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嘉慶十八年九月十五日,皇帝北狩熱河之際,天理教林清率兩百名教徒假裝商人潛入京師,在內應的幫助下,以「順天保民」、「順天開道」等旗號起事,直取紫禁城,攻入東華門、西華門,史稱癸酉之變。
事情的發生總是沒有預兆,如同九月十五這日木都兒所關心的,僅是佟吉海被人毆傷,倒臥於儲秀宮之外。
「佟吉海、佟吉海,你醒醒!」木都兒拿手絹沾了些水,擦拭佟吉海嘴角血跡,正想著是否要喚人過來時,忽聽見微弱的呼喚。
「姑奶奶不用麻煩,我沒事。」佟吉海虛弱的睜開眼,一句話尚說得清楚。
「可是你……」
「只是皮肉傷,沒傷到要害。」佟吉海長年在辛者庫做粗活,早練就一身粗厚皮肉,加上敬事房太監難免是花拳繡腿,所以就算傷痕處處,但沒對佟吉海造成多大內傷。
「天子轄內,到底是誰敢把你打成這樣!」
木都兒看起來是真動了氣,但佟吉海沒把事情鬧大的打算,只是靠在石墩上喘氣道:「一些小糾紛,姑奶奶若為我出頭,誤會就更大了。」
「難道你甘願被人這樣欺負?」
「所以我想出宮。」佟吉海看著木都兒,首次露出真誠的笑意。「姑奶奶妳已經幫我許多,接下來的事我會自己想辦法。」
木都兒一時語塞,前幾日她才痛罵佟吉海一頓,更之前佟吉海時常纏著她說些荒謬言論,若她真的是佟吉海的貴人,那麼什麼才叫災厄?
「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也知你心中不平,出宮的事若有辦法,我會幫你。」
面對蹲在身前的木都兒,佟吉海不自在的擦了擦額頭,眼神望向天際。「我昨夜觀星,見到天生異象宮中恐有災變……」
而此刻薛東盛正被一班太監簇擁著走於宮中,昨夜藉故教訓人,薛東盛更是心情大好。
「今晚我作東,請咱們兄弟一塊兒喝酒樂樂。」薛東盛一吆喝,身旁太監無不應聲叫好,他更是笑得開懷。教訓完佟吉海後薛東盛早喝得醺醺然,連白日行走都還要人攙著。
「說到喝酒……」正待往下說時,東華門前傳來一陣打殺聲,薛東盛好奇的回頭一望,忽見一群暴民持著武器殺入宮中,約有數百之眾,聲勢驚人。
一班太監望見後連忙倉皇而逃,薛東盛雖然嚇得酒醒,但早已四肢癱軟,那些平日的酒肉之伴一個個忘了他們口中的「大哥」──薛東盛只見千軍萬馬蜂擁而來,當刀斧落在身上,一切的一切似乎和他平常欺凌弱者時沒有不同,只是這次,他已無法發聲。
宮中出現亂黨的消息很快的傳至永壽宮,由於皇上和皇后同往熱河,後宮主事者便成了如妃。如妃原本正與湘菱談心,聽聞此變故後,臉色雖然剎白仍鎮定說道:「小茗子,養心殿應該還有很多御前侍衛,沒跟隨皇上去熱河,你立刻請他們前來守衛。芊蕊妳帶人去東六宮、爾荷妳往西六宮,通知所有妃嬪前來永壽宮避難,天理教的亂黨一時之間應該還未攻進來,所以我們一定要保持鎮定,不可以自亂陣腳,就算他們攻進來,我們還有御前侍衛和宮中壯丁保護,永壽宮是宮中最安全的地方,傳告眾人千萬不要慌張走避以及輕率離開。」
爾荷芊蕊領命離去後,如玥又再指揮眾人,何處窗口該封、何處該做布置,盡是井井有條臨危不亂,眾人見了也如同吃了定心丸,一時倒也不懼亂臣賊子。
東西六宮妃嬪也陸續被護送至永壽宮,如玥一一關照後,見壽康宮的淑貴太妃和恭太嬪已到,獨獨不見宛琇,一陣心慌感油然而生,連忙對爾荷問道:「淳貴太妃呢?」
爾荷雖知如妃早會有此一問,回答卻仍吞吐不前,倒是恭太嬪做了回答。「淳貴太妃娘娘近日似乎心情不佳,整天獨自離開壽康宮,今天一早就不見她了。」
其實爾荷一到壽康宮未見著淳貴太妃,便已能想見如妃擔心著急的模樣,若是如妃在場,定會叫她不顧其他只求找到淳貴太妃,爾荷卻是一個狠心一咬牙,只叫所有人撤出壽康宮。爾荷當時的想法直接簡單──若淳貴太妃不在,全部麻煩都會消失!鈕祜祿家族不用再擔心名譽受損,娘娘也不用整日煩憂,她只要適時忽視這件事,等到了永壽宮,一切已成定局。
卻未曾想,永壽宮內如妃竟冷冷望向她來,眼神似明瞭一切。
「我要去找宛琇!」如玥一個轉身,吩咐道:「淑貴太妃,麻煩妳安頓這些女眷,坐鎮永壽宮中,芊蕊會在身邊幫手。我不能讓宛琇一個人在宮中,我要找到她──」
「娘娘,現在外面兵荒馬亂,出去太危險了!」芊蕊連忙勸阻,如玥仍是堅持。爾荷想上前,卻被如妃一個眼神瞪得動彈不得。
「我只有這個妹妹,我不能失去她。」如玥毅然轉身,一隻手拉住了如玥衣袖。
「娘娘如果要一意孤行,就讓我同去,起碼大家有個照應。」
回眸顧盼,只見湘菱仍不願放手,對如玥堅定吐出幾個字:「湘菱生死相隨。」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暢音閣的二樓戲臺上,淳太妃極目遠眺。昔日金粉處,帝王將相在此轉過多少輪迴,她充滿野心的想過有朝登上戲台,能唱出一齣怎樣的大戲?
如今身為貴太妃的她,有多少人得在其下臣服,但她將眼神拋向台下,已有人翩然離席。她只想留下那個人,這也行不得嗎?
任由鑼鼓聲漸雜沓紛亂,半生之前和半生之後究竟有何差別,她依然在問著:她為了誰演?為了誰唱?
「娘娘,奴婢終於找到妳了,快點下來!」
聽起來是佑香聲音,宛琇本不想理會,但一聲急過一聲的催促,讓她終究不耐煩的往下一望。「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外面這麼嘈吵?」
且說如玥攜同湘菱出了永壽宮後,邊一路躲藏邊找尋宛琇蹤跡,終於在偏殿處見著同樣尋著宛琇的佑香。猜測幾個去處後,佑香終於想到貴太妃娘娘可能在暢音閣,三人一道前往,果然在二樓閣上見著宛琇身影。
「佑香,妳和那個人一起來是作什麼?」
見宛琇仍是一副不領情的模樣,佑香大聲喚道:「天理教的亂黨闖進來了,奴婢剛才好不容易才避開了幾個。貴太妃娘娘,其他主子都已齊集在永壽宮!」
「宛琇,妳快跟我回永壽宮──」危難當頭,如玥眼中只有宛琇,幾番顧不得湘菱拉阻便要衝上樓去。
宛琇遠遠望見,終究出聲喊道:「妳不用上來。」
佑香早三步併作兩步到了暢音閣上,牽著淳貴太妃下來。如玥一把抓住宛琇,便要離開。「我們現在回永壽宮,姐姐不會再放開妳。」
任人一路牽著,如玥絲毫未注意到宛琇的反常。待至宮門交界處,四人躲於轉角處窺伺情況。
「娘娘,兩邊都有亂黨和士兵正在交戰。看來為今之計就只有走右路,穿出御花園,直取神武門。」湘菱想了會兒,說道。
「妳的意思是要離宮?」
「亂黨入宮,禁宮就是火頭,守軍未到,亂事一時難以平息。既然也回不了永壽宮,倒不如離宮暫避風頭吧。」
如玥看著宛琇,思量後做出回答。「這也不失為一條出路,相信皇上一定會明白我們情非得已。」
正欲離開時,宛琇忽地大力甩開如玥的手。如玥不解,卻只見宛琇神色如寒冰,冷意彌漫眼眸當中。「做什麼?宛琇,妳是不是不舒服?」
宛琇只冷冷吐出一句。「我不走。」
「現在出去暫避,才有一線生機。」
「生機?要走妳自己走。」
「宛琇,妳不是一直認為被困在紅牆內這麼多年,是活守寡。在這裡度日如年嗎?為什麼現在妳反而對宮中有所留戀?」如玥下意識的望向湘菱,卻見湘菱也一臉費解。
宛琇昂起頭,看著眼前一道高過一道的宮牆。「在這宮中,活得多了無生趣,我還可以對自己說:我鈕鈷祿宛琇,一生被命途所欺。受困在這堵紅牆,起碼有一個藉口,可以讓我去怨,讓我去恨。」
如玥不知宛琇又遇到何事,仍是急捉住對方的手。「就算是想怨想恨,妳也要留下自己的性命才有資格。」
宛琇狠狠甩開!「我的性命根本就沒有人在乎,他們在乎我,由此至終只因為我是貴太妃這身份!」
湘菱卻忍不住出聲。「淳貴太妃,如妃娘娘就是因為擔心妳,才冒險離開永壽宮,她又怎麼不在乎妳?」
「她在乎的只是家族的名聲,徜若她置我於我不顧,她怕我一旦被暴徒蹂躪,會落得個不貞不潔之名,會使家族蒙羞──」
這些話語如箭穿心,如玥激動反問:「到了這一刻,妳還認為我為妳所做的一切,不是出於對妳的關心?」
倔強看著如玥,宛琇揚高下顎意圖將這身影甩出眼底。「妳認為以我們姐妹之情,妳會捨身相救嗎?恐怕妳只是想我死得其所吧!」
──終於狠狠挨了一巴掌!
「宛琇,妳到底要任性到幾時!」如玥掏空了心,聲嘶力竭的吶喊著。「我知道這麼多年來,這麼多年來……我知道妳覺得自己年輕守寡,對著我心裡不舒坦,所以妳刻意疏遠,我諒解;妳覺得自己活受罪,是因為我當年稱病退選,所以對我肆意抹黑誣衊,我容忍;當雍貴太妃死後,妳變本加厲,故意挑戰宮中規矩,我也只能一直擔心。我們兩人不算是姐妹情深,我們甚至稱不上和睦相處,但是始終血濃於水,妳是我的妹妹!」
如玥聲音漸啞,如鬆去的弦。「我為了保妳周全,妳知不知道我做了多少違心的事?我犧牲了多少無辜的人?當中甚至有一些是向我交心的,是跟我同喜同悲的。」
一旁湘菱卻是聽得面色愈趨凝重,深深望向如玥。
如玥已說至泫然欲泣,宛琇依是那副冷酷面容。「既然妳認為妳為了我,受了這麼多委屈,妳以後不用再擔心我──以後、以後也不用再擔心我!」
----------------------------------------
趕進度,明天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