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标题

作者:徽派小宅
更新时间:2013-12-20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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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我应该清楚,不好的事情总是有预兆的。

那个夜晚我心神不宁。编辑了好多次写着告白话语的短信,一边觉得这样的方式太没诚意,一边又等不及再次见到她的时刻。走出病房的时候还觉得没有多大的时间间隔,真正熬起来却坐如针毡。

我的感情,想要说给你听。

——所以重要的是“感情”还是“说”呢?

我往床上一滚,用被子蒙住了头。

凌晨一点,还是按了“取消发送”之后,我睡得极不踏实。四次满头大汗地醒来,倒下后又全无困意,来回折腾得几乎没休息成。

第二天会头昏脑涨,怕也是没办法。

所以我希望是自己记错了:看到记忆中的203病房内空无一人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到医院的接待台咨询。

向亲切笑着的护士报出骆川的名字,对方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柔声问我是不是弄错名字了。

倒是可能有误会,她名字的写法……

是骆宾王的骆,山川的川,我拿手指在空气里比划着告诉对方。

护士手下又传出几声机械撞击的响动,然后带给我“病房里没有这个人”的消息。

不会的。前天晚上送她到这里的时候,是我亲笔填的患者信息表。我写了什么,我知道……

又可能确实不知道吧,我混沌地想。

那么,大概是前晚入院的,左边的小腿骨折,女性,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我补充着旁敲侧击的细节,期许总有一个条件能让我得到她目前的处所。

真的不好意思……没有这样的病人啊,护士有点不耐烦地说。

啊,对不起,别的什么信息可能都不敢确定,但当时是跟警察一起带她来的,请问您有没有印象……

这是绝对不会出错的点,绝对。

可从这周三开始,下午六点当值,一直在前台工作到次日早上六点的这位护士用否定的回答结束了谈话。

没有叫做骆川的左小腿骨折的病人。

没有周四晚上被警察送到医院的十七八岁的少女。

……是不是,资料库出了一点问题,一时查不到呢?

我问出了失礼的问题。护士好像对这种纠缠见怪不怪,告诉我即使电子档案不可信,她也敢发誓自己工作的时间段没有我的同龄人开始住院。

也就是说,我无法让“可能看见了有人送骆川入院的人”来找到骆川的所在地了。

那么直接去问“送骆川入院的人”呢?

那位片警的额角有一颗很大的肉痣,被人叫做“小陈”。

刨出这样的印象,我走进了社区派出所的值班室。轮值者是那晚的另一个出警人员,听到我说“星期四晚上的事”就热情地跑去找了那位“小陈”出来。小陈似乎很高兴能看见我,一个劲问我那位受了伤的同学恢复得怎么样。

我今天想去探视她的,我说,可是医院说没有这个人。

他后来住院了?小陈表情惊讶地道,虽然流了一些血,可是在社区医院急救处理的时候医生说只是皮外伤没大问题呀?

不是,右腿蛮严重的骨折吗,要打半年的石膏呢……我小声地说出自己记得的部分。

右腿?他不是用右胳膊帮你挡了刀子吗?那么高大的男生,你总不会连四肢都分不清楚吧……片警夸张地张着嘴盯着我。

什么,怎么回事……男生……?

小陈不像是在撒谎,这谎言于他而言也没有任何价值。

但若他所说的是事实,为何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不敢妄言他一定记忆混淆了。我只能咬着嘴唇,问,我有个一直每天联系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同学,我从昨晚开始就找不到她;假如下周一去了学校,她没有请假也没有来的话,我可以……请你们帮忙吗。

这个没问题!小陈拍拍胸口笑道。我很慌张地道谢然后离开了派出所。

为什么没有印象,为什么没人记得。

不是那么严重的伤势吗,不是和我一样急切地把她送到急救室了吗,不是和我一样焦虑地等待着医生的通知吗,为什么你们,要否认她的存在……

啊, 只要明晚自习去学校一趟就没问题了,骆川那家伙,会坐在前面,到时候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自我催眠着,我将刚才又拨过一次骆川号码的手机锁屏,关上台灯,钻进被窝。

高二下学期第十四周的周六,我有二十九个小时没收到骆川的消息了。

星期天下午五点,我揣着一腔忐忑来到教室。已经在这里的人只有包括郑嘉旻在内的几个喜欢临时抱佛脚的,都把书翻得哗哗响。

我也找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复习。这两天心神不定,总感觉小测都危险了啊哈哈……

教室里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来,也能听见同学们相互打招呼的声音。我默默地等着,勉强嚼着书本上的字符。

“哟,陶安阳,下午好。”

有人说出了我期待的话语。

但却不是以我预想中的音色。

前面的椅子被人拉开,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出“吱吱”的难受响声。我有些不愉快地抬头打算警告一下这么做的那位,却看见有个人单手将书包挂在骆川的椅背上,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是个乍一看和骆川差不多高的男生,短袖下的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

“你是……”

我皱皱眉问道。那人露出大受打击的表情,拖着长音说:

“别开玩笑啦,我都在你前面坐了一个学期了你还不认识我——但是,对不起。”

“……怎么突然又道歉。”

“因为让你看见恐怖的东西了……你看到我身上那么多血的时候的样子,可也把我吓得不轻。”

客观来说,他笑得很好看,没有很多男生得意起来那种欠扁的感觉。可惜我实在是没有计算笑容杀伤力的余暇了。男生,右手臂割伤,没有去大医院而是在社区诊所进行外伤处理……

倘不是坚信着骆川只是藏在什么地方,我大概会接受“这个男生是我这学期开学以来的前座”的设定。

所以现在,我没有接受。

时光在我的脑里和心间刻下的那个人经过的踪迹,深到让人无法相信那是什么催眠或者梦境。

我收起同学间打趣的轻松神色,严肃地一字一顿地问:“真的很抱歉。我不是在开玩笑。你是谁。”

那一瞬间他脸上掩不住的落寞表情加重了我的愧疚。

对不起,我不问不行。

“——我说陶安阳你不要太过分了!”

教室外闯进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喘着粗气,指着我打过来一串连珠炮,“阿彬为了救你胳膊让人割成什么样子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你先回家他一个人坐了一通宵我就不算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现在还这样对他,你什么意思你!他喜欢你你也得有点自觉吧!”

“好了雷云天,你就知道多嘴!”

被称作“阿彬”的男生倏地站起来用左手推搡着那位不速之客,对方似乎因为被他含怒的直呼全名而显得很委屈。不过我没有力气继续理会他们的动作。

我脑海里只有雷云天方才喊出的“他喜欢你”。

明明还不认识,怎么会……即便他声称一开学就是我的前座,喜欢这种事……我没办法承认。

别说看见你会心跳过速了,就连分毫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啊。

“……打扰一下,这位,阿彬。”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打断了两个男生的争吵,“既然,你喜欢我,那你知道,我最爱的冰激凌口味是什么吗。”

“啊,那个当然……”

一闪而过的犹疑。我不再摇摆不定了。

“当然是薄荷……”

“是的,应该只有一个人知道的。”

“哈,所以,你看,我不是想起来了嘛,不要生气了……”

他显出求饶的赔笑样子,弯着腰,很能激发女孩子的母性。

然而我从中得到的只有绝望的坚定。

“那个人,不是你,阿彬。”

我用上了所有的力气继续说着话。雷云天用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

“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是你,我也说不清楚那个人是谁、在哪里。很感谢你喜欢我,但我也有喜欢的人,想要立刻当面对她说‘我喜欢你’的人,只是她好像去了别的地方……或许你们听来我说的话很奇怪很伤人,但这是我的想法,我的记忆……”

低头听着,胳膊受伤的男生呆愣在原地,他身后的哥们快要一拳头招呼在我脸上了,我不在意。

换做是我的话,也不见得能有更平和的心境。

但我在寻找骆川。刚开始不能奢求见到她本人,我只要只言片语。

证明她存在过的、别人对她的印象。

“阿彬”不说话;雷云天不说话;被雷云天的吼叫引过来的同学们不说话。

正当交流陷入僵局之时,郑嘉旻突然出现把我拉出了教室。我忽然意识到比起向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提问,郑嘉旻应该更能解答我的疑惑。

她不言不语地一直将我拽上天台,带进角落,塞给我一瓶冰水,示意我坐下。

“你弄得我很糊涂,陶安阳。”

郑嘉旻“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擦擦嘴角道,“你表现得像个精神病患。”

“……我知道,但对于我来说,那些才是真的。”

和她说话总是让我更放松一些,不得不感谢好歹还有这么个彼此了解很深的挚友。

“我没办法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那太复杂了。不过我愿意听你讲讲。你说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呢?”

“她啊,她很高,踢足球很厉害,跑步也很厉害……”

会吹口琴,不会做饭;会记笔记,不会点菜。

会看人说话,会看事说话,博闻强识,饱览群书。

会在一起走的时候留意我的步长;会吃干净我做的饭然后主动洗碗;会带着我去咖啡厅和游乐场消磨时光。

会坐在桌子对面切开黑椒牛排冷不丁放进我盘子里,也会躺在主席台旁边染着一身酒气陪我吃薄荷味的雪糕。

会正经地指出我犯的错误很幼稚,会微笑着说些让我伤心的话,又会在让人看不见表情的场合做令我尴尬的事情。可是呢——

“会让我,好喜欢……不告诉她,不行。”

郑嘉旻撑着头,侧脸望着我。

“怎、怎么……果然很难相信吧……”

“没事儿, 我没有相信的打算。”

她灿烂一笑,直起身,眺望着渐暗的远方,“但是这种事呢,不可以在意别人怎么想。你喜欢谁,想对谁说出来,都是别人完全管不着的事情。只要你能确认自己的本心,就去找那个幸运的家伙吧。”

“我也想,可是,你看,除了我自己,没有一个人记得她,似乎这个人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我也站起来,望向与她相同的方向。天空的层次很清楚,顶层的墨蓝快要将天际的最后一抹光辉压塌了。

郑嘉旻忽然凑了上来,在我的耳边窃窃道:“等等,陶安阳,你刚才提到的那些,让我觉得……我不敢确定,不过听起来就像是,常彬取代了你喜欢的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我使劲眨眼,又拍了拍她的脸颊,确认她没疯。

“……算了,我跟你不好解释。总之,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你过个周末就变成这样,但我下意识地想要支持你帮助你……”

郑嘉旻双手抱胸,无奈地回头看着我,“这十来年里唯一每个学期都能见到的朋友,就只有你了啊。”

我想像她之前说出这种话的时候那样酸酸地回一句“你也知道啊”,话出了口却自动修正成了“谢谢”。落日的余晖里她洋溢着暖意的笑容霎时让我有了信心。

骆川,我会找到你的。

“啊那个,我最后问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噢……那个人,男的女的。”

楼梯间里的这个问题让我猝不及防。不过回想起来,我和骆川关系混乱的时候这家伙没少在一旁起哄……

“诶?啊,是……是女孩子啦……”

“真的?”

“真的啦,这种事怎么会记错……”

“——好棒啊!陶安阳我没白熏陶你!我跟你讲哦我都快等不及见到你的那位了!身高又高体育又好……当然,如果我也能见到的话。”

喂喂郑嘉旻,口水快滴到地上了,要不要我帮你擦。

看着她一副妄想中的痴迷神情,联系不到骆川以来的第一次,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高二下学期第十四周的周日,我有四十九个小时没收到骆川的消息了。

按照郑嘉旻的建议,考完试后我们翘了第二节晚自习去派出所试做失踪人口登记,果然没有在户籍档案中找到骆川的一份。这是很权威的结果,我就算不甘心也没办法说什么。

郑嘉旻掏钱买烧饼的时候,我从口袋里翻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没有解锁屏幕。

这台现代社会中人们赖以维持联系的工具,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用了。芯片里存储的东西,只有一个打不出去的空号和几百页毫无帮助的文字聊天记录。

没有声音,没有照片。

因为对彼时的我们而言,这两样东西比不上每日相见唾手可得的收获,无需留心采集。

直到昨晚我都这么相信着。可如今不行了。

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去到她的身边,那时候的我,还记得她的样貌和音色吗?

或许我“记不得”,但我可以“认出来”。

那些牢牢烙进了心底的东西。

我抢在十一点之前回到家中,炉子上充作夜宵的汤圆正滴溜溜翻滚着。爷爷在客厅读报,见我回来,撇了撇胡子道:“这么晚,那小子送你回来没有啊?”

爷爷也是这样的吗,爷爷也不记得骆川了对吧。

并且理应属于骆川的位置,被常彬取代了……

“放心啦,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将鞋子排整齐,走到洗手间清理指间的污迹。爷爷满意地“嗯”了一声,接着道:“你前座那小子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我思考了一下,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嗬,没办法呗,学习问题先不说,弄清楚别人究竟怎么想好些。”

“是呢。”

“那你喜欢他不?”

“不, 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

“有别的喜欢的人不?”

“……有。”

“想见到那个喜欢的人吗?”

“当然想……”

我觉察出不对劲了。爷爷提问的方式,就好像正常看来孙女应该“见不到喜欢的人”一样……

仿佛洞悉我的疑惑,爷爷放下报纸,走到我身前。

“那个消失的人,在另外的世界。要见到的话,就要舍弃你在这世上的一切。”

根本没考虑过寻找骆川要付出什么代价的我,在权衡之前就点了头。

爷爷露出慈祥的笑容,伸开手掌覆到我的额头上,就像我小时候他经常做的那样。

“我送你,见到她,听我的话。”

骤然撕裂的空气里传来爷爷的低语,

“而至于那之后的路,你要自己选择了。”




(29)


我循着爷爷的指示,在洗手间的柜子里找到了一只梳妆袋。那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发绳,可惜黑色的都有些松,我只能拿一根咖啡色的代替。

束好头发, 我庆幸自己尴尬的发长能勉强撑起及格的马尾。洗漱完毕后,我靠肉类散发的香气找到厨房,从微波炉里取出充作早饭的沙拉面包和帮爷爷热的土豆牛肉饭。

“哦你都起来啦!不用这么急,走过去才五分钟,还有半个小时吧!”

爷爷的房间里传出拖鞋的鞋底打击地板的声音。我掀开饭盒的盖子,放了一只勺子进去。

“又通宵了吗,爷……哥哥。”

眼前这名穿着大号T恤和宽松短裤的年轻男子,是我在这个新世界的“爷爷”。不得不承认,他完全就是一副年轻化的爷爷的样子,对我们之间的一些小秘密也了如指掌。不过真正让我对他消除戒心的,是那天我发现自己身处此处时走到厨房来看动静的他的第一反应。

“你还是过来了,陶安阳。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三天后开学,我们还赶得及办插班手续。”

——舍弃你在这世上的一切。

这是爷爷在“那边”对我说的话。我接受了。

他看我对这番话没有异议,才揉了揉肿胀的眼睛,道:

“啊,对了,在‘这边’,我是你爷爷——当然我更希望你叫我哥哥啦。”

我没有答话。

他做事倒是雷厉风行,第二天就穿上衬衫和休闲裤跑出门去帮我搞定了转校申请。接下来的两天他把自己锁在卧室里鼓捣电脑,除了送饭进去的时候,我基本看不见他人。

直到昨天晚上的饭后,他洗好盘子,把我叫到客厅里。

“明天你要去学校了,基本的注意事项不用我说了吧。现在你叫‘陶叶宁’,头发扎起来,眼镜戴上,发卡别好,和原来的你相差越大越好。”

“嗯。”

我没有问为什么。我只关心能不能见到骆川。

“这几天都在家里憋坏你了吧。可是,我真的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只要出门,无论去哪里,都告诉我,让我陪你去。”

“……嗯。”

短暂的沉默,是“我认为必要的时候会违背约定”的意思。

爷爷的话,能听出来吧,已经在无奈地叹气了呢。

“……唉。你已经过来了,也要去学校了,这下是真的,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噢。”

“嗯。”

“我不清楚自己适不适合说这种话,但是……你很勇敢,也很强大。你的那份思念,是你最值得依靠的东西。”

“嗯。”

“花开堪折直须折,有什么想做的事的话……快点完成就好了。”

“……嗯。”

他再一次长息,然后回到了房间里。

我留在客厅的长桌旁,平静得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要见到她了。

心脏却被什么桎梏着,跳动的幅度只能维持存活。

不要想了……

我掬捧冷水洗脸,然后戴上临时放在牙刷架上的平光镜,在看到镜中的自己前走出了洗手间,穿上鞋。

爷爷套上了唯一的西裤,打开门。

洒进屋里的今天的阳光,灿烂得晃了眼。

爷爷领着我找到年级部主任,后者打内线电话叫来了我的班主任。我跟着这位矮瘦的数学老师从三楼下到二楼,走进了喧闹的高二(2)班教室。

我不知道骆川在这个班里的位置会是怎样的。

但我第一眼看到的、教室离走廊最远的那一列的倒数第二个,就是她了吧。

“来,大家安静一下——这个,新学期呢,我们班上,又迎来了一位新同学!这是从,我们的南边,转过来的陶叶宁同学!大家今后,相互,要多多照顾!”

班主任用奇特的句读向班级介绍了我,可我没有在听。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骆川身上。这个世界的她,依然绑着长长的马尾,穿着小一码的校服,向外界展现出无所谓的神色。从我进来的时候起,她一直没有抬过头。就算班主任用很大的嗓门说话,她也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盯着她。

她低着头。

班主任补充了几点纪律和注意事项。

“注意第一个星期的大检查!好了,我们班不用收拾,刚好有一个空位置!来,陶叶宁同学,你就坐在骆远洲同学的后面吧。虽然是最后一排,不过教室比较小,应该,不会看不清黑板的。”

骆……远洲?

……啊,也对,来到这个世界,我需要改名的话,她也不例外吧……

我点点头,走向班主任指着的地方。

她终于撑起头,用漠然的眼神向我示意“后面”。

那对黑色的瞳孔冷得可怕。

然而,也是“她就是骆川”的明证。

我慢慢地拉开椅子,弄出明显的响动。

骆川趴在桌上,没有分毫转过来的意思。

这不能怪任何人,我想,爷爷提醒过我,骆川可能完全不记得和我有关的事情了……

那样也,没关系。

只不过是重来一次,为了将这份心意传达到……

我无意识地握紧拳头。

这一回,轮到我主动了。




(30)


骆远洲将买来的炸鸡和饭团放在餐桌上,快步走回门前扣上锁。外门五道,内门三道……扣到最后那一道的时候裤袋里的手机“嘟嘟哔哔”地震了起来,她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日子的特殊意义,赶忙冲进洗手间除去指缝里的灰尘,尔后庄重地掏出手机平放在桌角铺平的纸巾上,插好带麦克风的耳机,按下接听键。

听筒那端传来她唯一的亲人略显疲惫的问好声。

“啊呀,姐,你又通宵research啦。”

她面上露出活泼的笑意。电磁波的那一头,是在记忆尚未成型之时便失去的父母以外,和她联系最亲最紧的人。虽然她们已有三年不能相见——透过网络投来的受制于编码的映像,在骆远洲的认知中并不能替代指尖触碰得到的活生生的人。

“悠着点嘛……这么累,爸妈听了,也要担心呢。”

葬礼上姐姐可怕的眼神让“双亲”一度成为姐妹俩默认的禁语。即便是十五年后的现在,两人的电话粥里也不经常提到那对在天上注视着她们的父母。

只有每年的这一天例外。

三月一日,骆稼年与吴泽英的忌日。

“姐,今儿……多聊聊吧,聊给爸妈听听。”

她伸个懒腰,拧开炸鸡旁边的柠檬汁,“咕咚”灌下一大口。

“电脑?那个啊,已经不是修一修就能好的地步了,我还是组个新的算了……”

下意识地望向里屋的书桌,看到那堆废铁的骆远洲打着哈哈,甩了甩手。

“没啦,真的是自然灾害嘛……遭雷劈是小概率事件没错,我也没想到能撞上咯……嗯,主机全烤焦了,音箱和显示屏情况还行,估计四千以内吧……嗯,嗯,我知道,不会去电脑城的。”

她的视线转到了书柜里最底层的一摞游戏上,带了些许无奈。身为手握五个高级账号的论坛贵宾,她上周日通宵死磕一款偷跑的热门游戏,玩到朝阳渐起显示器冒烟,才卡在开学报到前半个钟头把最后一个可攻略角色的告白事件打了出来。

“不不,没事,别的文件我都在移动硬盘里备份过了,那天玩的是组里分给我的任务,你知道的嘛,我比较擅长这种文字类的……”

只多亏速攻组里早起的前辈用消息提醒,骆远洲关机之前把最后的存档传到了论坛上。可本打算牺牲掉午睡时间补个完美版的她,午饭后回到家里看到的,却是被上午的雷阵雨劈了个大口子的机箱。

“嘿嘿,告白事件都出来了,完成度不输那些真正的百分百存档嘛。我跟你说噢,我的存档是星期一早上就发布了的,别的组放得最早的都到了星期三下午呢!”

不知另一头的姐姐换了个什么样的话题,她兴奋又得意的神情突然不见了,邀功的话语也堵在喉间吐不出来。

“也不是故意不和人家接触的……啊,晚来半年也是半年,一个学期,人家早就自己熟络了,我能不能在这儿上完高中不也还不确定吗……”

似乎被转弯抹角地训斥了,她趴到桌子上“嗯嗯呜呜”地应付起来。

“来了,转学生嘛,我发了状态的啊,坐在我后面那个女生……对啊,我就是弄不明白为什么总是缠着我。平常下课找我说话就算了,晚自习也是,体育课也是,不在教室的时候也要跟过来真是没辙,跟她说私人空间什么的好像又不太好……”

聊起开学时转来班上的后座,她多了几分头疼的神色,不自觉地挠挠脑袋。

“自来熟吗,也没有那种感觉啊,她和别人就不这样……嗯,讨厌?怎么会怎么会,我的愤怒点哪有那么低啊姐,就是不太习惯呗,人总有自己擅长应付和不擅长应付的类型嘛……关键我和她不熟好吧,说句不好听的,她拿我当朋友看,我未必能有这个意思……”

这样欠妥发言理所当然地引来了姐姐的一顿猛批。她有些委屈,明明只是说出最真实的想法了嘛,不是姐姐的话才不会说呢……

扁了扁嘴,正打算争执两句,对面抛来的问题却将她吓得不轻。

“哈啊?不是吧姐,这里是中国又不是加州,就算有这种人也应该不会这明显……不,真不是勇气不勇气的事儿,这样揣测人家是不是也……”

姐姐那句波澜不惊的“那个女孩子该不会喜欢你吧”差点让骆远洲被柠檬水呛死。姊妹同心,她一下就明白姐姐口中的“喜欢”对应的是会让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脸红心跳的那种,而非同龄人们也拿来形容友情的那种。

她不是顽固的保守派,但被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诧异还是难免的。

“怎么看吗……唔,我不是很清楚。自己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好啦好啦可能是我还没注意到,不过要是人家不愿意我知道,费力去猜也没什么好处就对咯。”

微妙地变成了两个人就同**交换看法的局面……骆远洲撑着头,心说这不是聊给爸妈听的么,嘴上还是跟着姐姐的话题继续。

“是是是,你说的那种可爱的couple也只有你那边有啦……这边?学校里还好,大家会见怪不怪——说到底本身就和‘怪’没有关系——接受度还行吧。至于外面那些人呢,啊哈,你懂的……所以干嘛一定要大家都知道呢,什么样的感情都是,自己爱着就好了呗。”

谈话就这么要歪不歪地推进了下去。

“老生常谈了吧,生活伴侣、性伴侣和灵魂伴侣,很难找到统一的集合体,那么退而求其次……是啊,现实生活中,能找到其中两者的人就很少咯。”

柠檬汽水喝完了,炸鸡也没了热气,油腻的味道代替香味环绕在不大的客厅里。

“哎呀呀,真爱这种东西,说不好嘛。真正来电的一瞬间喜欢得不得了,后面是什么来维系就不好说咯。虽说荷尔蒙能维持三个月左右,有些人可是在这之前就厌烦了呐。”

指头扣在桌面上打着自己也没听过的节奏。

“你那研究室里也有花花公子?噗……好好不提。嗯?包裹的话我和快递小哥打过招呼,只会周末送过来吧,明天没消息的话我再联系你。说起来,上次视频的时候,你们都穿白大褂就他一个绷着紧身背心的那个金发帅哥……啊,花花公子就是他吗?不勒个是吧……”

结束和姐姐的通话,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的十点了。最后骆远洲捏着被油浸软的纸袋,将冷掉的炸鸡连同饭团的包装一起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里。厨房顶上开的换气窗后透来初春微凉的柔风,让胡言乱语了几个点儿的骆远洲清醒了一些。她搓搓指头数起了明天的预定事务。

装机的大事留到后天的话,明天就只是等包裹和……唔,答应了陶叶宁在电影院门口见一面吗。

想起方才和姐姐谈过的话题,骆远洲心里“咯噔”了一下。说着不要多管闲事什么的,牵扯到自身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在意。

担心有人向自己告白吗,真是奢侈的烦恼……至少,看上去是人畜无害的可爱女孩子咯,虽然常常有语惊四座的发言。

翻开手机通讯录找到了那个名字,又在拨通电话的前一刻锁了屏,她连自己的想法都弄不太清楚了。

就算不特意提到那种方面,也是很招人喜欢的家伙吧?

那样的话,说明白了也好。要是不介意自己“会随时消失”的的特性的话,能做朋友就好了……

一丝苦笑爬上骆远洲的嘴角。灯光明明暗暗,她抬头望望,默默将“电灯泡”添进明早的购物清单里。

既然没游戏可玩,不如对付下作业早点睡罢。她揉揉眼睛晃晃脑袋,拉开书桌前的椅子。

次日中午十一点,拖着超市塑料袋飞奔回家扔下东西、又飞奔向电影院的骆远洲倚在交叉口的路牌下大喘气。

十一点半,口干舌燥的骆远洲走到马路对面的杂志摊买了一瓶冰水,走回路牌下给陶叶宁发了一条“我到了”的短信。

十二点,等得有点不耐烦的骆远洲给陶叶宁去了个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十二点半,热起来的骆远洲脱下外套系在腰间,从路牌下走到树荫里,坐在木凳上发了第二条短信,“堵车了吗?方便的话打我电话”。

一点,饥肠辘辘的骆远洲跑进电影院背后的面馆花五分钟解决了一碗大份牛肉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锁了的手机屏幕。

一点半,酝酿着见面之后如何教训陶叶宁的骆远洲忽然意识到她们还不算太近的朋友,于是删掉了还差最后那个句号的短信,“再不来的话咬死你哦”。

两点,斜眼围观赌棋的骆远洲再也压不住心底泛上的失落感,调出快递员发给自己的通知信息,一边确认着一边往家的方向迈开步子。

姐姐寄来的包裹一如往常地体积巨大,大到骆远洲不认为自己应该顾及隐私把这大家伙从小区入口的保安处搬上六楼的家里再拆开。向相熟的水果店老板借来剪刀和大号塑料袋,她很快将大箱子里的内容物分装到了几个袋子里。

“就这些了吧……啊,竟然粘住了。”

检查成果的时候她朝箱底扫了一眼,发现一本册子附在了内侧的壁上。轻轻拉扯过后她放弃了连同包装袋一起取下来的打算,小心地剪开那层塑料纸,将里面的硬皮册子取出。

“限定画集吗……啊,这不是那个倒霉游戏的……”

封面上开朗地笑着的少年少女,确实久违,但于她而言是对这款恋爱养成游戏的最新记忆了。出于奇妙的自嘲心,她随手翻了翻这本画册,饶有兴趣地读着官方给出的攻略重点。

“噗哈哈,一定的啦,那种设定必须是傲娇役……嗯嗯,这条线要先走一会儿别人的才能开——啊哈官方你个无节操这小哥竟然是限定基佬攻略怪不得我开妹子号没见过这人啧啧啧有木有什么只有妹子能攻略的呢……”

从男生篇翻到女生篇,第一个就是自己卡在告白事件的那只小小的邻家系。没动过的视线立刻捕捉到了攻略hint。

“‘该角色限定男性主人公攻略’……开玩笑?我亲手打出了她的告白事件的啊……”

心脏抽痛了一下,呕吐感翻涌上来。

骆远洲强忍不适,收拾工具匆匆跑回家里,给手机连上无线网,往论坛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有人下载过骆川那个号发布的《一刻永恒》的存档吗?”

半分钟后有人回复:“你一发布我就下了。游戏刚到,装上去试了试,说是资料损坏。”

很快另一个账号补了一条:“我记得那个帖子,去论坛看了,下载链接失效。”

“没有人下下来能玩的吗?”

“彬哥拿了偷跑,你问问他?”

“彬哥也是你发布那天下的,截图给我们看过,正常啊。”

“我怎么听别人说过彬哥改主角的时候遇到过麻烦啊……最后一个片区的代码整个乱成一团糊了。”

有了话题的论坛群里很快热闹起来,骆远洲却无心顾及了。她有个很可怕的想法。她拼命抑制自己翻开画集确认的冲动,可那个人的形象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维。

陶叶宁只是手机没电了,骆远洲安慰着自己,她只是手机没电了,晚些时候就能联系上的,没事……

脑海中一幕幕地闪回相遇这五天里她新后座的模样,最终定格在前天那个下雨的午后。陶叶宁戴着眼镜枕着胳膊小憩,她想提醒后座这么睡觉对视力不好,又不想打扰别人休息,只能尽量轻柔地捏住那副黑框眼镜的镜架,屏着呼吸将它从陶叶宁的脸上取下来。

那副安静的睡颜与记忆中的某个瞬间有了微妙的重合。骆远洲愣了神。

鼻梁上没有了负重感的陶叶宁很快惊醒,骆远洲因诧异而瞪大的双眼霎时映出少女瞳孔周围环绕的泪光。

“骆……远洲同学……”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帮你把这个取下来戴着睡觉不好……”

她赶忙递上还未收起的黑框眼镜寻求谅解。可对方只是偏头撇去眼角聚起的泪滴,沉默地重新将那东西戴好,然后约她这周六的十一点在学校前面路口的电影院门口见。

有事的话不能明天或者星期一说吗……虽然疑惑着,出于愧疚她还是答应了这个邀请。

“嗯,那就到时候,再说。”

彼时的骆远洲不会知道,这个时候永远到不了了。

现在的骆远洲闭着眼,僵硬着双手搓动限定画集的书页。属于陶安阳的那两页不断地出现又消失,很快被密集地打下来的润物浸湿。

“那是不可能的吧……不可能的啊……”

骆远洲仰起头,泪水滑进耳腔,鼓响了深海一般的恐怖悲鸣。

——然而内心的痛楚又如此真实,缓缓将她推向撕裂的边缘。

数千米外的小公寓楼里,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推开木门,向屋子里穿衬衫和休闲裤的年轻男子抛了一根烟。

“她跑得很快,可惜不够聪明。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让她出门一步的。”

中年人拣个还算整洁的角落坐下,脱下了墨镜。

“她已经挣脱了系统的锁链到了这里,你觉得这间房子能困住那样的决心吗。”

年轻男子略一苦笑,折断香烟扔进脚边的外卖纸袋,“况且,就算我不动手处理,你们这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次元调律所’,不也不会放任不管的吗。”

“……真是遗憾。只要她不对这边的世界产生这么大的干涉,我们倒很乐意继续观察她的反应。”

“观察反应?唔,不过比起被告知那种残酷的真相,在无意识的时候就被强制清除才是更棒的结局咯。”

年轻男子站了起来,走到门旁,假装看不见中年人不加掩饰的戏谑表情,“对那样执着的思念来说,自认为只对那个人抱有‘独一无二’的爱的自己,其实也在无数人的电脑里扮演着恋人的角色的事实,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吧。”

褪去了烈意的暖阳透过斗室唯一的小窗照进屋里,落在电脑屏幕显示的游戏宣传画上。穿着便装的少女充满期待地向荧屏外的玩家们伸出手,眼中闪耀着幸福的光。

“此刻,坠入爱河……”

骆远洲铺开特典海报,不禁念出了印在显眼位置的代表宣传语。

那一刻胸中荡起的温情,仿佛在解答她对自己脸上突然出现的泪痕的疑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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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的剧透:作者有写文之后补设定和线索梳理的习惯,这次不知道会不会坚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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