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啊──」
一聲淒厲的尖叫從乾西四所中傳出,若葵神情可怖的兩手拉扯頭髮,一雙眼睛骨碌碌不安的轉。
如妃為催生小格格威脅太醫,如妃毀去姿色勝她的嬪妃容顏,如妃……過往淳太妃要她謠傳的謠言,如今一幕幕浮現在若葵腦海中,那些編造出來的如妃根本就是淳太妃自己的化身,唯有蛇蝎心腸的人才會害親姐姐,想出這麼多恐怖駭人的故事!
不管那是多漂亮的容顏,若葵只知道她侍奉多年的淳太妃內心裡住了一隻厲鬼,張牙舞爪,將自己的青春埋葬於紫禁城仍不夠,還想拖她一起去死!她等不及到冬至出宮,不論用任何方法,她都要翻出這該死的紅牆。
「如妃、如妃……」若葵口中喃喃念著往日念得最多的兩字,她今日竟只能求助於往日陷害最多的人,這是不是自己的報應?
淳太妃被人換去湯藥、因病昏倒的消息,很快就從壽康宮傳到了永壽宮。雖然如玥早想好說法,讓雍貴太妃斷定是若葵患有失心瘋,才會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但木都兒字字尖銳逼問,倒著實讓她費了一番功夫應付。
「剛才雍貴太妃已經一錘定音,既不想、亦不願意有人再去追究或是追問今次的事。而若葵往後亦要帶著患有失心瘋的污名,即使可以順利回鄉,往後亦很難嫁得好歸宿。」幸好她已抓準雍貴太妃不願多事的性格,才藉由探病為名進入內室,來苦勸她這任性的妹妹。「妹妹,妳就放過她,息事寧人算了。」
理應體虛臥病的宛琇,倒中氣十足的發出一聲冷哼。「我這個受害人只是想反撲自保,反而被人怪我是始作俑者?」
原本宛琇的謀畫是假意裝昏,再將偷換湯藥的罪名賴給若葵,卻不料引得如玥現身。如玥既能一眼看穿計謀,她也不屑再隱瞞。
如玥輕聲嘆息。「事到如今,妳又何必再咄咄逼人呢?」
「是她背叛我在先,靠攏妳在後,我才會先發制人。妳不須在我面前說得句句都出自肺腑,今日妳可以將雍貴太妃玩弄於股掌中,就知道妳謊話連篇的本事。」
「若葵來求我,只是不想繼續幫妳造謠生事。她只是想我保她,可以足夠年歲就順利出宮,這些都是她應得的。既然是如此簡單的要求,又何不如她所願?」見宛琇無甚反應,如玥再勸道:「如果若葵真的如妳所願,被人擒獲,她不會坐以待斃,最終一定會和妳同歸於盡。即使我再多謊言謊話,也難以保妳萬全。」
「我何必要妳保我?」宛琇螓首一揚。「我是主子她是奴才,同一番話只要是我講的,人們只會信我不會信她。」
「這個道理若葵怎會不知道?宛琇,憑證從來毋須真偽。更莫說她是妳身邊的人,在妳宮中出入,要栽贓嫁禍、陷妳於不義又有何難?」
宛琇尖銳的一聲冷笑──「說到陷我於不義,若葵怎比得上我的好姐姐?」
如玥對於宛琇如此誤會真動了怒,快步走向床榻掀起被褥,尋出一條帕子丟到宛琇跟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妳看到了吧?」
宛琇拿起絲帕,上頭所繡正是她素日最喜愛的《牡丹亭》詞曲,如今讀來,竟字字驚心。
如玥業已找出另一條用來陷構的手巾。「這四句曲牌詞句,加上這條男人的汗巾,就足以說妳不守婦道和他人有私情,令妳萬劫不復!」
宛琇捏著帕子,仍是不願相信。「不可能的,我明明試探過她。」
昔日宛琇對她錙銖必較的態度,若葵看在眼底,怎不會膽顫心驚?決意背叛時不留有後著?「妳會算計人,人家也會算計妳!妳們主僕多年,她對妳的性情熟悉不過,怎會沒察覺到已經東窗事發?」
眼珠一轉,宛琇冷冷說道:「絲帕,妳知道藏在哪裡,字句妳又會背誦,就證明一切都是妳指使她的!」
「若然一切都是我安排,我早就應該叫雍貴太妃和我一起進來搜,而不是現在只剩下我們姐妹二人!」見宛琇仍執意於偏見,如玥強壓下怒氣,坐回炕上也放柔了聲音:「若葵來找我的第一天,我就猜到她會準備栽贓的勾當,作為最後的自保,亦因為她一直不肯向我坦白這一點,所以我遲遲都不肯幫她。我所擔心的,就是怕妳會自食其果,正中她這一著。而最終,是因為我力保一定會將她送出紫禁城,若葵昨晚才肯向我披露,到底將贓物安置何處?而我會念這幾句詞,是因為我和若葵一樣,知道這些詞對妳來講是多麼動心。」
「雖然我們額娘不同,相處時日亦只有短短十六年,但我仍然記得,我們以前在娘家手牽手一起看這齣戲的時候,妳是怎樣一個模樣。」宛琇的掌心陷進她的掌心裡,那份同喜同悲,是至今指掌間最深的記憶。
如玥說的,宛琇已經不記得了。更或者是這二十年來宛琇將它埋在記憶中最深最冷的地方,連同她對如玥曾有的喜愛,也一併丟進了心中的冰湖裡;只是如玥一提及,宛琇不自覺的攥緊了指尖,心底忽疼得發顫。
眼見宛琇神情已然動搖,如玥心中矛盾。「是,我是無證據去為我當年患病的真偽做辯解,若然妳仍然堅持是我將妳擺佈,那妳就怪我一個人吧,沒必要再牽連他人,徒添他人痛苦。」她既不願宛琇對她誤會重重,卻又害怕著宛琇有朝一日明瞭事實,說起話來自是前後不一。
「既然此生妳我都不能離開紫禁城,注定要困於紅牆之內,與其這樣,又何必再煎熬自己,令自己終身活在痛苦當中?」打開門,如玥真誠的勸誡宛琇,只是這話,豈不是也說給自己聽?
宛琇怔怔望向打開的房門,雖然明知方才如玥所說幾近事實,內心卻不願對此妥協。
卻聽得佑香上前來報:「太妃娘娘,儲秀宮的姑奶奶想來探病。」
「木都兒?」宛琇回過神,嘴角冷冷上揚。「是啊,如妃的謊言僅能騙過雍貴太妃,怎騙得過儲秀宮?一刻鐘後妳再去和木都兒說,讓她進來。」
木都兒進來時,見著的是紗簾半垂,淳太妃臥病床榻。
「木都兒向淳太妃娘娘請安,未知娘娘如今病情是否已好轉?」
宛琇躺在床上,倒真做足病懨懨的樣子。「本宮至今仍覺昏沉,恐怕等會又要昏睡過去。」
「佑香,麻煩妳將盒中的千年人蔘拿去廚房熬湯,為淳太妃娘娘補一下身子。」前一刻能和如妃密談甚久,大概還吵得不歡而散,如今要見她卻又裝出一副體虛模樣,淳太妃這番說詞實在難以令人信服。木都兒同樣做足表面功夫,遣走佑香後亦不理會逐客的暗示,直問道:「木都兒來訪是為了若葵忽然失心瘋一事,前來求教太妃娘娘。」
「方才我聽如妃說,若葵的確是患了失心瘋,如今細想起來,偶爾她的行為舉止著實有些怪異。」看來這木都兒真窮追不捨,淳太妃暗暗皺眉。
「若葵平日精明,一點兒也看不出有此症狀,況若她想謀害太妃娘娘您,理應將湯藥換為毒藥,而非換一帖平安湯即了事,木都兒認為其中仍有重重疑點。」
見木都兒直盯著她瞧,若換成平日的淳太妃早劈頭對此等無禮行徑痛罵,如今裝病在身亦只能冷冷問道:「所以妳認為如何?」
「不論娘娘和如妃之間有何恩怨,但後宮不是任人結黨營私、權謀耍詐的地方,木都兒的職責是在皇后娘娘避暑期間,匯報宮中的大小事到熱河,希望淳太妃娘娘莫令皇后娘娘難做人。」木都兒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
宛琇一怔後,也來了精神。「木都兒妳可知這番話裡所含的指控多嚴重?!」
「若此事儲秀宮執意查下去,也許結果就不是雍貴太妃所認定的結果。」
聽聞對方口氣像是認定了陰謀罪行,宛琇心生不快,卻故意咳嗽作勢要撐起身子,木都兒連忙趨前來扶,在宛琇示意下將熱茶遞至面前。
「──若我就是想在後宮中生事,妳又當如何?告訴皇后娘娘,叫她介入鈕祜祿家族的內鬥嗎?」
聲音如鶯啼燕囀,宛琇眼神精亮的望向木都兒,臉上忽露出一絲惡意的笑。猝不及防,右手撥去茶杯,熱茶盡皆翻倒在木都兒身上!
木都兒眉頭一緊,卻也不鬆開攙扶淳太妃的另一隻手,僅淡淡說道:「望太妃娘娘自重。」
「本宮向來自重自愛,只是有人不識抬舉。」宛琇說完,右手更用力扯住木都兒衣裳,只盼對方一個失衡現出洋相,她再看屆時是否能安一個保護不力的罪名在木都兒頭上!
木都兒被一股勁拉往前,不由得伸出手握住淳太妃右手,只是甫一用力即痛得倒抽一口氣,只好彎下身子去抱住淳太妃。
一陣幽香傳至鼻尖,宛琇心尖一顫,連忙推開木都兒,重重落回床上。倒不想木都兒還拉著她的右手,也跟著跌坐床畔,兩人距離極近,宛琇甚至看見木都兒額頭上一道細細的紋路。
「是儲秀宮事情太忙嗎?妳皺眉都把眉頭皺出了一道橫痕。」
木都兒輕輕咬著內唇,過會兒方道:「這沒什麼。」
輕易結束話題的後果,就是雙方又陷入一陣尷尬,幸好木都兒總算回過神,匆匆起來退了數步。「既然太妃娘娘無事,木都兒先行告退。」
「怎麼──」宛琇本想再追問木都兒方才威脅之事,卻見對方臉頰赧紅,一時間倒生出幾分好心,改了口:「既然木都兒有事要忙,本宮也不便阻攔,跪安吧。」
宛琇望著再度被敞開的房門,回神過後才發現床上多了個香囊。拿近鼻尖輕嗅,一股香氣淡淡縈繞。
而木都兒在返回儲秀宮後,往腰際一探,才發現平日佩掛的香囊竟不知去向。
「掉哪兒去了?」木都兒前腳剛要踏出房門,卻硬生生止住動作,頹然坐回凳上。香囊是那個女人送給她的東西,如今這般,表示她再也不會和湘菱有瓜葛了。
丟了就好;丟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