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散落在空中，姬子终于抵不住内心的渴望。

千歌音，我曾经无数次想，是我太怯懦，是我太平凡，我不似你如高悬天际的银月光辉灿烂，而我只是世间无数普罗大众中庸碌的一个，影子藏在不为人知的暗夜里。

我也想绽放光芒，化作温暖的一切照耀万物，然而我终究不像你一般，但是，我愿努力。

戴上那个发夹，就是克服心魔的第一步。千歌音，我愿努力。

“千歌音！”

终于抵不住内心的渴望，姬子奔了过去。千歌音熟稔地将她揽入怀中，抚摸她的长发。

“千歌音……对不起……”她伏在千歌音的怀中哭着，千歌音没有再说一句话。大抵是任何时刻语言都不如行动来的有力吧，她只是用温暖的手掌安慰她，同时也感受姬子温软的身体在怀中渐渐松弛下来。衣襟处湿润而冰凉，泪珠一滴滴落进领口，划过千歌音细嫩的肌肤。她却并未顾及这些，因为只要姬子能好起来就足够了。

可是，为什么眼底那样暗，如同原始丛林的沼泽呢？为什么声音那样细微，如同散在风中的沙子一般呢？

其实，你也需要安慰吧，千歌音。

一个人独自行走在暗夜里，即使点着灯，那也太寂寞了。

姬子的脸上闪着晶莹的光泽，泪水接连不断的滴落。千歌音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头发，蓦然想起，曾经读过的童话故事。

美丽的小公主，天生眼泪掉下来就会成为珍珠。为此，不知道多少人想娶到她，不只是因为那是国王的女儿，身份高贵，容姿秀丽，更是因为如此便可以得到无与伦比的财富。王子娶到她，却让她不停哭泣，只为了珍珠可以换成无尽的财富，而贫穷的牧羊人却不愿意伤她一丝一毫，因为即使得到珍珠，可是小公主却会很难过……

她无数次想，即使姬子可以如此，她也决不让她哭泣。然而，终究她错了……

姬子的眼泪并不能变成珍珠，可是她哭泣的时候，千歌音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闭上眼睛，僵硬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感受与怀中女孩亲密无间的温暖。而姬子，终于回到了港湾，泪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往往就是如此，在多么艰苦和困难的时候都可以咬牙撑着，绝不掉一滴眼泪，但当他人安慰时，却终于伪装不下去，泪水的闸门打开，洪流倾泻。

千歌音在谴责自己，就在姬子泪流满面的时刻。

为什么，她那样伤心，我却如此开心，只是因为她终于回到我的怀抱么？

终究，人是自私的生物。终究，我在意那个发夹，在意被打开的手，在意我站在阴影里，他却可以在阳光下。

千歌音闭上眼睛，如此想到。

破碎的月光透过窗子落了满地。

也是在同样的月光下，水面倒映漆黑的天幕与夜色下的树林，大神相马只穿着长裤站在空旷野地。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无数次回放着那钢铁巨人伸展双翼向他袭来，而他的哥哥举起剑刃，毫不留情当头劈下！

衣袂飞扬，白袍在劲风中作响如此潇洒，红色眼睛却冷得彻骨。明明是那样热烈的颜色，让人想起跃动的火焰和沸腾的岩浆，却如同洒满霜的深冬时节，冻得相马身体都冷了。

没有丝毫的留恋。

他猛地睁开眼睛，诡异的红光放射，格外慑人。

神官放下阅读的古籍，望向窗外远方。

是相马吧。他忧虑地思索。明明只是青年人，却承担了太多不该承担的重负。拯救世界的责任落在巫女肩上，而他却是她们的引路人。

每个少年想必都曾怀抱热血的梦想，如同个人英雄主义极浓的美国好莱坞大片，主角一人与世间所有邪恶战斗，拯救苍生万民于水火之中。大神和树曾也如此幻想过，然而当这幅重担真正落在肩头之时，他反而觉得，无数梦想破灭的少年们，他们的人生才足够幸运。

米兰·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有他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轻，大神和树，担负着指引拯救世界巫女的导师身份，终于感受到了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重。

来栖川姬子和姬宫千歌音，明明只是16岁的花季少女，生活中应当充满的是欢声笑语，是伙伴间的打闹，也许还有萌芽的感情，但绝不该是拯救世界。

大神相马，同样16岁的少年，热血激情的年龄，却也不是成为大蛇信徒，与自我苦苦斗争的时刻。他应当在球场上展现英姿，或是略带羞涩地注视喜爱的女孩，正如游乐园那日一般，而非同样卷入这一场莫名浩劫。

那本不是该承担世界重担的年龄。将六十亿人的命运系于几个年轻人之身，无论如何，这都太沉重了。即使你拥有杠杆，拥有科学知识，但想要翘起地球，也需要一个足够好的支点啊。他们什么都没准备好。

石块在巨响中碎裂成空气中飞扬的碎末，大神相马的眼神渐渐清明，额头的紫色标记也慢慢黯淡下去。

“翼哥哥，我该……怎么做？”

那绝非轻易能够决定的选择。

他痛苦地捂住额头，双膝扭曲，终于痛苦地喊出声来。

“啊——！”回响在夜空里的痛呼都传到了月亮上。腐朽的神社已经坍塌，但残存的遗迹仍在见证这古老轮回中不断重演的喜怒哀乐与爱恨情仇。

千歌音在窗前抬头望着月亮，静默伫立良久，终于拉上窗帘。

胸口剧烈的心跳在冷风和寒凉的光中逐渐趋于平静，但留下的却是刀削斧刻般的深刻记忆。即使有一天她如同狗血言情剧中的女主角不幸出了车祸，她也绝不会失去这一段记忆。那个红色的发夹比任何东西，血与残阳，比任何都要耀眼，也刺痛了她。那只被打开的手，不只记得姬子的温度，也记得她给予过的绝望和此后而来深刻的妒忌。

姬宫千歌音从未嫉妒过任何。

姬宫家的大小姐出身名门，举止优雅，容姿秀丽，更是拥有无与伦比的财富。一般情况下没有人能够得到一切，但姬宫千歌音却是上天的宠儿。她什么都有，完美的不似人类，倒是如同神坛上的偶像高高在上。小时候她曾也期待过温情，但当发现这一切终究不可能，姬宫大小姐注定是与月亮为伴的存在，高贵却孤独时，她也便放弃了。她没什么好嫉妒的，没有谁可以得到一切。

然而她却开始嫉妒大神相马，什么都不如她的男生，无论是家世亦或是财富，论起学识和修养她也丝毫不会落在下风，最差最差也就是平起平坐罢了。然而他却可以得到姬子的心，那她愿用一切交换去触摸的东西。

无非，是天生的性别罢了。姬宫家小姐无论多么优秀或者神通广大，她终究左右不了舆论，更逾越不了内心传统的道德观。

这是错误的，悖德的，不被世人理解的。

姬宫千歌音对来栖川姬子的感情。

她低头望着沉睡的金发女孩，脸颊的每一处线条都那样柔和美丽。细细的眉毛下是安静闭上的紫色大眼，永远纯真惹人怜爱，秀气的鼻子下，双唇粉嫩而晶莹，如同刚刚盛开的粉色蔷薇一般。

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坐了下来，手指一点点凑近她的面颊。多么深刻却又多么怯懦的感情，连面对着那双眼睛去抚摸细嫩的脸颊都做不到，只能在她熟睡的时刻。

她的掌心已经感受到了女孩的暖意……还差一点，只要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女孩却不知为何，仿佛感受到一般，头轻轻移了下，无意识躲开她的触摸。

深蓝色的眼眸如同天幕，沉入夜晚的怀抱。

穿越暗夜，何其艰难。

千歌音收回了手，有些怔怔的。

片刻，眼神又转为了自责。那熟睡的女孩，如此安祥，反衬出床边人烦乱的心绪——

在我心底某个角落，期待着……期待着姬子能投入我的怀抱。明明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心底某处反而轻松了。呐，姬子，我对你来说是什么人呢？同级生？同居人？朋友？月之巫女？还是说……

午后的蔷薇花园，穿着睡衣相对的二人，姬子手持相机露出笑脸的晴天，日月巫服加身的少女，以及……她和姬子拥吻的场面……画面一幅幅掠过眼前，她的心也跳动的越来越快，仿佛借由这些画面重新回顾了一下她们关系进展的过程。无论如何，起码她们现在是朋友了。

可是，可是……

她想要的绝不是只是朋友。

想要拥抱她，感受温软娇小的身躯带来无尽的心安；想要与她十指紧扣，好似如此走下去就能一直到天荒地老，世界尽头；想要亲吻她，感受她双唇的温度，比盛开的花瓣更加娇嫩，比所有的蜂蜜加起来还要甜美，那是只属于来栖川姬子特有的气息；甚至，想要将她狠狠揉进身体，用手指和嘴唇膜拜她的每一寸肌肤，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千歌音最喜欢弹钢琴，而姬子是这世间最完美的钢琴，她的声音比乐器更悦耳，牢牢地占据了千歌音的心。她不似那黑白琴键交错的工业产品那样冰冷，来栖川姬子的暖意足以融化姬宫千歌音所有的寒冰。

然而，姬子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千歌音是孤独的，亲人远离，没有多少知心朋友——所有人都把她看的太高，忘记了她也只是个16岁的少女，唯一能读懂她心绪的女仆长却又不和她处在相同的地位。对于姬子的爱，她无法诉说，也无法宣泄。怎么可能告诉别人呢？高高在上的姬宫家继承人，姬宫千歌音居然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舆论比任何洪水都要恐怖，也无怪乎会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了。

千歌音慢慢凑近她，近得能听到姬子浅浅的呼吸，近得能感受到她脸颊的温度，两个人的唇相距不过咫尺。

只要再一低头……就如那一次一般了吧？

千歌音的身躯定格在那里，对姬子的渴望和害怕她“不正常”感情被发现后姬子的厌恶在内心激烈斗争，就当她心绪烦乱的时刻，传来了突兀的敲门声。

“小姐，有客人。”是乙羽的声音。

千歌音被惊了一下，原本她就有种偷偷摸摸做坏事的感觉，这下如同被抓住一般。她心下有些烦躁，但还是站了起来。

这么晚了，究竟会是谁呢？

“客人？”她问道，眼神凛然，似乎结了冰。

来的是校园王子大神相马。

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千歌音暗想，但表情波澜不惊，带着礼貌的疏远。此刻，二人正伫立在姬宫大宅不远处的一个凉亭内，面对面说话。

“抱歉，这栋房子除了我父亲外，男士禁止入内。”夜风吹起千歌音的长发，她的眼神比以往更加冰冷，只是声音里似乎还带着淡淡的歉意一般，“那，有什么事吗？”

夜风同样吹动了相马的短发，少年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怎么可能不知道大神相马深夜前来想要作何呢？并不是为了传闻中他的“女朋友”宫大人，而是为了姬子。千歌音深深喜欢姬子，难道看不出来大神相马的感情么？女人对于情敌总是再敏感不过的，何况是心细如发的千歌音。

所谓的“除父亲外男士禁止入内”只是个说辞罢了。千歌音不想让相马再见到姬子。没有理由，人总是自私的，爱情也总是充满占有欲。千歌音可以让出她学生会长的位子，也可以收敛光芒不去拿所谓的年级第一，但是他想要得到姬子？怎么可能？

她之所以鼓励姬子去，是因为姬子想要去。姬子的心情比她本人的感受更加重要。她可以强忍委屈只为了姬子快乐，但她不会在大神相马面前退让。

蓝发少女的瞳孔深处有敌意，她虽然没有相马高，但压迫感却强过他百倍。

“姬……来栖川，能让我见一下她吗？”

意料之中的答案，能让他大半夜跑到这里来的还能是什么？不过奇怪的是他的称呼，他原本想称呼“姬子”，但又改成了更为疏远一些的“来栖川”。

“不能等到明天吗？”千歌音闭上眼睛不与相马对视，这样便不会再泄漏情绪。她控制得很好，声音柔和，听起来礼貌又温婉，“她很疲倦。”

连理由也完美得无懈可击。

“我知道。但是，拜托了！”相马的耐心似乎到了极限，努力保持的平静面具也被打破，“让开！”

他瞪圆眼睛，冲着千歌音吼叫。

“明天就没有意义了！不然的话……”

夜风更冷，月光更凉，照在两人身上如同撒下寒霜。

“不然的话怎样？”千歌音抬起头与大神相马对视。明明身高不如他，却让相马感受到了难以抗拒的气势，仿佛被俯视的是自己似的，“不然就保护不了她么？”

她向前迈了一步，眼神咄咄逼人。

相马像是感受到她身上冷得彻骨的气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拉开和千歌音的距离。

“是因为谁，来栖川同学才会遭遇那种事？”语气里终于多了一些波澜。

是啊，姬宫千歌音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无论是阅读报告或是参与例行活动，她的表情都是礼貌的，淡漠的，完美却疏远。她的眼睛里没有光芒，她的脸庞上没有情绪，只是纯粹的应付。然而，有关姬子的事情……她总是不像那个冷静的千歌音。

“我知道。”相马的气势低了下来，声音低沉，眼神愧疚。

“你说过的吧？一定会保护她！即使被打得遍体鳞伤，即使心被碾成碎片，也会保护她的不是吗？”千歌音质问道，语气激烈，“难道是明明没有这种觉悟，也逞强挂在嘴边？”

她说这番话时，有发泄，也有迁怒的成分，但平心而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姬子，她受了惊吓，她心里有了创伤，她像雕塑一样坐在床边，而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他，大神相马没有保护好姬子。

他是否有能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为自己的承诺负责。

“我知道。”相马声音更低，他偏过头去，闭上眼睛。

千歌音的手指攥成拳头，骨节发白，在克制不住的颤抖。

“万一也好，也许也好，不可以原谅！我绝不会原谅！”

千歌音全身紧绷，气息慑人。

“如果是我，是我的话……”她的话淹没在呼啸的风中，但大神相马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冷风卷动起衣裙和长发，千歌音多么想抱紧自己，但她绝不可以表现出丝毫软弱。

然而，吵架中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捕捉对方弱点，尤其是处在下风的人。

“你的话又能怎么样？”相马终于爆发般吼了回去。

千歌音瞳孔中的光瞬间熄灭，错愕的她不由自主，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失败。

无力阻止魔化的大神相马袭击姬子，面对欺蛇的锁链攻击无能为力，海滩之旅的谈心成了噩梦，最终还需要大神相马充当救世主——无论如何，她还是不如他。弱小，无力，巫女的灵力尚未开发，显得那样束手无策，甚至需要情敌来救助爱人，保护自己。

她不该说最后那一句的。

“你又能怎么样？”大神相马的反击并未结束，“那就快点去把天丛云复活如何？！”

千歌音的瞳孔颤抖，她仿佛噎住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片刻，她的眼神恢复正常，依旧不屈地望向对面的少年，如同战败的君主想要守护最后的国土。

不过，大神相马瞬间停止了攻击。他后退一步，看着抱着双臂仰视他，努力逞强的千歌音。

“抱歉，对你，对你们我没有抱怨的意思，你会生气是当然的。”他抬起手扶住额头，大蛇标记正隐隐作痛，“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抱歉。”

相马冷静了下来。不止是因为大蛇的影响力在逐渐消失，更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波及了姬子。

是啊，复活天丛云并不是千歌音一人的事情，姬子也有份。

而此时，千歌音的态度也软了下来。她闭起眼睛，轻轻摇着头。

“不，是我说的太过分了，是我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