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如玥眼淚簌簌流下,在朦朧之中只見宛琇漸行漸遠,不論何時何處,她只想拉著宛琇,但宛琇這番言行是一刀插入她的心,任她鮮血淋漓也棄之不理。如今她肝腸已碎,哪有力氣再去挽回宛琇?
「娘娘,娘娘……」湘菱見如妃癱坐於地,口中只喃喃念著宛琇之名,淚水失神的自兩頰流下,不由得努力喚道:「我們不能待在這裡,暴徒隨時會來,娘娘我們快走!」
湘菱用力攙起如妃,拉著人跌跌撞撞穿過御花園。繁花已然潦倒,在穿過一片荒蕪後,巍峨的東華門聳立於眼前。
過往,宮廷重門深閉,鎖住種種青春包裹層層流言,人和人之間戴著面具誰也看不清誰。如今紅牆一角崩塌,外頭未曾拂進的風呼呼灌入,消逝的生命狼藉於繁華的鋪金地,湘菱和如玥站在一切的頹圮之前,在死亡和生機的一線之隔間。
「娘娘,東華門就在眼前,我們趕快出宮。」湘菱拉著如玥,後者卻停下腳步,倏地放開湘菱的手。
心底一涼,湘菱不安的回頭望向如玥。
如玥已止住了淚,但盈著水氣的眸光竟顯得幽深如寒潭。如玥凝視湘菱,一字一句清楚問道:「湘菱,妳為何要欺騙我?」
「娘娘……」
「妳和宛琇,根本沒有關係。」
「娘娘,如果妳不想到永壽宮,也得找一處避難,否則遇到那些暴徒該怎麼辦?」佑香緊跟在宛琇身邊,不時關注四周動態。當時她見淳貴太妃轉身離開,未及多想連忙跟上,倒也帶著娘娘避開不少麻煩。
「不用管我,妳也走得遠遠的就好。」宛琇眼中已看不進去其他,甚至對佑香的關心也未加回應,失魂一般走於宮中。
偏偏此時禍不單行,兩三個暴民剛進一處宮殿洗劫完,出來正巧撞見宛琇主僕──
「娘娘快走!」佑香拉著宛琇便要往回跑,後頭暴民已追了上來,似乎清晰可聞後頭的呼吸聲,宛琇才真正感到害怕心慌。
佑香眼看刀即將落下,整個人撲在宛琇身上,無論如何也想護主子一個萬全。卻沒預料中的疼痛,一陣刀劍相錯聲乍響,佑香回身睜眼一看,其中一名惡徒已被佟吉海從背後砍倒在地,另外兩人正與之纏鬥。
「娘娘妳有沒有怎樣?」木都兒也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攬住宛琇臂膀在耳邊急切問道。
感受耳畔殷切呼喚,宛琇睜開眼怔怔看著木都兒,一時似有火光燃起,下一瞬卻已落入冰獄之中。
「妳來做什麼!」打掉木都兒的手,宛琇挺直了背站起,已見此刻佟吉海殺退另外兩人,卻是冷笑出聲:「挺好的嘛,跟著情人雙宿雙棲,妳想嫁給佟吉海的話本宮可以做主,妳現在就跟本宮說一聲……」
「眼前這場景妳還要如此!」木都兒冷了臉,嚴肅的沉下聲音:「妳看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暴徒來犯,如妃娘娘卻為了找妳冒死出了永壽宮,妳有看到路上多少的屍首嗎?妳難道不怕其中有一具就是如妃?!」
天理教徒殺進宮中的消息,遠在花園中的木都兒是最後才聽聞,她猜測如今宮中兵力應會集中於永壽宮,便想和佟吉海一同前往,半途卻聽見如妃和淳貴太妃皆尚未返回永壽宮之事,便改變主意在宮中四處搜索,竟真尋到了淳貴太妃。
「明明是血脈相連的親人,難道娘娘真要等到陰陽相隔的那天才後悔痛失天倫至親,未曾珍惜在一起的時光?!」木都兒一個激動下,險些站不穩腳步,方才痊癒的病體仍承受不了如此劇烈的情緒。
宛琇伸手一扶,才發現木都兒近日著實消瘦一圈,瘦骨嶙峋硌得宛琇生疼,嘴上仍強硬道:「本宮要做的事,不用妳管!」
「我現在要去找如妃娘娘,這是我儲秀宮的職責,娘娘妳不願去也罷。」木都兒放開宛琇的手,殘陽灑落於身,與瞳眸中的神采相互輝映。「一個人如果一輩子只會拋棄人或怨人拋棄,不願向前跨出一步,她也只能一生自困於紅牆中,不論眼前有多美麗的景色都視而闕如。可是在木都兒心中的鈕祜祿宛琇,永遠不是這種人。」
木都兒的肯定神色,崩落了宛琇心中一直築起的紅牆,牆裡有個害怕哭泣的女孩兒,是十來歲時的她。牆中關起她對如玥有過的欽慕和喜愛,是她對如玥撒嬌時露出的歡欣神采,是她多想喚著姐姐一遍又一遍……她只是害怕再一次被姐姐拋棄,又被姐姐一人留下面對茫然無知的未來。所以她要先推開如玥,只有推開如玥之後才不會受到傷害;只有憎恨如玥,她才能掩蓋心中那份不斷想與之接近的喜歡。
一直以來她想要的,是姐姐的一聲道歉,是姐姐的一句珍惜,她為此編織了各種場景和數不清的流言,卻從未站在面前、當面問過姐姐進宮的真相。她只顧怨,只顧恨,聽任物換星移牆內的女孩兒始終嚶嚶啜泣,如今的她還認得當年那女孩兒嗎?──省悟這點的宛琇拉著佑香,嘴角擠出一抹微弧。「我要去找我的姐姐,如玥。」
昔日紅牆森然,如今城門洞開,朔風從指尖颳透到心尖,背對城門的湘菱目光平視著幽暗的甬道,彷彿已見這座精心設計的牢籠崩塌盡毀。
「妳和宛琇,根本沒有關係。」在謊言之前,如玥已然想得清楚。「沿路上妳和宛琇的眼神全無交集,若一切真像湘菱妳早前所言,宛琇不可能對妳這麼冷漠。湘菱,妳為什麼要騙我?」
眼望如玥清醒模樣,良久,湘菱終於洩出一聲輕笑。「沒錯,我是在騙妳。」
雖然早已猜到答案,但由湘菱親口證實,如玥仍是不敢置信。「湘菱我實在不知,妳為何要謊稱妳和宛琇……」
「那娘娘又為何要用妳和淳貴太妃之間的事騙我?」撕下偽裝,湘菱眼神冷硬。「娘娘引我入情彀當中,只為了妳和淳貴太妃之間的恩怨。既然娘娘能這麼做,為何我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湘菱所言句句在理,如玥一時竟找不出話來辯駁。
「妳和淳貴太妃,任意擺弄我和木都兒的人生,難道只因為我們是下人,就得成為主子的玩物嗎?妳不敢對淳貴太妃言明,卻拿我當做代替品,對我說出妳那些不可告人的想法,為什麼是我?如玥妳為什麼選擇我?!」湘菱寸寸進逼,眸中含怨。「妳知道我有多憎恨妳嗎?夜半人靜,我的心卻總是不得安寧,我為何要陷入在妳的故事裡,妳憑什麼這般自以為是!」
「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要報復妳,看妳在我的故事裡聽得如痴如醉,看妳為了心中幻影憂心傷神,妳終於能體會別人的痛苦了嗎?不,還不夠,妳得為這一切負責!」
見湘菱步步逼來,如玥簡直退無可退,一個蹌踉,如玥竟是踩到地上屍骸。
「妳用一個個謊言構築起的世界,我就用謊言一個個還給妳!我只求妳所求而不能得,願妳所願而不能償!」怨到了深處是恨,湘菱的恨意如塌毀的紅牆再也阻擋不住,全發洩在如玥身上。
倏地湘菱雙眼睜大,雙手用力推向如玥肩膀──
(三十五)
如玥身子向後倒去,在天與地崩轉的瞬間,一枝箭從如玥眼前劃過,當她目光追至箭尖時,其已決裂地沒入湘菱的胸膛!
湘菱一口血噴了出來,如斷線風箏整個人往前栽去,如玥慌忙半爬向前,攫住湘菱身子。
「湘菱……湘菱……」對暴徒傳來的殺喊聲置若罔聞,不斷湧出的鮮血沾滿整雙手,如玥按住湘菱傷口,不斷在耳際呼喚。「妳要撐下去!等下侍衛就來了……我現在就派人去找太醫……」
「如……如玥……」湘菱用力抬起手,卻是要撥開如玥。「快……快逃!」
「不,我不走!」如玥緊抓著湘菱,用力吼道:「妳不是一直很恨我嗎?為什麼要救我?!」
「我的確恨妳,恨妳給了我一場美夢,偏偏它只是一場夢……」湘菱咬破自己的唇,保留最後一絲清明神智,她看著如玥,目光漸趨迷離。「永遠轉不動的綠瓦青磚,為何有了這深紅……如玥,妳有看見這一大片紅色嗎?」
「不要再說了!」如玥死死抱住湘菱,血色染遍衣袖終融而為一。「湘菱妳不會死,妳要說什麼我都會聽著,等妳好了再和我說,我會一直在這……」
「──二娘、二娘!」
一陣心焦呼喚傳進湘菱耳中,湘菱不用睜眼,也可以看見木都兒難過的淚眼。「木都兒……」
見湘菱微微伸手,木都兒急忙撲上前去握住。她和佟吉海一路尋來,就在東華門前看見如妃和湘菱,佟吉海協同趕來的待衛阻擋暴徒的攻擊,她奔上前去卻見著最不願意見的畫面。「二娘我讓佑香去找太醫來,妳不會有事,妳答應過我要一起出宮的!」
「我說過很多謊話騙妳,對不起。但我是真心的……」再也看不見如玥神態,湘菱眸光逐漸渙散,手指卻緊攫住木都兒掌心,似乎要把道歉深深鑴刻。「答應我,帶我出宮,我們說過要去看更多風景……」
木都兒哽著淚水,認真承諾:「二娘……湘菱,我答應妳。我們不只回保定,還要去江南,還要去很多很多地方。」
當遺憾終得所償,湘菱嘴角含笑,手臂從眾人眼前滑下,落土塵埃──
木都兒將身子埋於湘菱胸前,止不住嚎啕大哭,身邊的如玥更是失了神,呆滯的跪坐於地,淚水無自覺的自兩頰洶湧流出。
始終在一旁觀看的宛琇被眼前場景撼動,她先看了看木都兒,再把目光轉向如玥,終於艱難地蹲下身子,按住如玥雙肩。「姐姐,不要傷心了。」
如玥的淚水還是不住落下,對於宛琇的呼喚充耳不聞。
宛琇也難過起來,她拉著如玥靠向自己身上,同樣落下淚來。「姐姐對不起,宛琇不會再和妳鬧脾氣了,不會再讓妳覺得委屈了……」
除了些許傷亡,天理教叛亂很快被宮廷軍士平息,二皇子綿寧因指揮平定亂事獲得聖上青眼以待,同時辛者庫人佟吉海因保護淳貴太妃和如妃有功,也特赦免除罪藉得以出宮,竟恰巧應證了當日的貴人預言。
這日宛琇坐於壽康宮中,神情鬱然。
「木都兒特來向淳貴太妃辭行。」木都兒立於堂前,一身平民裝束已要出宮。動亂過後,木都兒立即修書熱河表明離宮之意,皇后體恤木都兒心情不再強留其於宮中,年底一至,木都兒果真決定離開。
「妳真的要走了?」宛琇盈盈望向木都兒,只覺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處抽出一句話來說。
「我不會聽從我爹的安排,讓他一手包辦婚姻大事。」木都兒摸了摸腰際香囊,嘴角隱約露出笑意。「我答應過二娘,要帶她去天底下所有美麗的地方看那兒的風景,我想多花點時間陪她。」
「木都兒,我……」宛琇調整了呼吸,才開口說道:「我喜歡妳,妳真的不能考慮留在宮中?」
「娘娘如今說話坦率多了。木都兒希望娘娘對心中重要的人,說話都能如此坦誠。耳裡不再誤解他人之意,說話得見真心,便不會再有誤會。」木都兒最後一次行禮宮規,臨走前又回頭道:「娘娘之於木都兒,是特別的人。木都兒永遠會記得壽康宮,記得如今我看見的女子。」
聽聞此語宛琇忍不住起身,走到跟前。「所以妳就這樣走了?連些東西也不留下?」
見宛琇目光落向腰際的香囊,木都兒突然牽起宛琇的手,引導對方望向自己眸中。「妳當初需要香囊,是為了找個依靠,如今這顆心已被治癒。比起虛幻的香氣,在身邊見得到觸得到的人,才是娘娘妳應該要珍惜的。」
「可是我……」
「娘娘,不如相忘於江湖。」
木都兒抽出手,決然告別。宛琇望著木都兒的身影,視線逐漸成了乾涸的水源,宛琇只能撫著心口,一聲嘆息響徹在空蕩蕩的壽康宮中。
當木都兒走出宮門,回首再望向包覆一切榮華富貴的紅牆,耳邊彷彿有著嘆息,她仍是選擇轉身。
「二娘,我們走了。」
紅牆之內亦有冷森可怖處,多日以來如玥如喪心魂,將永壽宮生生地整成了遊魂之所。
繡鞋聲響起,宛琇走進室內,見如玥蜷曲於床畔一角,她亦坐在床沿,拿起手絹幫姐姐擦拭臉龐。「姐姐,我是宛琇,妳聽見我說話嗎?宛琇現在已想時刻陪在妳身邊。」
「謊言,這一定是謊言……」如玥忽地冷笑起來,接著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宛琇怎有可能喜歡我,湘菱又怎麼可能會原諒我……」
「木都兒已經帶著湘菱離開,她們過得很幸福,臨走前還來向我辭行。」宛琇已決定不再說謊,卻不忍見姐姐如此傷痛。輕嘆一聲,宛琇在如玥耳邊字字輕訴:「宛琇喜歡的一直是姐姐,從十六歲那年,就一直喜歡著,姐姐還記得進宮前後的那段往事嗎……」
「……只要姐姐走出惡夢,只要姐姐能再看著宛琇,宛琇不會再讓姐姐難過了。」
聽聞哭聲,如玥回過頭望向宛琇,那麼溫柔的宛琇倚在她懷中,那是多少年來想夢見的場景?一滴眼淚從如玥眸中落下,就算心早是千瘡百孔,但它依然會為著宛琇而跳動。
為情而死,又因情而生,縱然是已到煉獄,她仍放不下這個妹妹。如玥神情恍恍,一聲綿長低吟──
「宛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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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怎麼說出如此故事?」
壽康宮內,淳太妃一杯茶端在手上早已發涼,少見喜怒的臉龐露出深深疑惑。
對座如妃倒是一笑,說道:「後宮來日方長,姐姐也只是講個故事打發時光。但須謹記情感由來變化無端,唯有姐妹之情方得綿長。」
「只是這故事裡,姐姐把自己形容得……」宛琇想找出適當詞語,卻又不知該怎麼說才不會傷人。
正僵持間,如妃自行開口:「妹妹是想說姐姐把自己形容得佛口蛇心嗎?還是怨姐姐把妹妹說得如此任性?」
「妹妹不是這個意思,也無責怪之意。」
「我知妹妹稟性良厚,才得先帝冊封一淳字。」如玥雖是如此說著,倒也不見任何開心之情。
「姐姐莫說笑,妹妹乍聞這故事結局有些感傷。」好不容易宛琇喝上了茶,放下杯盞後又問道:「只是世間,真有這種情感?」
聽到此句,如玥卻笑了。「宛琇所指的是何種情感?」
紅霞飛至頰上,宛琇垂下目光一會兒後才抬起,柔柔望著如玥。「姐姐說的這些,莫不是誑語?」
「《還魂記》裡有言:『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只要妳相信,就是真的。」如玥手指微探杯身,忽斂起蛾眉。「爾荷這茶已經涼了,怎能再喝?幫淳太妃也換杯茶來。」
「姐姐還不打算離開?」
「妹妹怎一心想趕姐姐走?」如玥望向宛琇,眸中似有戲謔。「此時天色尚早,不如姐姐再說個故事給妳聽?」
宛琇回望如玥,眼中情緒深不見底,卻已然開口。「只要是姐姐講的都好。我聽,妳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