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因为并不住在一起，水清舞对母亲的事情知之甚少，只知道妈妈叫季晨。事实上季晨这名字可是响彻内外学界。国费留学生国家院士、书香门第海外留学，季晨是兼有东方矜持美和西方爆发力的全能选手，但和水观远不同，季晨回国后没有选择光明的仕途，她留在了校园，担任着某个学会的副会长，至今仍飞来飞去忙得像只小蜜蜂。

儿不嫌母丑，爸爸再好再有钱，孩子多也跟妈妈亲，谁让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都是母亲孕育出来的呢，爸爸们只在工程开始的时候立了个项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是母亲自始至终呵护着我们。对母亲的感情绝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弄清楚的，人们用母亲赞美大地，要是哪个人说大地父亲那绝对是神经病。何况季晨又这么完美，没有理由不喜欢这样的母亲。

可凡事哪还能没个例外？对水清舞来说，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和表哥堂姐一样只属于亲戚范畴，何况每年见面次数比表哥堂姐还少呢！只在过年家族聚会的时候能见到。异地恋不靠谱，不住在一起的情侣不是好情侣，脸都见不到纵骨肉相连感情又能有多深？不是水清舞故意要对亲生母亲相敬如宾拒之千里，这也只能怪他们家有名无实的政治婚姻所赐。

在季晨的婚姻开始前，季长川当着面如菜色的国家政法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水观远的面把话说得一清二楚，他才不管什么父辈友谊，都新时代了指腹为婚这种荒唐事应该死亡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不过父辈的约定他会遵守，想联姻可以，但老子绝不允许你这没出息的穷小子染指我的宝贝女儿！

归根结底季长川想要的不过是一只供自己差遣的鹰犬，来完成某些部级官员不方便在地方上做的事情，也顺便封住对自己家迟迟未嫁女儿兴致盎然的嘴巴们。至于一个躲在办公桌后面的大学教授的七情六欲，他堂堂省委书记才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去管。

于是，水观远和季晨新婚当晚是各回各家过的，孩子是人工方式受精的，水观远敢对妻子作出的最亲密动作不过是在公共场合相伴出席，心惊胆颤地搂个小腰，仅此而已。

季晨也根本不爱水观远，有父王撑腰便理直气壮地把相夫教子撒手抛之脑后，将死了都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祖宗给后世所有女人立下的三从四德踹进阴沟，心安理得继续做她的大小姐……

不过季晨也并非真的就像看上去那么潇洒。

季晨也想和相爱的，至少是喜欢的人共度一生，但她不能违背父亲的决定影响整个家族也伤母亲的心，所以她只能跟着逢场作戏。可她毕竟是女人，有母性的本能，孩子是她的宝贝，是她身上分裂出去的肉肉，对陌生男人的恐惧让她一整年都不想见丈夫的面，但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喜欢？事实上季晨和孩子们之间的联系一直都没中断过，经常往他们的手机和聊天软件上发好玩的东西、外旅行的照片，还不时打电话聊视频，害得季清利好几次都被女朋友质问手机对面的女人是谁。季晨尤其和女儿亲，毕竟家里功利气氛太过浓重，铺天盖地全是仕途相关男人话题，闷得小女子透不过气来，掉头就往香香女儿那里跑。

虽然季晨想方设法弥补，但女儿这边跟她隔阂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都不说水清舞觉得季晨欠了他们多少爱、没有母亲的家里他们忍受了多少父亲的暴戾，光就明明是自己的妈妈一年却都见不了几次面这点，说出去谁信？你生下我们，却不养育我们不陪在我们身边，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们对吧？你是真正属于上流社会的高雅人士，学术精英，怎么可能看得起在小城市里盘踞一方大腹便便的官僚呢？

当然这些都只是水清舞个人的幻想而已，她根本就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母亲，又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女孩容易悲观，如果不是因为这次闯的祸被软禁在外公家，那些误会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季家大宅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远离都市喧嚣的深山一隅，只有涓涓水声和清脆啼鸣。季长川将掌上明珠深藏于此，为的就是要给她绝对的安宁。水清舞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照顾妈妈的日常起居，过着平淡的生活。

和季晨这种从头发到内心里都软绵绵的人在一起吃饭睡觉、看看书写写字，不到一个月水清舞已经众望所归地从男女莫辩的假小子变回了满腹经文的大家闺秀。这个样子至今都未改变。

和妈妈朝夕相处的日子也让水清舞对自己母亲的认识有了很大改观。就像看多了男人政治老人政治的民众疯狂追随年轻的女性领导人一样，对父亲家长作风深恶痛绝的水清舞看到清新可爱香香软软的妈妈，喜欢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迷恋越来越崇拜，也终于明白了她离开孩子们的痛苦和身不由己。

明知道在男权社会下的她们必定成为悲剧，但女人们依旧痴痴地期待着爱情这件模糊不清的事物哪一天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坠入爱河，和相爱的恋人厮守终生是每一个女性的梦想。

但作为父亲作为男人，季长川心知肚明那些不过只是女性的幻想，十七个殖民地组成的世界不管哪个都是男人统治着的，雄性的欲•望高高地凌驾于女人的意志之上。所以为了保护女儿，季长川必须蛮横无理。他的做法的确保护了女儿，但已婚的季晨无疑再也没法去找寻自己的真爱。少女在她十九岁最是青春年少时被装进了水晶棺材，永远地和爱情走上了平行线，没人能够欺骗她的感情玷污她的身体，却也注定一辈子都不会幸福。

比谁都希望女儿幸福，却又亲手埋葬女儿幸福的季长川自身就是矛盾的，他偏执地保护妻儿，却三次将女儿推进苍白阴冷的手术室。脆弱柔软的身体深处任人摆布，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怀上陌生人的孩子，看着身体一天天发生可怕的变化，漫长枯燥的监禁生活，痛苦至极的分娩过程，远离亲生骨肉的无奈绝望……年轻的季晨只能独自承受这一切。这不是她接受教育时向往的人生，在外期间她想过反抗，想过要在国外反动势力和谍报机关的帮助下一走了之，甚至还要让父亲名声扫地，向这个古老的男性社会复仇。但母亲却在这时拖着生下季晨后千疮百孔的身体飞到她身边。这位同样悲惨的女人告诉她的女儿季家已经失去了未来，眼下只是用养子装作家族兴旺的样子来虚张声势，如果季家的血脉断了，那季家祖辈用鲜血换来的江山就要拱手让给那些小人懦夫。真正能让家族香火延续的只剩下她季晨。季母的身体本来就非常差，常年需要佣人和药箱服侍左右，当年为了爱情她不顾一切为季家生下季晨时已经元气大伤，得知她所爱的男人早和别人有了骨肉之后更一病不起。但她这次却又为了季长川长途跋涉屈尊哀求女儿，季晨看着这样的母亲心如死灰，一次次任凭父亲提出那样荒唐的要求。

得知这些的水清舞差点带着妈妈私奔，她怎么也没法把酒会上讲台后聪明伶俐能言善辩的母亲和行尸走肉的生育机器联系在一起，可季晨只是睡在躺椅上淡淡地微笑，她说她挽救了季家，让季家有了血脉，她对得起自己的母亲，所以她并不后悔。季晨还说小舞你以后也要做一个勇于担当的女人。水清舞却想问母亲会有什么要她去承担的？父亲眼里只有哥哥。

说起哥哥季清志，实在是连水清舞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感到一阵郁卒。

女孩得贵着养，因为蠢蠢欲动的男人太多，也因为花花世界诱惑太大。女孩因为金钱而误入歧途毁掉一生的例子数不胜数。“做我女朋友每天请你吃早饭”这招虽然看上去极为愚蠢，但在中小学屡试不爽，更甚者连亲生父母都更在乎收入和地位。就像良婧瑶出柜的时候，父母一秒钟前还破口大骂乐潋死不要脸同是女人还玩女人，下一秒就把女儿嫁给了那女人十二个气缸的跑车和带游泳池的别墅……所幸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这一过程本质上和出卖肉体又有什么两样？随后良婧瑶不认识的亲戚们纷纷拜访，甚至半个村子的人都来到乐潋的企业讨要工作，或者说就是讨饭。

用金钱和权力而不是暴力去满足最原始的欲望，这也是人类区别于野兽的行为之一，钱色交易这种古老的行为在水观远等人看来理所应当：男星一出现，她们就尖叫，媒体一煽动，她们就流泪，女人嘛，本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尊严。但水观远对自己女儿绝对没得说，水清舞最后是要嫁入豪门的换取利益的，可不能因为年轻时花名在外结果吓得没有人上门提亲。所以水观远给女儿花不完的钱，满足她一切物质上的需求，用这种塘肥的方法控制她对外界的饥饿感。

这招相当管用，就像有正常收入的人不会冒险去犯罪一样，开着高档轿车的水清舞自然不会被同样的车钥匙骗上床。但水观远并没法满足女儿的全部要求，当新车玩腻了，别墅冷清了，水清舞就又开始向往只属于父亲和哥哥弟弟们的书房，她也想和父亲一起看看书读读报。

但水观远并不是为了讲童话故事才叫季清志季清利去书房的，也不是水清舞想象中的父爱，只是一种寄托和期待，说难听还是利用，就像他迟早会把水清舞嫁出去换取政治资本一样，他培养儿子们，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生物老师说儿子像妈这话真的一点都不假，水清舞就是觉得哥哥和母亲像，不仅长得像，而且都是那种付出性格的人。由于父亲的原因，季清志和季晨一样承担着家族兴旺的重任；由于母亲的原因，季清志和季晨一样又有照顾家人生活起居的义务。但他和父亲不一样，他不用钱解决问题，再小的事情也一定亲自上阵。于是家族和家务一里一外把他挤压成了一个全天二十四小时眉宇紧锁带着忧郁眼神和书卷气质的文弱公子，长得也是下巴尖皮肤白温润如玉，这些本能让他迷倒成建制的尖叫少女，可偏偏季清志这人自视甚高，要么不说话，要么神神叨叨满口胡话。季家大少爷从来不屑向异性宣传家世资本这些女方感兴趣的话题，而是聊兴趣聊生活，搞得他就好像女人一样追求纯美爱情。而且季清志分析事物喜欢从古代战争史开始，什么当年西方国家联军被共和国打得屁滚尿流，什么西边某大陆当年穷得掉渣一个流感死了大半……试想哪个少女喜欢被人把自己憧憬的西方世界描绘成野蛮血腥的古代战场？优雅高尚的白人绅士原来都是衣不遮体唯利是图的雇佣兵？这种颠覆世界观的对话让几乎每一个主动上门的姑娘都和他待不了十分钟就三观尽毁夺路而逃，背后大骂季清志是盖世太保。季清志也经常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好吃懒做光知道向往西方高福利社会，水清舞则搂着当时的女朋友说舒服日子谁不想要？

如果以上这些还不能全都怪季清志本人，现代社会的堕落媒体负有主要责任。但季清志这人毛病真的奇多，他可以原谅水清舞忘记洗衣服刷碗甚至不愿洗衣服刷碗，却把父亲花钱请来代替他父爱的保姆们直接打入冷宫永世不得翻身……然后自己天天赶回来烧菜做饭打扫卫生。

水清舞又搂着当时的女朋友问：老妈子你这样全权负责家务当爹又当妈还要上学上班累不累？大婶你就请个保姆吧！结果季清志结下围裙好脾气地把水清舞喊到面前，给她倒了茶让她坐下。本就只是路过顺便提一句的水清舞开始不耐烦了：

“上次哥哥过生日，有个个子挺高的戴眼镜的女生你还记得吗？”季清志就跟个小学教师一样充满耐心和母爱地缓慢叙述，急得要出门约会的水清舞心里直喊他奶奶，但也只能耐着性子点头。

当着女朋友的面水清舞当然不能承认，其实那个女生她印象还蛮深的，长得倒是挺好看，眼睛大大皮肤白白，长发披肩长裙过膝，远远看去贤良淑德女性典范，说话也慢慢的嗲嗲的，是水清舞喜欢的类型。可刚要认识，那姐们儿一张嘴……喜欢女人的水清舞反正是不能理解，按照她的逻辑就是——全天下帅哥都应该是GAY才对！

“小舞知道那个姐姐为什么会戴眼镜吗？”

水清舞摇摇头，这话题已经岔到不知道哪边去了，大哥你已经母性泛滥到人家家孩子头上去了？有本事娶回家让你一辈子泛滥个够吧！

“她家条件优越，从小家里就请了专门的保姆照顾她，不过那位持证家政人员对她们家六十英寸的电视机更感兴趣，可又不能不管孩子，干脆就抱着小孩看电视。孩子的眼球都比较脆弱，每天在电视机前四个小时以上，眼睛就坏掉了。”

其实水清舞并不讨厌哥哥，只是讨厌这个老气横秋的年轻人嘴里冰冷的世界。

总是一个人躲在桌角扫菜的水清舞觉得自己家太过复杂，家人都心机重重，要得太多所以得到的很少，就连难得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都在谈前途，继书房之后，饭桌也沦陷成了家里三个男性成员交换情报的场所，很少欢笑。水清舞也渐渐明白了不少事情：原来父亲不喜欢自己、原来女孩们只是赶时髦才跟自己在一起、原来哥哥真的很爱自己……自己的活力、自由都是哥哥无权享用的，父亲好大喜功夜不归宿，作秀跑官不亦乐乎；弟弟骨子里就是个官僚，整天混在他的二世子圈子里对家事不闻不问；母亲完全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终日在娘家疗养人都见不到。哥哥一人分饰多角还不能辜负父亲的期待，最终放弃了自己喜欢的摄影和写作，扔掉了艺术家最为珍视的尊严，踏入了深不见底的官僚界。

好在哥哥的新官上任对大部分时间寄宿在学校的水清舞影响不大，顶多就是在本来就见不了几面的基础上再少见几面，水清舞也得以从季清志那老妈子手里落得个清净。谁叫自己只从母亲那里继承了性别，性格却大相径庭，虽然这样让她省了很多烦恼，但怎么就觉得这么可惜呢？

终日见不到父亲和弟弟，妈妈仍旧躲在外公家，哥哥也进入了政界，跟那个畸形的家基本断了联系之后，疯也疯够了的水清舞正式答应一个女生做她的女朋友，日子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这个女生就是李芮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