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得知湘菱回宮,木都兒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擔憂。
「二娘,妳好不容易脫離此地,怎麼又回來了?」見湘菱來找,木都兒不像過去拒人於千里之外,而是直接拉著湘菱進房詳談。
「我在宮外聽到了些許傳聞便擔心妳,如今唯有妳是我唯一的親人。」湘菱慈愛看著木都兒,她似乎從沒用過這種眼光,仔細端詳著眼前人。
面對湘菱的關心,木都兒有些赧然,呐吶說道:「其實都只是傳聞……」
「巴察要將妳許配給薛東盛,這也是傳聞嗎?」
木都兒未料湘菱已得知此事,愣了一會兒後搖搖頭。「我知道爹會這麼做,可是我若不願意,皇后娘娘絕不會頒下懿旨。」
「皇后娘娘比我還像妳的娘。」湘菱心中突生感慨。到底是什麼樣的錯位,使得親人不親,而無血緣相連的陌路人卻成至親?
「二娘妳肯關心我,就是木都兒最大的福份。」眼前的彷彿是以前的湘菱,那個她曾亦步亦趨跟隨的女子,偶爾回顧她一個關切的目光,便令人心滿意足。前塵今事,木都兒真心憐惜湘菱際遇,話未加思索即說出口:「二娘妳這衣裳袖口都磨損破了,妳出宮後又沒領月俸,不如我幫妳重裁一件可好?」
未待湘菱回答,木都兒即從櫃中翻出一疋綢緞,攤開來,恍若舖上一片白毯。待細觀之,卻見其中淺淺織紋,雲紋如霜雪皎白暗藏流光,這匹素緞委實素得雍容華麗。
湘菱心生疑惑,問道:「皇后娘娘不在宮中,還有其他貴人主子賜妳綢緞嗎?」
經湘菱一提木都兒才猛然想起,遲疑了會兒才回答:「是淳太妃所賜。」
「木都兒,衣裳我自己裁便成。」湘菱反常的沒再追問下去,而是看著綢緞若有所思。
木都兒則是想起那夜,淳太妃任性的召她前來,卻只為了開心地將綢緞送她;還有淳太妃說話時閃亮靈動的目光,卻總故意說出傷人話語……如今在壽康宮的她,過得可好?
房中一處相思,各自為了兩地閒愁。
這幾日北京城下起了暴雨,壽康宮中昔日雍貴太妃和如今淳太妃的寢宮,屋瓦因年久失修而破損,不得不召辛者庫人來修護。
「你們都過來修我的寢宮,只留佟吉海在那一端,莫非還在懼怕雍貴太妃的傳聞?」看著正修繕的兩名辛者庫人,宛琇站在廊下,冷笑說道。
「娘娘息怒。」兩人皆知淳太妃性情古怪,紛紛告罪。
「本宮不需要懼信怪力亂神者,這屋瓦你們也不用補了,叫佟吉海來補就好!」
兩人面面相覷,但又不敢違背淳太妃,只得收拾工具又去別處忙活。
許是破掉的瓦片過多,佟吉海修補了整個下午才要來補淳太妃寢宮。待佑香稟報佟吉海已扛著梯子過來,宛琇懶懶看了一眼:「看妳做的好事。」
「啊?」佑香不明所以。
「我叫妳敲屋瓦,有叫妳敲掉這麼多片嗎?妳要不要把壽康宮的屋瓦全掀了,不會敲破幾片做做樣子就好?」佑香雖全心站在她這邊,可是辦事的成效總不能讓宛琇滿意,這次還是一樣。
佑香摸了摸鼻子,自覺的往旁邊站,側倚炕上整日的宛琇總算起身,行至門口。「佟吉海,這屋瓦要多久才能補好?」
聽聞淳太妃叫喚,佟吉海放下梯子連忙跪道:「小人還沒上屋樑觀視,不能給娘娘確定答覆。」
「行了行了,大雨天裡跪什麼跪?」宛琇做了個免禮的手勢,見佟吉海起身後又說道:「上次在暢音閣的事我還沒謝你。」
當日雍貴太妃回宮,如玥也不再來壽康宮講述《牡丹亭》,宛琇一氣之下私自離宮,便是在佟吉海幫助下躲進了暢音閣一陣子。雖然後來仍逃不了被雍貴太妃責罰一頓,但她那次舉動可是嚇壞了不少人。
「在暢音閣時,你說我是你的貴人,現在你還是這樣覺得嗎?」暴雨滂沱,宛琇的聲音卻是穿過雨聲,直落入佟吉海耳裡。
「小人至今仍然相信,娘娘是我的貴人。」
「能這麼清楚的與我應答,你看來真不傻了。」宛琇笑裡帶著幾分肯定意味。「其實,你一直在裝瘋賣傻。我雖放出謠言,但將軍和雍貴太妃的傳聞是從辛者庫傳出,藉由你口中渲染,所以其他人怕得不敢接近雍貴太妃寢居,唯有你佟吉海大大方方一點也不懼怕,因為你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我沒猜錯,陳妃冤魂索命的謠言也是你做的吧?」
面色看似三分痴傻的佟吉海,聽完這番話後竟露出清明神色,目光炯然。「是的,這些都是小人所為。」
聽聞陳妃之事真是佟吉海所為,宛琇不由得面有慍色。「你這麼做到底有何目的?!」
「小人只是想幫助娘娘,因為娘娘是小人的貴人。」
宛琇冷冷笑道:「幫助我?你要怎麼幫?」
「如同我和娘娘說的,未上屋樑前不能知道屋瓦的破損狀況,事情未成之前,小人無法說明要如何幫助娘娘。」
「你幫我,是為什麼?」
「我佟家父子曾為先帝的欽天監,只因一時算漏天機未看出先帝大行之兆,而被打入辛者庫,只有娘娘能幫助小人洗刷冤屈平反身份。」
暴雨之下,佟吉海始終佝僂著身子未動,宛琇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感受對方想脫出泥濘的那股堅定。唇角微微勾起,宛琇笑得嬌媚。「本宮應你了。」
在這樣的暴雨天裡,永壽宮中竟還有訪客。湘菱仍是依約撐傘踏雨而來,倒把一身素衣都濺得溼了。
「湘菱嬤嬤怎還前來?」芊蕊連忙將湘菱引入廊下,遞了條毛巾讓湘菱稍做擦拭。
「前幾天我已答應如妃娘娘,尾生尚且有信,何況這雨也未沖毀道路,何有不能前來之理?」
「就算妳今日沒來娘娘也不會責怪,湘菱嬤嬤真是痴人。」
將湘菱引入房中,如玥見狀也是一臉訝然,直問道:「湘菱怎還會來此?」
「既然答應要陪娘娘,湘菱便不願失信。」
「看妳衣上都沾了土,好好一件白衣染黑了。」如玥撩起湘菱袖口,手指觸摸到布料質地時卻怔了一下。
湘菱似乎未有所感,徑自說道:「娘娘今日是想下棋,或是聽故事?」
如玥回神後,看了湘菱的眼神多了幾分銳利。「這幾日妳為我說了許多有關綿愉的事,抒我心頭之悶。可是還有另一件事,也一直放在我心上。」
彷彿和如玥心靈相通,湘菱回道:「娘娘所指的,可是淳太妃之事?」
如玥苦笑權當默認。「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和宛琇的情感變得如此不睦,我明明知道原因,卻又不曉得如何解釋。」
雨色翳了天際,白日闃暗如夜。只有如玥的聲音如雨滴,落在房中。
「要進宮前的那一晚,宛琇怕得夜不成眠,於是我告訴她夜晚會過去陪她。那夜宛琇緊緊攫住我手臂,一直喊著如玥如玥,我跟她說,我就在身邊。宛琇告訴我,她一點兒都不想被選上,她只想嫁個專情的人,若得到這麼個良人,她會幸福得忘了我。」
許是被如玥的哀淒撼動,湘菱神色同樣震驚難過。「那娘娘妳……」
「莫說我們是姐妹,身為女子我早知會有這麼一天,我扳過她的肩膀,一直想望進宛琇眼底最深的地方,可是她眼裡是一片殘忍的天真。我望著她對我闔上眼,可是我無能為力,什麼也改變不了,我不想看見宛琇幸福的叫我姐姐,也不想見她入宮服侍先皇。兩種思緒反復折磨翻騰,我望著宛琇直掉淚哭了一夜,心快被掏出來丟進烈火裡,卻也只能眼睜睜看心自焚於情欲中。可笑的是,第二天一早,我竟生了重病,無法入宮選秀。」
「所以宛琇恨我,恨我拋棄了她將她推進深淵,這雖然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我確實有這麼想過……」如玥拉住湘菱衣袖,神色鄭重得帶上了冷意。「湘菱,我喜歡宛琇,就像妳說的是對心上人的喜歡,所以我不容許有任何人想搶走她。」
湘菱一聽,噗通一聲跪至地上。「湘菱有一事一直隱瞞娘娘,請娘娘恕罪!」
話語剛落,又見一物從湘菱袖口掉落,雷鳴囂狂大作,室內卻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這就是我一直瞞著娘娘的事。」湘菱伸手撿起香囊,鎮定抬頭望向如玥。「娘娘您一直要追查的香囊,是我親手所繡,送給淳太妃的。」
如玥身子往後一跌,如大夢初醒般癱坐凳上。
湘菱眼中露出掙扎,最終仍下了決心,低低開口。「娘娘生下五阿哥之際,淳太妃曾有一度前來探望,我亦初入宮廷,經過御花園時正巧撞見。淳太妃端坐亭中,命宮女打開袋口,片片金屑往天際飄灑傾出,滿廷奼紫嫣紅遍染成黃金滿甲,風一吹,些許金屑沾上我的衣袖。我怔怔執起袖子,倏地淳太妃轉過頭,嘴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意,笑著……」
「不可能!妳在擷芳殿中和壽康宮毫無交集,根本不可能碰到宛琇!」如玥努力抓住一絲心思澄明。
望向窗外驟雨,湘菱彎了一下嘴角。「我們的確很少見面,但可以傘傳情,傘裡常挾著書信……」目光落回如玥身上,湘菱握住衣袖袖口。「娘娘一定認得這綢緞對嗎?這是壽康宮中,淳太妃最喜愛的一疋款式,她那日交給了我。」
「還有這香囊,是我將家鄉景色一針一線縫於其上,因為淳太妃說想看江南風光……」
「妳不要再說了!」匡啷一聲,如玥竟失態得將杯盞砸向地面,湘菱卻未被如玥的突然發怒驚嚇到,反而站起身看向如玥。
「但自從娘娘您將我引為知己,告訴我這些事後,我才明白往日的我有多麼可笑,也讓我更明白了一件事,過往我在淳太妃娘娘身上看到的,」目光中挾著無數情感,在話語落下後全都成了可怕的安靜。「──其實是如玥妳。」
一陣響雷,裂開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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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真好……唉,误会,纠缠,各种执念
恩,文中人的個性,或多或少都有想不開的那面,偏偏又以己心去揣度他人,於是誤會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