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郁闷的DE 于 2013-11-21 14:16 编辑
第二十章 囚徒
POV:弗拉赫伦
他梦到了火焰。
炽红的火焰和熔岩到处都是,它们比打铁时溅出的火花还要明亮,比锻炉里最炙热的钢铁还要滚烫,比最为多变的清风还要灵动。他走在熔岩流淌的通道之上,踩上去犹如暴风雪后铺成的松软雪地。熔岩将他深陷的小腿包裹,然而却没有造成任何烧伤和疼痛,他只感到一阵温暖渗入胸中。他越往前走,熔岩流淌得越宽,火焰的形状越来越怪,起初它们仅仅只是怪异的扭曲,接着则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蛇鸟虫鱼,飞禽走兽,无论是他见过的或是没见过的。它们有的向他匍匐朝拜,有的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走在其中,犹如他们之中的王者。动物由小到大,他看到山羊和水牛,接着是庞大的雪象和灵巧的雪狮子,最后当他停下脚步时,面前是一头小山般巨大的火龙,它巨大的嘴里喷吐烈焰,将所有的动物都吃进肚子。
那是大地之龙,他感到满腔怒火,“我不害怕你!”他对巨龙怒吼,手中多了一把正在燃烧的双刃斧,由奔腾的熔岩与厚重的玄铁组成。
“你不怕我,但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火龙开口了,眼中的火焰漩涡喷射出一道道光芒。“你的心在我的手中。”
巨龙张开大嘴,他看到它嘴里出现了两个火焰组成的头颅,那是他的妻子奥杜和他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不,他绝望地想,双手颤抖。
“你抛弃了我们。”奥杜悲伤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任凭我们被充作大地之龙的祭品,你失败了,我亲爱的弗拉。”
“我没有失败!”他心中想要前进,身体却想往后退,然而熔岩越陷越深,他拔不出脚来。刺耳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他听出来了,那是特西封•德奥坎特有的声音。
一道弧形的火焰从巨龙身上延伸出来,在他面前化为了丘陵亲王的形象,“她挣扎着,惨叫着,直到最后也在喊你的名字。”他向黑锤扑了过来,“你这个失败者,跟你父亲一样,渣滓永远只配享受大地的表面,所有岩石都会厌恶你的存在!”
他举起用斧头向它劈去,然而它瞬间化为了巨龙的舌头,缠绕着他的身体,将他从熔岩中拔了出来,卷进巨龙的口中。
“不!不!”他感到一阵阵的恐惧向自己袭来,巨斧脱手,掉落在熔岩之中,被火焰吞没。他想要挣脱巨龙的火舌,然而那却越卷越紧,压迫着他的肋骨,挤出他肺中的空气。“谁来救救我!谁来……”
随着一声清脆的啼鸣和耀眼的光芒,一只比巨龙还要大上百倍的动物从天而降,仿佛初升的太阳,它的利爪抓住巨龙的头颅,长喙啄出了它的心脏。巨龙怒吼着挣扎着死去,它全身的火焰裂成了碎片,只剩下一具红宝石般闪亮的骨架。他从空中落下,掉入满是烈焰的岩浆之中,火焰将他的身体包裹,在熔岩吞没他的瞬间,他看到那只动物在空中展翅飞翔……
弗拉赫伦•黑锤从梦中惊醒。
他满身都是冷汗,恐惧感让他差点像人类女子一样大声尖叫。直到清醒后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坚硬的石椅上,近乎赤裸的他手和脚被层层锁链困住,根本动弹不得。他几乎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直到当他看到手掌上那层厚厚的已经干涸的血迹时才零星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他记起那柄刺穿赫拉伦•炉火喉咙的长矛,它的主人看着脚下的矮人一脸惊恐;他记起罗德里克•钢矛高喊复仇,然后声音被刀剑的砍削所淹没;他记起了弗朗西斯科•科罗姆对他的嘲笑和调侃,还有那无比残忍的玩笑。最后,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将挡路的人撕碎,生吞他们的心脏,痛饮其中的热血,最后亡命般地逃走……
我的兄弟们全完了,还有我最爱的奥杜,以及我的儿子,他们全都死了。他的心中只剩下痛彻内心的仇恨,记忆中除了鲜血还是鲜血。
然而他的眼中没有代替悲伤的泪水,只能发出一阵悲哀的怒吼,犹如临死之时咆哮的黑熊。
但哀痛的还没有消逝,他又感觉到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和每一块骨头都在疼痛,简直疼到了骨髓里。他吃力地抬头环顾四周,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只有捆绑自己的这张椅子的位置是明亮的。他抬头仰望,头顶上是一个空洞,正将光明洒在他的头上,他无法看清那个孔洞离自己有多么遥远。
“您醒了,岩石之子。”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与梦境中那些声音的完全相反,清脆悦耳,是一个女人。
“你是谁?”他粗声粗气地问道。“我他妈又在哪?”他闻到一股古老的气息,仿佛这里的环境被尘封了好几年。
“你跟我想象的一样粗俗暴躁。”那个声音回答。“虽然我对特尔曼的矮人并不是太了解。不过我可以告诉您,您现在人类的土地上,而这里是一个密封的地牢。”
“所以,这是一场该死的审讯?”对方用的是人类的语言,他早该想到的。或许是疼痛影响了他的思考。黑锤不禁苦笑,审讯他是白费力气,他只是个拿钱做事的混蛋,怎么可能能知道那些贵族在策划什么。即便他知道,对方也无需这么大费周章,现在他的心中只剩下被族人背叛的仇恨,如果克罗诺斯想要为格兰克罗的事报仇,他一定乖乖配合,如果目标是幕后的德奥坎亲王,他或许还会加入他们的队伍。
“不,只是一场谈话而已。”对方回答,“身上的镣铐是了仅仅是为了防止您突然变成狂战士向我扑来,因为我可能会是您憎恨的人。”
“我不反对这个无聊的镣铐,特尔曼和克罗诺斯依旧是敌对关系。”对,从四十五年前开始,从那位被称为圣女王阿蕾蒂的女人将大地之龙的头颅踩在脚下开始。当时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无比的震惊和愤怒,然而现在却极其神往。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能够一人一骑屠杀那头恐怖的巨兽,如果她还在世,他想向她学习这样的屠龙之术。他很乐意拿大地之龙的头骨来做尿壶。
“感谢您的理解。”
“但是除了弗朗西斯科•科罗姆,我不记得自己有过人类的仇人。”
“里本斯•冯•布斯莫德•沃顿呢?他算一个吗?”声音问道,黑锤听出其中蕴含着的好奇。“你们几次交手,互有输赢。这次他在格兰克罗镇杀死你许多的手下,或许其中有你最信任的朋友。”
“他是一个该死的好对手,勇猛而兼具荣耀。”黑锤回答。这女人知道沃顿,而且直呼其名,应该是克罗诺斯的大贵族之一。“虽然他杀掉我不少好兄弟,但我没有恨他的理由。我们都是雇佣兵,一直以来都是用命在换钱,战死沙场是我们最终的命运,无非是谁的斧头锋利谁就能活命。”
“死者已逝,活人还需继续。”那个声音叹了口气。“是这道理吗?”
“岩石会铭记他们的牺牲。”也许吧,但我们是被驱逐出家园的石之子,弗拉赫伦闭上双眼。“鲜血会让岩石变得更加坚固,那将使我们安息。”
“我喜欢你的说法。”那个声音笑道,“人类的骑士们也用了一生去追求荣耀,虽然目的不尽相同,但有时候我真不明白我们之间明明可以互相理解,却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冲突和矛盾。”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也许我们天生就喜欢打来打去。”
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头顶的光芒让黑暗变得朦胧起来,但他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知道那场发生在你营地里的屠杀。”对方说道。“很遗憾,没有一个幸存者。”
“我知道。”弗拉赫伦咬牙切齿。“那家伙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矮人。”
“那家伙是谁?”
“弗朗西斯科•科罗姆,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是一个人类的渣滓,特西封•德奥坎亲王的小丑,弄臣,玩具。”他一想到那个名字,满腔的怒火就难以言喻,“如果他现在在我面前,我发誓会将他生吞活剥。”
“所以他就是那场屠杀中的人类领袖?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从背后杀了我的兄弟,将我的妻子和儿子作为活祭献给了大地之龙。”不对,德奥坎才应该为此负责。他发觉自己在内心深处还是在偏袒自己的种族,把所有的账都算到人类的头上,他不该这样,也许奥杜也不希望他这样。她是善良的矮人,而自己则是个残忍无情的混球。
“我很抱歉。”
“别那么假惺惺。”黑锤轻蔑地说,“你应该庆祝海德罗克佣兵团的覆灭,我们再也不会给你们带来更多的掠夺和杀戮了。”
“也许我们会庆祝。”声音说道,“但我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也曾亲眼目睹父母的死,不过相比你的悲痛可能少一些,因为当时我还年幼无知。”
弗拉赫伦沉默了,他能听出对方的话里蕴含的悲哀。她没有撒谎,他在心中对自己说,然而却又忍不住去怀疑。
“你痛恨背叛?”对方又问道。
“是。”他回答道,是的,我痛恨背叛,特别是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我现在不会相信任何人,包括你。
“那或许我们应该是朋友。”
“或许不是,我没法跟一个小女孩成为朋友。”
对方笑了。
弗拉赫伦突然觉得自己很蠢,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顺从地回答一个女性人类的问题,或许是那个声音中带有某种让人服从的魔力,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丧失了所有的东西,亦或许两者皆有。但现在能有个人与自己说话,可以让他借此安抚心中的一些伤痛。
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说话了,他每说一个词,内心和身体都会变得舒服一些。
“是的,你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傻大个。”那个声音说道,“不过你比我想象的要有趣得多。克罗诺斯的矮人们虽然很有礼貌,但他们的心中想的却是怎么掏空你口袋里的金币。”
“这倒是跟帝国那些该死的贵族倒是挺像。”弗拉赫伦开始觉得跟对方的谈话变得有意思了。
“我也是贵族,只不过是人类的贵族。”那个声音说。
“所以我正在惊叹,人类之中竟然也有这样的贵族,能与一个双手沾满人类鲜血的矮人聊天。”或许这只是对方打发时间的方法。
“你说矮人的贵族就跟水蛭一样吗?”
“水蛭是什么,我没见过。”
“一种吸血鬼。”那个声音俏皮地回答,“它们会死死的黏在你的皮肤上,在吸你血的同时又不会让你感觉到痛。”
“哦,是的。”弗拉赫伦点头。“就像你说的,那种该死的玩意儿。”
那个声音又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下去。
“我虽然还是不太了解你们,但我也许知道一些东西能够成为我们之间交流的桥梁。”
“说来听听。”
“烟草和麦酒。”
“我觉得你知道这点就已经了解了所有的矮人了。”是的,大多数矮人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保证每天一杯啤酒加一点烟草,谁他妈还去关心那些该死的政治斗争?
“要来点吗?”对方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问题。
“求之不得。”烟叶,烟叶,该死,我的烟斗肯定也被那个混蛋据为己有了。弗拉赫伦简直想跪下来感谢对方,但他被铁链和钢锁捆着,而且全身依旧疼痛不止,也没有一丝力气。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想到自己已经落魄到这种程度,却还能有烟抽。虽然自己现在饥渴交加,但烟叶的诱惑真的是难以抵挡。
“啊,顺带一说,我们在那个地方找到了一些剩下的东西。”那个声音说,“或许你会喜欢。”
一个塞满烟丝的象牙制烟斗被托在一片漆黑的玻璃上送到弗拉赫伦的面前。这让他又惊又喜,但他抑制住了立刻咬住的念头,因为他感受到了其中的侮辱。
“虽然我很高兴你能给我烟抽,还特地找到了我的烟斗,但如果你把我当成一只饥饿的狗,那我就算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也爬起来会咬断你的脖子。”
“抱歉,我聊得很开心,忘了你还被捆着呢。”那个声音说道,“维克多。”对方喊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然后弗拉赫伦右臂上的锁链立即哗啦啦地收入了椅子里。他的右臂和右肩都能动了。虽然酸痛仍在,但他颤颤巍巍地接过了黑玻璃上的烟斗,放进口中。
“能借个火吗?”
然而这次回应他的却是钢铁出鞘的声音,一柄长剑从黑暗中猛然刺了过来,他警觉性地往后一躲,但长剑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刺向他的喉咙,而是精准地刺入了压紧的烟草之中,精准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距离。随着剑身传来一道红色的光芒,烟草上突然迸出一道明火。
“噢,人类总是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咕哝道,但还是用力吸了几口,直到其中的烟草开始燃烧。
这味道比他抽过任何烟叶都好上太多,绝对是上等货。这让他想起罗德里克,那个混蛋,他在避风的雪洞里向自己借烟斗的事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然而他临死前的怒吼依旧在耳中回荡。
“复仇!”他向自己喊道,然后倒在乱刀之下。
“怎么样,还满意吗?”对方关切的问道。
她想从自己口中套出帝国军队的情报,否则她或许已经将自己杀掉了。弗拉赫伦眯起眼睛打量着那片黑暗,越来越确信自己心中所想。但他又同时想到自己已经被特西封•德奥坎背叛了,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替他保密。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特尔曼的事了,女孩。”他说,“你想知道什么?”
“你大可不必把我当成敌人,弗拉赫伦•黑锤。”声音回答,“我已说过我们只是在闲谈。”
“也许是你先把我当成敌人,小姑娘。人类在聊天的时候喜欢把自己锁在这种椅子上吗?”他说道,吐出一口烟雾。“我现在已是半死之身,你身边肯定也有很多护卫,我好不容易活下来,也不想自寻死路。而且,一个佣兵不会在没见到钱时就随便取别人的命。”
“我有我的苦衷。”那个声音似乎很无奈,“不过,我的确有事相求。如果你想见到我的面貌,主动权在你手里。”
“我向岩石发誓,我不会伤害这个房间里任何一个人。”
“你伤害不了的。”
“噢,真的?”他倒是想看看对方如此自信的原因。
“你看了就知道。”那个声音肯定的说,“点亮铁罩。”
随着周围一阵窸窣之声,弗拉赫伦猛然感觉眼前有了光明,明亮得让他不得不用拿着烟斗的右手遮住自己的双眼。透过指间的缝隙,他看到的是一面铁壁,到底有多厚他并不清楚,但上面满是面向自己的锋利刀刃。而发出光芒的则是刀刃缝隙之间的艾因石,石头中储存了丰厚的魔力,随时都可能释放出致命的法术。此外还有上百支手臂般粗细的弩矢从四周的缝隙之上对准了自己,每一支矢尖都在光芒的照射下泛起蓝色的反光,上面肯定淬有剧毒。
在利刃从中还有三道用于传声的缝隙,上面蒙着一层黑布,让里面的人无法看清外面。刚才那柄给自己点烟的长剑也许就是从那里刺入的。虽然弗拉赫伦一生中见过许多刑讯用具,但从没经历过这么恐怖可怕的阵势,这让他本能的有些发毛。确如对方所说,他根本没机会伤害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
“相信了吗?”
“信了。”黑锤回答,“不过我还是喜欢面对面的谈,不管你是谁。”
声音沉默了半晌。
“打开它,维克多。”那个声音突然命令道。“然后你们都先下去,我要单独跟他谈谈。”
“但是……您不能……”一个男人的声音仿佛从远处响起。
“格罗依华德殿下会在这里,放心吧。”他听到长剑出鞘的声音,很熟悉。
“可是……”
“我以主君的身份命令你,高塔。”
“无需劳动你的宝贝卫兵,我已发誓不会伤害你。”我也没力气去做这件事,黑锤心想。矮人的贵贱虽然分得比他们还要明细,但矮人不会这么麻烦。他们本身就不喜欢审讯俘虏,认为只需要一柄能够切断手指的长刀或者能敲碎骨骼的钉头锤就能让人说出内心深处的秘密。这导致大多数囚徒都死在了审讯之中,或者是在审讯之后感染伤口而亡。
男人的声音似乎沉默了一会,仿佛仍有不甘,但最终他还是妥协了。“遵命,陛下,但我不能解开钢椅的镣铐,这是为了您好。”
弗拉赫伦陡然一惊,他听到了那个男人对对方的称呼,然而他还没来得急细想这个称谓代表什么,脚下传来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思考。那是钢铁相互碰撞的低沉之音,夹杂着无数齿轮滚动摩擦发出的吱嘎声。巨大的铁罩沿着地面上的一道划痕缓缓展开,犹如一张闪闪发光,满是利齿的大口。随着宝石光芒的逐渐暗淡,弗拉赫伦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昏暗的囚室,一位披着棕黑色斗篷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个子并不算高,但兜帽拉得很低,斗篷也笼罩全身,没法看清她的样子。另一个同样装束的人站在她的身边,但她全副武装,漆黑的铠甲仿佛暗夜中的阴影,但从样式能看出是一个女人。斗篷从两肩披向后背,兜帽也笼罩着她的脸。那人手中还握着一柄出鞘的金色长剑与一柄短小的匕首,上面隐隐透出红色的光芒,弗拉赫伦猜想那就是刚才那柄可以点燃烟草的剑。
“谢谢你的容忍,维克多。”矮小一些的女人对旁边点了点头。“先下去吧。”
“还请您万分小心,陛下。”她身后的一个有着粗黑短发的男人向她行礼,然后从一道半敞开的巨大石门走了出去。
又是这个词,黑锤心想,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来头,但他想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在自己面前暴露身份。
女人转身走到他的面前,身边的护卫也跟了过来,她长剑上的光芒更为强烈,由红变橙,接着变成了金色。随着女人的靠近,弗拉赫伦看到了她兜帽下的眼睛,犹如新鲜血液一般的湛红,他几乎能够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警惕和杀意。这女人恐怕不是一般的魔剑骑士,弗拉赫伦默默猜想,她的身手可能远远在沃顿那家伙之上,如果我敢妄动,她或许会在任何一块肌肉收缩之前就砍下我的头。
这时,矮小的女人掀开兜帽,弗拉赫伦看到一张白净秀丽的脸,头发犹如黄金一般搭在肩上。天哪,她还是个孩子,黑锤不免有些吃惊,难怪刚才的声音中带有一丝稚嫩。
“我说过的,我有苦衷。”女孩苦笑着说,“你可能不相信,但身为这个国家的女王,我每次出行都有很多的限制。”
她是屠龙者阿蕾蒂的继承人。弗拉赫伦摇了摇头,他几乎不敢相信人类王国的最高统治者会到地牢来找一个落魄的矮人佣兵聊天。而且他还在几年前还杀死了她的叔叔,飓风之眼密尔顿。对,雇佣者的内应就是这么称呼他的,那个男人顽强得如同一块岩石。
“如果你真是女王,那你应该特别恨我才对。”黑锤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海德罗克曾经偷袭了特罗尼安要塞。”
“那已经过去了很久。”
“我杀死了你的叔叔,亲手砍下了他的脑袋。”他们六个人一起围攻那个男人,他的剑法凌厉无比,身中数枚飞斧却依旧没有倒下,还夺去了自己两个兄弟的性命,直到血液流净,他跪倒在地,自己的巨斧才抓住机会切断了他的颈椎。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为我叔叔复仇,也砍掉你的脑袋?”女王问道,“如果是外祖母她或许会这么做,我猜她还会给你一把武器,让你跟她比试比试,但最终她会取得胜利。”她转身向后走去,“但我不会,我没有她那么强大的力量。”
“你可以叫刽子手来试试。”弗拉赫伦说,“特尔曼的刽子手们总是把工作做得很漂亮,一斧子下去,没有痛苦。”
“不,刀剑可以赢得和平,却无法赢得人心。我不希望看到仇恨的锁链一直延续下去。”女王回答。
“仇恨的锁链?我现在可是孤身一人。”黑锤感到奇怪,他不知道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但你执掌海德罗克佣兵团这么多年,想必其中也有很多你的心腹,同伴,兄弟。那些重视你的人不会放弃,他们会铭记这段仇恨,四处宣扬,将这笔账算到我的人民头上,到时候熄灭了二十年的战火将会重新燃起,而幕后那些真正的罪人会得到最大的利益。”
“的确如你所说。”如果海德罗克佣兵团还没有消亡的话确实如此。黑锤点点头,又产生了一个疑问。“你说的幕后黑手是德奥坎亲王?”
“我说的是弗朗西斯科•科罗姆。”女王摇头。
“他不过是一个使用卑鄙手段妄图夺权的畜生。”
“但那个男人实在很可疑。他潜伏在你的身边这么久,如果只是想要得到海德罗克佣兵团,只需要暗中杀掉你以及你手下的心腹就行,而且按你所说,他的背后还有矮人王族的支持,要除掉几个佣兵头子是很轻松的事。但他们却选择了在刚刚袭击了格兰克罗镇之后,这个时间极其诡异,却又十分微妙。”
“这又怎么说?”
“如果我是他……”
“你怎么可能会是他,他是个人渣。”
“打个比方而已,不用那么认真。”女王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弗拉赫伦心想。“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上……”女王收起笑容,继续说道,“……将杀死你们的责任推卸给克罗诺斯,从而引发海德罗克的复仇。你的人会大肆劫掠边境的村庄,我的人民自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们只能施以还击。届时我将无法阻止议会的呼声,双方又会开始一场新的战争。”
“或许你会给他们点厉害尝尝?”特尔曼现在国内混乱,根本无法发起一场战争。弗拉赫伦对此心知肚明。矮人就算集结国内所有的军队,也根本无法攻下那两座坚固至极的姐妹要塞。
“但战争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女王回答。“最终得利的,将会是那些既有着人类的身份,却选择居住在你们土地之上的人。”
“哈德拉斯王国的遗族。”弗拉赫伦听说过那场烧尽半个城市的大火,“难道你认为是他们想要借此挑起双方的争斗,好从中获利?”
“为什么不呢?”女王冷笑,“他们为特尔曼开辟了与海特里斯通商的航道,能从中卖出大量的战争资源,比如海特里斯的大炮就能给他们带来大笔的黄金收入,矮人从不缺钱。”她叹了口气,“按照我的猜想,或许他们还有更深层的目的,你知道雇佣你去杀里本斯•沃顿的是什么人吗?”
“德奥坎出的银币,六万枚买沃顿的头。”
“但这笔钱却是用克罗诺斯的银米杜支付,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拿出这笔钱的人,正是我的叔叔安德罗公爵。”
“你们这是在内斗?”弗拉赫伦问道,跟矮人们的情形一样,看来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逃不出政治斗争的漩涡,矮人用刀,人类用钱。
“他本来是飓风骑士团的副军团长,只要沃顿一死,他就能成为军团长,掌控整个北境。因为我将黄金之鹰和蓝色天鹅两大骑士团收编重建飓风骑士团的目的,一是为了防御你们的攻击,二是防止北方军事力量过于强大。如果飓风骑士团落入安德罗的掌控之中,他就会假装打开北境的大门,将特尔曼的军队放入其中,随即关上大门……你明白了吧……”
矮人军队将被全歼,而帝国与克罗诺斯的战争将会全面爆发。弗拉赫伦倒吸一口凉气,原本疼痛已经消退很多的身体也随之一痛。“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他还是有点不相信。“这家伙到底想得到什么?”弗拉赫伦说。“他可是在北边,首当其冲自食苦果的应该是他自己。”
“拜他详细的计划书所赐。”女王从斗篷中取出一叠羊皮纸,甩在弗拉赫伦面前的地上,激起一阵灰尘。“他在北方起事之时,罗兰多姆南部的萨拉尔联合领与北部的纳克科尔公国将一同照应。飓风骑士团将放弃安德罗甫公国,秘密取道纳克科尔境内的白城,绕过马德拉与肯泰尔。而我这方只能让万国骑士团北上与矮人交战。然后他会趁乱率军直扑空虚的罗兰多姆。夺取克罗诺斯国王的宝座。”
“但他会失去安德罗甫公国。”
“那又如何?”女王冷笑,“他会得到整个克罗诺斯。”
“但这又跟哈德拉斯那帮混蛋有什么关系?”
“安德罗甫这片土地曾经是谁的?”女王说道,黑锤不由得一愣,“没错,这就是以前的哈德拉斯王国。”她继续说,“如果没有人从中联系,他身为边疆大吏,怎么可能会跟特西封•德奥坎勾搭上。我也查了他的赋税,账上没少一个子儿。然而六万枚银币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又是从哪儿来的这笔钱。还有,你好好想想,将里本斯•沃顿的所在信息提供给海德罗克的又是谁?当你们攻击格兰克罗镇的时候,安德罗那时还在罗兰多姆的自家公馆里与萨拉尔联合领的领主们密谈补给的事。”
科罗姆那小子。黑锤恨恨地咬紧牙关。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么你说的这位叔叔……”弗拉赫伦试探性地问,“他现在……”
“已经死了,”女王轻描淡写的说,“我跟你一样,我也痛恨背叛,尤其是被自己家族的人背叛。”
“干得好。”黑锤哼了一声。是的,世界上没有比痛饮背叛者的鲜血更畅快的事了。也许他也该砍下亲王和那个人渣的脑袋,用他们的头盖骨来盛蜜酒,就着蜜汁火腿一起吃,那该是多么香甜的滋味。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想要阻止两个国家开战,顺便把寄生在我们土地上那群的虫子碾死,对吗?”
“基本正确。”女王回答,“除此之外,我更想与特尔曼帝国重新保持友好的关系,开通百年前古老的贸易路线,给双方都带来利益。而那片土地实在太冷,我曾研究了很久,得出了不适合人类居住的结论,所以我对那片雪原倒是没什么兴趣。”
“但你们曾经也攻打过帝国。”
“那是外祖母的兴趣,她一生中最喜欢做的,同时也是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征服土地。”女王笑着说,“而我不一样,我连剑也拿不稳,但是喜欢闪闪发光的宝石和堆积如山的黄金,对了,还有各种颜色的艾因石。就我所知,矮人没法使用魔法,但这些石头却跟你们喜欢的矿产共生,挖出来堆积的实在太多,几乎都变成了垃圾,我希望能用一些有用的东西跟他们交换。”
“贸易是好事。”黑锤点头,如果贸易流通,雇佣兵的生活也能好起来,他们可以专心踢那些贵族对头的屁股,而不是大老远跑到人类的领地上去送死。“那么你打算让我怎么阻止这场战争?”
“用尽一切手段,铲除特尔曼境内的哈德拉斯遗族。”女王回答,“他们在特尔曼东部海岸拥有一座规模不大的城市,你明白我的意思。”
屠城,烧尽一切。他心想。“你说你讨厌背叛者,但你现在却要让我背叛自己的国家。”
女王没有回答,寂静突然降临整个石室,他能清楚的听到对方的呼吸。
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弗拉赫伦。“知道吗,你在这里昏睡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一个词。我想那应该是你内心深处的愿望。”
我想要奥杜,但她已经死了。黑锤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他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另一个词。
“复仇。”他回答,但他内心并不肯定。
女王点点头,“那是你心中的锁链,弗拉赫伦•黑锤,为了斩断它,你又需要些什么?”她走到他面前,视线与矮人交汇,双眸如同清澈无暇的紫水晶,却其中却闪烁着仇恨的火花。“国与国之间永远都有回旋的余地,但那些家伙曾经谋杀了我的父母,所以,我也想斩断自己心中这条私人的锁链,以剑与火的方式。”
那么,现在我们的目标基本一致。黑锤心想。我这边还多出一个特西封•德奥坎。
“我并不急于知道你的回答,黑锤。你也需要好好休息,恢复所剩无几的体力,养好身上的伤口。这个地方很安全,也很安静,没人会来打搅你。桌上有吃的和喝的,还有铺了皮草的床铺。柜子里是矮人市集买来的衣服和烟草,还有一些治疗药物。如果你觉得无聊,架子上还有一些克罗诺斯的矮人写的一些书籍。”
女王转身离开,她的侍卫也收起长剑,紧随其后,如同一只护雏的黑鹰。“对了,这个房间里还有两根绳子。”女王站在门边说,“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或者决定帮助我,请拉裹着蓝色布条的绳子。如果你想出去走走,离开这个房间,或者是回到自己的土地,请拉裹着红色布条的绳子,自由的大门将向你敞开。我向你保证,没人会阻拦你,伤害你。”
她迈入黑暗之中,大门缓缓关闭。捆绑在弗拉赫伦身上的锁链和钢索也一根根收入石椅中。他的身体突然获得自由,但早已僵硬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让他如同没有骨头的烂肉一样摔倒在地面上。他吃惊于自己竟然会有那么虚弱,刚才那些捆绑他的钢锁实际上是在支撑着他的身体。但是他不喜欢在这张巨大铁嘴里的感觉,那会让他想起大地之龙吞吃奥杜的情形。然而他实在没有力气,肋下被匕首捅过的地方疼入骨髓,还有肩膀上的伤口也犹如火炙,他只能躺在地面上休息。
尘土和潮湿的味道裹着他,还有身上传来的恶臭,或许屎尿都已经在他昏迷的时候拉在了裤裆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几天,但天顶上那个小洞透出的光芒能告诉他现在并非夜晚。他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之前还不明显的饥渴感滚滚袭来。于是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巨大的铁口。
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角落里有一张石桌,上面有一盏艾因石提灯,照亮了旁边的几轮奶酪和一个盘子里堆放的烤肉,上面还插了一柄锋利的奶酪切刀——香味来源于此。除此之外桌旁还有放有两大桶不知道是水还是酒的东西。女王没有骗我,弗拉赫伦对自己说。他顾不上满手干涸的血迹和脏污,跑到桌旁抓起一块肉啃了起来。是很肥很嫩的猪肉,吃得他的胡子上都沾满了油脂。接着他又掀开大桶的盖子,里面是一整桶葡萄酒,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他抓起杯子舀了满满一杯,贪婪地饮下,接着又舀了一杯。
食物和酒给了他的身体渴求的能量,同时也让他得到了足够发泄愤怒和哀痛的力量,但与女王的交谈已让他内心已经平静了很多。然而孤独感也伴随着平静一起到来,让他又再次想起那些死去的矮人兄弟,还有他的奥杜,他的儿子。
那晚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恍若梦境。如果说他之前的回忆是悲愤交加,这次则是最为纯粹的哀痛伤感。
黑锤一直以为矮人是不会有泪水的,但此时他的眼眶已不知不觉地湿润,泪水怅然落下,流过他的面庞,渗入到浓密的胡须之中。鼻子中的酸楚让他发出短促而嘶哑的哽咽。他用力撕咬手中的食物,只当那是弗朗西斯科•科罗姆的肮脏血肉。他大口灌下杯中的红酒,想象那是特西封•德奥坎的恶臭血浆。
鲜血会让岩石更加坚固,妈的,那些该死的祖先们说的容易。他们都死了,我的兄弟,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也随他们而去。那些比他还要强壮的人,比他还要灵活的人,比他还要睿智的人。他们纷纷倒在雪地之中,喉管里涌出的热血将新雪融化,然后北风又将之凝结成鲜红的冰。
但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想背叛特尔曼。那里是他出生的家乡,雪花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岩石也与他一起成长。
黑锤没有心情再继续吃下去。他用尽力气站起身来,找到角落里那张铺有熊皮和稻草的石床,将自己摔了上去。他不想再进入那悲惨的回忆,现在只想休息一下,好好休息。
“岩石在上,霍里在上。”他匍匐在皮革之中,向大地祷告着,“我恳求您,为我指明道路。”
然而,事与愿违。岩石还是让他重新回到了那一晚,他站在雪地中的帐篷外,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欢畅的享用食物和蜜酒,他们的身体上满是刀痕和伤口,血如泉涌,腥气扑鼻。人类的佣兵首领在帐篷里面的床上大汗淋漓地**那可怜的女人,污言秽语从他口中说出。而地上是那女人丈夫与父亲的尸体。他的眼前再一次变得血红,愤怒让他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扭动的家伙,双手死死卡住他的头颅,将那颗扭曲的圆球连同脊椎一起拔了出来。赤裸残破的身体倒下,里面却没有涌出血液,只有无尽的黑暗。头颅在他手中转动着,张嘴哈哈大笑,然后那张丑陋的脸逐渐变成了奥杜的模样,甚至长出了姜黄色的辫子。那东西裹挟着黑暗,咬上他的喉咙,他惊恐地将它拽下,然后用力扔进火堆之中烧成灰烬,但刺耳凄厉的笑声仍旧徘徊。
“复仇!复仇!”满身是血的矮人们齐声呐喊,向他围了过来。他想拥抱他的兄弟们,但他们却抓住他的四肢,然后将他举到空中。“复仇!复仇!”他们用不可思议的力量撕扯着他的四肢,“噢,求求您,岩石,求求您。”他哭喊着,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般无助。“复仇!复仇!”他们呐喊着,高叫着,将他扯成了碎片……
弗拉赫伦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满身冷汗连连。
石室之中静得可怕,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天顶上的光芒已经消失,原本应该漆黑一片的房间由两块镶嵌在墙上的巨大艾因石照亮。女王提到过的两根绳子从天花板上悬挂而下,它们缓缓摇摆着,仿佛在向他招手示意。
岩石回应了我的祈祷,他心想。它给了我最后的指示。
弗拉赫伦翻身下床,身体上残留的痛感没能阻止他的脚步。他脱掉了自己肮脏的裤子和衣服,然后拿起了那把原本用来切奶酪的匕首。他用它割开肋下和肩上肿胀的伤口,用力挤出其中的脓血,疼痛让他龇牙咧嘴,却又莫名的爽快。接着他爬上石桌,赤条条地跳进了那口打开的酒桶之中。
酒桶狭窄,而酒精的刺激则几乎让他昏厥,只能用尖叫和怒吼将之驱散。他用力擦洗身体,仿佛要将过去的一切全部洗去。他又抓起自己齐胸的胡子,用匕首将它全部整齐地割掉,只剩下短粗的胡茬。
直到疼痛变成了麻木,他才将酒桶翻到在地,狼狈地从中爬出。在床边的柜子里找到一些绷带和药物,还有一身羊毛制成的衣裤和硝制皮革的靴子,他将药物涂在伤口之上,缠上绷带绑紧。而那套衣服则宽大柔软,靴子也极其合脚。
最后,他走到那根缠有蓝色布条的长绳之下,用力拉动了它。
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石门缓缓打开,宽阔的通道出现在他的眼前,一盏盏石灯自动点亮,通道的尽头则是一道螺旋向上的楼梯。
为了复仇。我吃了他们烹饪的食物,喝了他们酿造的酒浆,用了他们调合的药水,穿了他们赠送的衣服。
他抬脚迈出了第一步。
为了背叛者的鲜血。我割掉了自己的胡子,唾弃了自己的身份,忘却了甜蜜的回忆,抛下了曾经的责任。
他迈出第二步。
鲜血将使岩石更加坚固。是的,但不是无辜之人的鲜血。
他内心坚定,浑身都充满着力量。
终有一天,我的鲜血也会洒遍岩石,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是复仇的奥达威英,我也成了背叛之人。
弗拉赫伦毫不犹豫地走入通道,身后的大门紧紧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