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核

徐应晨总是拿不定主意。

她觉得自己的选择困难症适用于任何事物，大至结婚对象，小至每天中午的午餐。当然，前提是每个选项差距不太大的情况。显然这种情况不适用于那个郑什么力。郑什么力来着？她点开手机通讯录，调出那个名字。

「郑东力」通讯录再一次唤回了她的记忆。方形的国字脸，偏偏配着圆寸头，五官还算端正，但皮肤据说是当年巡逻的时候被晒得黝黑，个子不高，撑死1米72，有些壮，脸上长着几颗痤疮。且不说性格如何，只一眼她就在心里给出了「pass」的评价。但是有个刑警朋友总是好的，更何况是只怕没有机会对你献殷勤的「朋友」，所以她还是把他的电话留了下来。

想起郑东力是因为最近她似乎被人跟踪了。老实说她并没有真正看到跟踪她的人，但是每天上下班走在路上的时候仿佛总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肆无忌惮地黏在她的背上。她的追求者里确实有死缠烂打的人，但从没预见过跟踪狂之类的变态。前两天加班后回家走在黑灯瞎火的路上，这种感觉突然又冒了出来，让她毛骨悚然。于是她想起了那次联谊以后，那个国字脸刑警发过来的「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找我吧」的短信。

她握着手机犹豫着，是找他求助，还是找别的男人呢？如果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之后又被缠上了怎么办？

「应晨，点好了吗？」身边的人推了推在她面前的外卖单。

「没什么胃口，我还是不点了，下去买个沙拉吧。」

徐应晨终于还是放弃了选择看上去都差不多的快餐。但似乎不打算吃午餐的不止她一人，走进电梯的时候有人跟了进来，感觉背后有人她先是吓了一跳，看清楚来人之后才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怎么吓一跳？我很可怕？」来人奇怪地看着她笑起来。

「没有啦，师姐，正好在想事情呢。」

徐应晨以为她至少会问一句「想什么呢那么出神？」可是对方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并排站在她身旁。

施焱，她的大学同门师姐。徐应晨始终无法把握跟她交往的节奏。她有一点——徐应晨想不出恰当的形容词——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有时候并不明显，施焱并不是那种一接触就能给人留下特别印象的人。总是垂着的黑直长发，线条简单的半框眼镜，眼睛不大，相貌平平。几乎没见她换过发型或者染成其他颜色，不化妆或只化很淡的妆，不喜欢奢侈品，穿得并不时髦，却有自己近乎顽固的风格。她看上去不是一个冷漠的人，经常笑，会耐心指导后辈，会参加午饭时间八卦新闻或者衣服包包的讨论，会跟同事一起去联谊、宵夜，会赞美领导的决定，也会委婉地提出意见，似乎跟任何一个四平八稳的中庸上班族并没什么不同。

但徐应晨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她「不在这里」。八卦的时候，讨论衣食住行的时候，联谊的时候，恭维领导的时候，被她指导的时候，在她身边，却总觉得她并没有真的在这里。似乎她并非不擅长，相反，人情世故的那一套她做起来游刃有余，但似乎心底里，对所做的一切完全不感兴趣。

对别人缺乏基本的好奇心——徐应晨在心里给她总结。就像刚才，施焱本可以取笑她几句把话题接下去，如果话题继续，她本来还想跟这位师姐说说被跟踪的事情，如果她能帮上忙，就不用去找郑东力了，毕竟她跟公安那边比较熟。可是对于施焱来说，似乎能看见围绕着每个人的所谓安全距离的圈圈，她自觉地止步于前，即便是人家主动地想把她拉进圈内，她也会礼貌地后退一步，保持安全距离。

她们一起在附近的咖啡店买了吃的。等咖啡的时候，施焱随手拿起了报刊架上几天前的报纸，徐应晨要来了娱乐版翻着，她才不会像施焱，总是先看社会新闻版。回到办公室后，施焱跟还在等外卖的同事聊了几句，就躲进了她靠窗的卡座里，对着摊开的文件吃午餐。

徐应晨想，对工作比对人感兴趣，这就是工作狂吧。

施焱喜欢冬天中午的阳光晒在身上的感觉。办公室向西的一侧是一排落地窗，她刚好就坐在落地窗快到尽头的桌子，每天中午开始，阳光会转向这一侧，洒满整个桌子，暖洋洋的很舒服。但光线太强，一旦要开始看着显示屏或者纸张工作，眼睛就会变得酸痛，所以午休时间一过，他们就不得不把遮光帘拉上。失去阳光的办公室会骤然冷上两三度，在没有暖气的连城市，冬天的室内反而不好过。

桌上摊开的是她准备上报审查结果的文件，按照习惯，她会再看一遍。

正荣贸易投资集团有限公司。这是一个初始注册资本不算太多，但是成长飞快的公司，主要业务是对外贸易。2013年前作为进出口贸易公司成立，最开始以做机械出口和建材进口贸易为主，贸易额在几年内迅速上升，三年后开始通过逐步收购企业扩大进口业务至食品、农产品、医疗器械、环保技术产品等领域，似乎是因为在每个阶段都准确地抓住了商机，经营越发顺利，如今的资产总额已经非常庞大，企业也已经转化为集团公司。最近，正荣又把目光投向了房地产市场，而且第一次出手就是海外房产项目。这就是他们的资料会在涉外金融管理局，摊放在施焱桌上的原因。

对外投资金融管理局在2015年成立，到现在已经六年。当年经济泡沫严重，实业萎缩，房地产成为了唯一的经济支柱，所有有钱人都恐慌地向国外转移资产，当然其中少不了非法所得的不干净的钱。为了防止蛀虫进一步把国家的经济掏空，对外投资金融管理局从外汇管理局和央行独立了出来，所有海外投资项目的资金来源都要经过涉外金融管理局的严格检查审批，项目才能最终放行，以杜绝非法来源的资产被转移到国外。现在，外金管局不但负责监督海外投资的资金，还对不合法的资产外流有独立追讨的权力。

正荣贸易的资产和账面看上去既清晰又干净，没有什么来路不明的钱，也没有对不上的账。如果还是刚毕业那阵子，施焱大概会觉得正荣的老板很有商业头脑，运气也很好，而在外金管反洗钱处的6年让她更倾向于相信，他们拥有一批好会计。

施焱合上文件夹，不打算再核对正荣完美的账本了。跟资产核查和财务审计同时进行的，还有海外项目审核。在这之前，先要走访企业；而这些步骤都完成后，所有部门会将资料汇总到反洗钱处进行交叉对比，根据审核的情况和企业的信度，决定对企业关系中的对象做什么程度的筛查。当然，做什么程度的筛查并不是她能决定的，她的任务就是跟同事一起分析汇总所有信息，把事实报告提交给领导而已。

但这也不妨碍她在空闲时间发展一下个人兴趣。施焱抬头看了看钟，下午四点，遮光帘已经拉上很久，从帘子和窗户的缝隙中漏进来淡淡的阳光，大概是下午又起了霾，阳光才变得那么有气无力。她动了动有点发僵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个关键字，搜索出最近的社会新闻浏览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自己想找的。

「好吧，那么接下来——」她从文件夹下抽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公司的名字。

「正荣，我们来看看你会不会有什么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