开，主持就提议大家参观樱树遗迹，夫人须留下作清洁，其余四人就出发了。

室外春色朗媚，花明空晴，兴许是着紧时间，大冢师傅和主持大步走在了前头，虽说那明摆是主持喜欢晨早急步走而已。后方两个女孩行进稍慢，这段长路应是谈心的时机，并未多加踌躇，还是桥头处时，乃梨子已主动提起了：

“就像早上承诺过的，我会去找妹妹。”

“谢谢。”志摩子略点了头，像在确认饭时得到的情报。

“干嘛道谢啊？”乃梨子奇怪地问。

“因为乃梨子包容了我的任性嘛。”

“这，没有。怎么会是任性呢？你也是为我好才这么说的啊。”

有时比起争辩得胜，乃梨子更宁愿去维护姐姐，她常发觉自己会无端忘记原先的立场，这或说明志摩子总是更深地掌握了当下事态在道义上的合理与否，才能轻松让乃梨子倒戈。

“乃梨子是很独立的人，我明白你的所做所为都是经过思考并贯彻着自身信念的，明知这点还多此一举，呐，莫不是我任性了么？”

志摩子静静答道。

善于以退为进，倒是藤堂门下正统的办事风格，这作法自不会时时见效，可需正色声明时，志摩子决不会含糊，而这番语含责嗔的话却将乃梨子压得苦不堪言，但她不打算乖乖被牵着鼻子走，倒决定直捣敌营了：

“志摩子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尖锐作出首次反击，后一鼓作气地冲锋。

“你既非不信任我，亦非忧心蔷薇家族的承继问题，更别说害怕我没有妹妹而寂寞什么的，你晓得我不是那种爱黏的家伙。只要是志摩子你说的，按理按事我都能遵从去做，我心里并不排斥找妹妹，是真的。”

乃梨子轻咬下唇，暗自安抚在心底翻涌的情感。

“没妹妹和以前归还念珠的事无关，那早就过去了，我讨厌与回忆纠缠不清。我不想志摩子误会我是介怀往事才与制度赌气，如你所言，将来会否拥有妹妹，决定权还是在我手上。所以请不要认为自己的关心是任性啊，我完全没这样想过。”

这番坦率稍嫌夸张了些，但必须把话讲绝了，才能让志摩子免于自责，乃梨子衷心希望这招能奏效。

即使，自己因此要与那个讨厌的男人扯上关系也好。

听罢，志摩子稍吸一口气再舒出，貌然轻快地答着：

“这样么。那我就放心了。”

然这回答当信几成？可此刻乃梨子亦无暇多顾了，两位长者已在前方等候，就待年少的女孩们就位，数分钟后，围在主角樱树旁边的四人，大概无一不感到惊讶吧，面前的树木似遭烈火摧残，大片浓烈的焦黑遍布树身，却无一丝焦味，绿叶芳花皆谢落，光秃的枝桠在蓝天下格外刺眼，树皮像老人的皮肤般凄酸地皱起，只消轻触，即成碎粉，树皮斑驳脱落处，漆黑如炭的树芯露了出来，大冢师傅颇为惊喜地扫掉了更多外皮，观察内里的芯层，木粉把他的上衣和裤子弄得脏了，可乃梨子记住了老师如孩童翻出宝物般天真的笑颜，为了喜爱的事物不顾一切，这可是同类人才能理解的纯粹心境。

“有意思啊。”师傅快活地说，“这可是上好的雕材。”

主持摸摸下巴说，“幸亏这林子属于本家的私人用地，再过个几顷，我就拿不了主意啦，公用区域最麻烦了，乱七八糟的条款多得像布一样长。”

“哦呵，那就是给我了？”大冢师傅开心地笑道，“量你也不敢用这黑小孩招揽香客，会把那些土财主活活吓死的，哈哈哈哈。”又是大笑四声。

“劳烦大冢名雕刻师积点口德阿，说不定这家伙晚上就起死回生了，看到底是谁吓谁！”主持也笑起来。

“那恐怖电影爱好者如大冢势必隆重恭迎贵寺恶灵大驾光临，说道这浅葱樱的魂魄，必是位身着青色和服的美貌女子呵。”

师傅隔空对志摩子作了个射击的手势，懵懂的少女才发现自己被老者调侃了，可仍温文地笑，笑带几分赞同在，乃梨子破不出这点隐晦，她仅觉得，即是艳樱凋零，这树林仍使人禁不住的心欢体乐，尽情拌嘴的伯伯们将昨夜沉抑一扫而空，受到欢愉感染，志摩子亦小捂着嘴笑出声来，此情此景让乃梨子舒了口气，这下大抵真能放下心了吧，她神情轻松地察看那树，学老师般用手往树芯敲击。

“啊，小梨？过来一下好么。”大冢师傅喊了一声。

“呃？”因吃惊而乱了呼吸，木粉趁机搔进鼻腔，乃梨子不禁打了个喷嚏，她小跑到师傅身边，鼻尖还挂着几抹粉星，大冢师傅倒是亲切地为她指出了，为这，乃梨子又慌手乱脚起来。

两人沿着林地的边缘走着，师傅时停时进地在树木间移动。主持与志摩子已到林子的另一头去了，好说贤文突发奇想地在那边种了点品种诡异的米，嚷着秋天收割来做新式团子，家里人只好帮忙看管看管，免得他大吵大闹的。

“昨天你留在寺里，那该见过竹本了吧？”师傅问。

“嗯。是那位从长野来的寺庙修复工么。”乃梨子迅速反应道。

“竹本有位姓森田的同伴，他是东京美大的雕刻系出身，你有什么事情不懂的，大可与他谈谈，竹本念大学时也在那学的建筑设计，一会儿我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写给你。”大冢师傅背手看树，闲适地说。

得到老师的照顾，乃梨子煞是感动，一时忘了怎么回答。

师傅却未为意，继续说去了。

“不过，除了念大学，你还有一个选择。”

乃梨子又啪的一下醒了。

“直接以学徒身份进入我的作坊，这样就是得自师承，全部基础技术都在我这儿培养起来。”

“是的。”乃梨子并非不知道这件事，但风险明显比就读大学更大。

“当然，鉴于雕刻的东西是佛像，作为我，会对徒弟提出比学校更多的要求，比如在技巧训练之外，同时会开设针对佛术的修行课。嘛，小梨，按你对自己的了解，你是单纯当工艺品般去喜爱佛像雕刻，还是因为信仰佛门才对雕像感兴趣？”

竟被人正面质询这种问题，乃梨子心头发懵，虽则横看竖看，她都不是啥诚心的佛教徒，对此市松君也心知肚明，可如此非黑即白地要求站队时，她却想起以前或面临过类似困境的志摩子。

“小梨该是前者吧，亦从没认真想过这些事，对不？”

这老人家，明明笑得像春日般和蔼，说出的话却那么一针见血。

乃梨子只好诚实地摇头，“是没想过。”

“不奇怪。”师傅转头拍拍旁边的赤杨树干，“于大多数人，没必要想这个。”

“如果修佛的话，对雕刻的理解会变得更好吗？”她讷闷地问。

“不见得。”师傅呵呵道。

“不修佛却热爱佛像的人非常多，那本科雕刻系的森田亦算其一，他大学时曾雕过一尊非常漂亮的金刚像，能把人看得心旷神怡。说句实在，不论佛经还是模仿佛相的雕像，都是承载某种精神的物质，唯纯净人心能感其美，佛像的外形如线条、造型各种当归重要，此塑形一项，得锻炼出巧艺能工方可为，可雕像的灵魂自何处来？那正是雕刻者的精神割出的一块，色相求如来，巨细皆心造，唯有人，能将由心捕抓的神韵灵气固着在本无精气的愚柴钝木之上，靠的正是一份真啊。还记得昨晚我所说的话么，所谓心的真实，总在无意低语的刹那、恍神的电光火石间逃离掌控泄露人前，是说雕作时要求的集精聚神能斩杂心、断邪念，可水底藤蔓滋长自遵其逻辑凶猛，不是听劝的主，好的佛像本应形神兼备明镜鉴人，而暗藏乱念雕出的东西，初看是有几道机巧，可细察之下即见端倪，就像开心吃食途中大口咬着颗砂子儿，咯得牙根老痛不说，还坏了心情，很不划算。”

“唔，那昨晚我是磕痛老师的牙根了吧……”

受扬洒洒一通好教后的乃梨子竟答得这般老实，师傅听罢直是大笑，笑似滚石洪钟，闹得少女愣头生疑刚是不该把那个“唔”改成“不好意思”或“土下座”了呢。

“你还不算咯得狠的，比起身边那位……”搭住笑声吭哧的尾，师傅悄地往清风的皱褶塞这含糊糊的一句，“总而言之”，师傅点点乃梨子的额头：“我不拘泥于信佛与否，仅是给你说清楚，若决定直接来作坊学习，相关修业还是要做的，明白？”

“嗯。像主持说的，就算不是学者也不是鉴赏家，但只要真心欣赏佛像就好？”虽听得半懂不懂，可乃梨子知道师傅没有强求，对方也还以一个可称赞许的点头。

但这不有点像另一种形式的莉莉安吗？

乃梨子不免狐疑。

“当然，进入大学的话，前路将会更广阔，理论学习亦会系统些，若早早留在了我身边，视界或会缩小了哦。”师傅大方地坦言，并低头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末了他看到主持返回的身影，亦开始往回走了。

“我要说的话就这些，时间还早呢，好好考虑着，就是大学后再进入作坊也不晚。好吧？”师傅拍拍乃梨子的肩膀道。

少女应声并肩回走，几步之后，她忽而提起：“老师，那份礼物我收下真的好么？”

“是我决定给你的，为什么不好？”对方竟这样反问，“你是小志摩的妹妹，若真担心失礼，这么长一晚，都该询问过送礼者本人吧，她怎么说呢。”

真可怕，难道大人都有读心术吗，乃梨子自感受到了强力牵制。

“志摩子她没说什么，就让我按你讲的收下。”

大冢师傅作出“那不就行了吗”的表情，并问：“你看了里面的东西么？”

乃梨子这时大力点头，眼里闪出昂然的光芒，嘴角也不觉上扬了，因那紫盒里放的是一条精致的佛像吊坠，坠身是檀香木雕的旃檀佛像，佛踏金刚狮子莲花座，那柔和顺畅的雕线将佛陀波谷分布的袈裟衣纹完美呈现，当目光从佛像上伸的右手游移至往下布施的左手，竟有如云流水舒适之美感在胸口淌淌荡荡，佛脸上眉眼仁慈和睦，大耳齐垂，肩脯圆润，似将普济的净心深渗入佛身整体，浑然天成，收放自如，此佛观后，乃梨子感到双眸都似水洗般新鲜，连脊梁气亦透顺了。

得到了精美的珍品，乃梨子自然是喜滋滋的，可也很不好意思，为了赠礼，志摩子理应费了不少心思吧，可送礼者当时只是笑着以竖指按唇来回答乃梨子对吊坠来源的询问，因而这事她也不好追究了。

“哦，原来是旃檀佛。”大冢师傅若有所思地接了句。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雕得这么棒的，真想知道作者是谁！”乃梨子兴奋地说道。

“我倒想起，很久以前作坊里收过一个奇怪的学生，他就喜欢刻这个佛，技术还相当好，在十来岁的年轻人里，水平算是极出色的。”师傅回忆道，边说边看身旁听讲的乃梨子，“那时他也不大接受我对徒弟修佛的坚持，这家伙还信伊斯兰教，不肯吃猪肉。”

“伊斯兰教？”虽说粗略读过点介绍，亦大致晓得清真寺长啥样子，可乃梨子脑里冒出的却是一大帮穿长袍骑骆驼的阿拉伯人，似乎这才是她对这个陌生的东方宗教的直观印象。

“很惊讶？”师傅发现少女的眼里透出困惑。

算不上多惊异，因有一位出身寺庙却差点跑去做修女的姐姐，乃梨子应该对自己的反应定义为：见怪不怪，才对吧？

“不过后来他就逐渐将佛术学了进去，手艺亦大加长进，可临走前给我留下的，还是一尊舞着上下手的佛像，还臭屁说自己那是专一，混账小子，呵呵。”

主持在向他俩招手，志摩子候在旁边，从远看，她身上浅青的小纹和服倒像融在草色中了，乃梨子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大冢师傅此时饶有兴味地看那往前方招着手的兰发少女，笑道：

“看来小梨真的很喜欢姐姐啊。”

“呃！？”乃梨子的脸瞬间通红，那啥！话题切换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早上吃饭时那么心不在焉，就是因为小志摩吗？”师傅极狡黠地笑了。

原来这伯伯一直有观察自己，这下乃梨子的脸烧得更旺啦。

“你是不觉得，我都为可怜的豆腐心痛了，浪费食粮可是不小的罪过呢，阿尼托佛。要是我的学生，那进餐时也是要求心如止水的，知道吗，小梨酱。”大冢师傅再次朗笑四声，加快脚步往前走去，还蹦起来和主持来了个漂亮的击掌。

如果真选择了做学徒，我是要天天在这敏锐的视线下生活，并被无情地，调戏吗？

想到日后的悲催人生，几只黑乌鸦嘎嘎嘎地扫过了乃梨子痛心疾首的脸，可志摩子正带着绚丽的笑容迎过来，唯有这里，她能确定，等候自己的将是春日般和煦的暖意，直到永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