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為了刺探宮中內情,湘菱曾在謊言與謊言之間說了無數的謊,沒人比她更清楚謊言的真貌:要編造出一個人人都相信的謊言,你必須比誰都相信這個謊。
暴雨昏雷,一道電閃照得永壽宮中瞬息乍亮。
湘菱細細凝視著如妃,隨其目光落在了同一處。湘菱將手中香囊置於桌旁,手指撫拂輕聲道:「當初贈淳太妃香囊,只是同情她深宮寂寞,後來娘娘妳向我訴說心中憂慮,我便發覺自己做錯了,所以想討回香囊。當時出宮在即,我只有託木都兒去討,但她不知前因後果所以得罪了淳太妃。」
如玥半晌未曾言語,伸手拿起香囊,放於掌心憂戚看著。那日雖在宛琇房中匆匆一瞥,但記憶早已銘心烙骨,眼前這香囊樣式繡工分毫不差,若湘菱捏造事實,她不可能將未曾見過的香囊仿造得如此精細,也不可能有分配給壽康宮的綢緞,如玥從沒想過這是事實的真相──
明明破綻百出,彷彿水中鑑影伸手一劃可破,可是如玥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意去相信──相信這一切再也真實不過。是啊!她不能接受眼前一切,但又要如何解釋眼前一切?
如玥忽地笑了起來,只是這笑是從喉頭裡發出,和哽咽一起墜落,笑聲的意義代表荒唐、不可置信,在荒謬的真相中。最終如玥竟是捂著心口仰天狂笑。
眸光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碎裂了,湘菱看著如玥紛沓而出的眼淚,遞了巾帕至面前。「我不會再和淳太妃見面,娘娘不用擔心了。」
「為什麼?為什麼!」若說第一句是質問,第二句的為什麼如玥近乎是用全身力氣喊出,卻也不知自己所問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喜歡娘娘妳。」湘菱不依不退,平靜的重複說過的話語。
「所謂的喜歡,是這個樣子的嗎?」彷若刀刀凌遲著心窩,如玥掩面啜泣起來。「湘菱妳為什麼這麼殘忍,我寧願永遠不要知道真相……」
「一個人瞞騙自己的心,又能騙得了多久?」湘菱望向如妃神情複雜,末了拿起絲帕拭去如玥臉上珠淚。「娘娘,如同妳不忍心騙我,我也不願騙妳。」
似曾相識的一句話,讓如玥怔怔地看著湘菱。當初說這話不過是虛情假意,如今值得換來真心嗎?
近來宮中流傳一則軼聞,據說辛者庫人在整修宮中時,意外於鳳仙殿的地下挖掘出一尊佛像,佛像背後刻有鈕祜祿宛琇五字,一時間宛琇下咒毒害先帝的傳信滿天飛。但經由宮內老太監斷定後,事態發展峰迴路轉,原來老太監慧眼看出這是一尊祥佛,是用在折壽求某人平安之用,原對淳太妃一面倒的批判,頓時又轉向成如潮水海湧的稱讚。
木都兒卻對此事心存懷疑,她亦親眼見過佛像,質地猶新,不似是十多年前先帝駕崩前所製,只認為又是淳太妃生事。但向來直言的木都兒,意外的選擇對此事緘默,只是眼看淳太妃在後宮聲勢大振,甚至揚名至熱河。
「姑奶奶,淳太妃娘娘會因此得勢嗎?聽說皇上有意冊封淳太妃娘娘為貴太妃。」
「宮中對此事是寧可信其有,何況信了亦不會有所壞處。」明白手下宮女擔憂何事,木都兒輕輕一嘆。「淳太妃娘娘得勢便已達成目的,也不會再有閒情逸致來為難儲秀宮。」
饒是淳太妃此番想法,但在宮中的人可不見得個個良善。尤其薛東盛聽聞此事,竟是樂得笑咧咧。
「看來這久居深宮的老太妃就要得權了!」
「薛大哥你怎能這麼肯定?說不定這佛像根本是假的。」一旁較年輕的小太監探頭探腦問道。
「你吃過的米哪有大爺我吃過的鹽多?!」薛東盛語帶狂妄,說道:「就算這佛像是假,皇上也一定會冊封淳太妃為貴太妃。」
「何以見得?」
「淳太妃姓什麼?她姓鈕祜祿,所屬的鑲黃旗是八旗貴族中的頭旗,她的祖先額亦都是開國五大臣之一,祖上還有個忠義公配享太廟,入宮為后妃者更如散枝綠葉,皇上怎會想得罪鈕祜祿一族?何況淳太妃的妹妹如妃近來才剛經歷喪子之痛,現在冊封貴太妃,也正為鈕祜祿家族顯威風。連這點你也看不透,將來怎麼在宮中混!」薛東盛不屑的哼出一聲,其他太監恐其權勢,紛紛點頭哈腰。
「那依薛公公看,淳太妃得勢後對我們奴才可有好處?」
「只要我們偎向她,自然會有好處。」薛東盛想起了一事,露出張狂笑容。「何況我正好可以藉著淳太妃,好好教訓木都兒這個賤人!」
「你不是要和木都兒結為對食?」
「他娘的你以為我想!要不是和巴察做了樁買賣,要我天天看著那賤人的臉,我還不把口水呸在她臉上?!」薛東盛和木都兒素來有所嫌隙,若非巨利當前,也不會答應巴察提出的條件。「不能光明正大這麼做,那我就讓和木都兒有仇的淳太妃,好好教訓她一頓。」
「聽說今日熱河便要來聖旨,加封娘娘為貴太妃。」
佑香說話時,宛琇正捻著香灰撮弄,應了聲道:「看來這佟吉海的確有些辦法,想他出身,也不知欽天監是否專搬弄這些懺緯之術。」
雖早習慣淳太妃的刻苛話語,佑香卻還是忍不住說道:「娘娘,這次佟吉海冒了這麼大的危險……」
「是我叫他這麼做的嗎?」宛琇白了佑香一眼。「況且佟吉海會這麼做,也是因為有求於我,說起來也只是為他自己。將本宮當做踏腳石,這種人我自是厭惡。」
看見宛琇神氣,佑香也自覺轉了話題。「娘娘是否應該準備……」
「這是當然。」宛琇坐直了身,方有興致揚起冷笑。「佑香,準備一件最華麗的衣裳,本宮待會兒要風光出去接旨給那淑貴太妃看,看我這壽康宮中的天,是不是能壓過那座搖搖欲墜的山!」
聖旨頒下,只是在太妃之前加個貴字,但貴太妃的名銜卻象徵宛琇已成為壽康宮中名正言順的主事者,過往死氣沉沉只遺妃嬪養老的壽康宮,如今交予行事向來乖張的淳貴太妃之手,亦不知將掀起何等風波。
「淑貴太妃,今日是本宮的大喜之日,我想去御花園賞花,這沒問題吧?」若說宛琇之前仍對淑貴太妃有一分顧忌,才想辦法將其騙出宮中,如今同樣成了貴太妃,宛琇便也不掩飾本性中的狂妄乖戾。
未得淑貴太妃出聲,宛琇便大方走出壽康宮,出了宮門,還狠狠用繡鞋往地上擰了一下。
宛琇嘴角始終笑著,隨待在旁的佑香卻覺得娘娘從未笑得如此陰沉過,連她也覺得有些畏懼。佑香攙扶淳太妃到御花園內,她倒沒想到娘娘沒去看如妃,而是真的來看花。
宛琇沿途未曾出聲,直待在亭中坐了好半晌,方才開口道:「妳回壽康宮中找些明黃色的彩紙,全部剪碎,裝於囊中拿來給我。」
見佑香仍佇著不動,宛琇柳眉一挑。「佑香,妳要本宮喊妳幾遍才聽得到?」
還在出神思考娘娘用意的佑香被唬了一跳,連忙照著淳太妃交代的話做。佑香離去後,宛琇便獨自至園內賞花,時節已近秋末,百花凋殘,已顯生機全無,宛琇想起昔日遇見陳妃的場景,不由得羡慕其有雙翻雲覆雨手。
如今她已有陳妃當年權勢,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御花園內令萬花回春的情景她也能將其重現,只是不知哪裡出了錯,宛琇心中只覺憂悶。彷彿是年少時總欣羡茯苓糕的滋味,真正嚐到時卻又失望,在腦海中千百回幻想過的,僅是如此?
心念一轉,宛琇朝永壽宮而行。
「我將傘打開,淳太妃這次捎來的是一方素帕,是橫也絲來豎也絲……」
指尖劃過手中絹帕,輕攏慢撚,撥動心弦。湘菱斂了媚眼,聲音卻似繞指柔纏。
如玥身子微微發顫,既憎惡眼前的手絹,又忍不住痴痴盼著。宛琇要贈帕時,不知臉上是何神情?如那些尋常女子臉紅低首,怯怯羞羞嗎?那不是她的宛琇。只是再怎麼想,如玥依然想不出宛琇會是什麼模樣。
「今日擷芳殿尚有事,湘菱得先告退了。」突地,湘菱起身告辭,臨走前卻又彎下身握住如玥雙手。「娘娘您讓我說這些,可有考慮到我的心情?難道娘娘眼中,無論如何只看得見淳太妃嗎?」
「湘菱,莫要說這些……」
奢望至極,卻又難過的閉上眼,見如妃已數日接連如此,湘菱聲音不自覺染了一絲異色。「娘娘只願活在自欺欺人的謊言中嗎?」
甩開對方的手,如玥立刻變了臉色。「妳私會淳太妃,如今又對我說這些話,難道不怕宮規處置?」
「我將娘娘當成知己。」湘菱一雙眼睛,深邃得令如玥移不開眼。「難道當日娘娘不是將我當做知心,才對我說那些隱密之事嗎?」
湘菱俯在如玥耳邊說完這些話,吐氣如蘭直往耳廓處送,那份灼熱也迅速染紅了頰旁,如玥不習慣如此近的接觸,連忙起身避開。
「若湘菱還有事要忙,那我也不便留妳。」心中煩亂不堪,如玥面上仍佯笑道。
湘菱回以一笑,自若走出。
偏是差那一刻,就只差那麼一刻──在永壽宮前,湘菱硬生生和宛琇錯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