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约定之人
初春的那场大雨过后没多久,诊所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流歌进门将外衣挂好,抱着包裹经过候诊区时,注意到坐在沙发一端的少女。空荡荡的候诊区内只有她一个人。
她看上去和未来差不多年纪,右小腿打着石膏,左手臂缠满绷带,双拐立在一旁,此时也正在用肆无忌惮的审视目光观察着流歌。本想按惯例过去询问情况的流歌却被她外套下露出的军装刺痛了眼,于是决定先进去放下包裹顺便告知未来。
可刚推开诊室的门就见一片忙乱景象,一个男人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着,未来正在给他腹部的伤口做着处理,她不时站起来去找工具,偶尔会碰到几个翻倒在地的托盘而发出刺耳声响,地板上,床单上,还有未来的身上都被沾染上一片片血迹。
流歌立刻放下包裹走过去。
“我能做什么?”
“啊,流歌你回来了,太好了。”未来舒了口气,手下却没停,“这个人被刀捅伤倒在街上,邻居们刚刚送到我这里,幸好伤口不深也没伤到脏器,血已经止住了,但是流血过多有点不好办……总之,你帮我检查一下他的头部,据说他倒下时也有磕到头,我去拿血袋。”说完,未来跑出了房间。
这个男人全身散发着酒臭味,衣服很破烂,头发很长几乎遮住脸部,胡须也很久没有剃过。流歌先问了他几个问题,但是他回答的很含糊。流歌便直接找出剪刀剪去他过长的头发,又打湿毛巾将他肮脏不堪的脸擦净。并没有发现外伤,但再次注视那张已然干净的脸庞时却多出了一种熟悉感,流歌目光微敛,眼神突然变得冰冷锋利,嘴角不自觉绷起,她一把抓住男人胸口的衣服,让他正视自己。
“特里克,还认得我吗?”
男人恍惚的睁开双眼,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呼吸猛然变得急促,身体不受控制的发抖,“你、你放手!”显然他辨认出了眼前的人。
流歌反而抓的更紧。“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乞丐?流浪汉?醉鬼?这就是你想要的?”
男人开始拼命挣扎,扭动中拉扯到伤口又引起一阵痛苦呻吟。
流歌露出嘲讽的笑容“也对,虽然落魄了些,也确实比那些被你抛弃在战场的战友好很多。”
男人身体一僵,放弃了挣扎,情绪却激动起来“对,我就是个胆小鬼,我受不了了,我不像你,什么都不怕,无牵无挂的,不管杀人还是被杀都无所谓!”
听到不寻常的争吵声,未来赶了回来。
“流歌你在干什么?!快放手!”看到一脸吃惊的未来,流歌松开了手。
“这家伙叫特里克,以前是我手下的士兵,现在,则是个逃兵,不需要救他。”
流歌打算跟未来解释完,就带这个男人走。
“我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的伤很严重,他现在是我的病人。”未来看出流歌的意图,上前拦在两人之间,语气也不免带了几分强硬“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也有权利得到医治。”
他的罪行自会有人审判,惩罚自会有人执行,但在那之前,作为医生,不能让他忍受无故的痛苦。
只有这一点,不能让步。
“如果他不是你的病人,我已经执行军法了”流歌的声音低了几分“你只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一切都是徒劳。”
即便治好他,他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为什么不明白?
病床上的男人忽然捂住胸口,咳嗽不止,大口喘息着,似乎很痛苦。
未来意识到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
“我不想再争论这个问题,你先出去。”未来放下怀里的器具,拿起针头和软管。
见她执意要救,流歌索性抓住了她的手腕“你不明白逃兵意味着什么,他不能在这里,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现在就带他走,不管是军事法庭还是内务委员会,总有人更乐意招待他。”流歌的声音里带上了冷意,语气近似于命令。
未来也有些急了,甩开她的手“流歌!你已经不是军人了,不要把军队那一套做法用到这里,我还是这间诊所的医生,不要让我说第三次,出去,马上。”未来攥紧双手,眼中的坚定不输流歌。
这就是你的决定?
流歌面无表情看着未来,默然转身离开。
未来眨眨眼,驱走其中的湿气,转头专注的投入到工作中。
流歌走到诊室外,候诊区依然只有那名少女,流歌像没看到她一样,径直坐到沙发的另一端。
少女倒是一副对她很感兴趣的样子,慢慢的向她挪去。
“你是个军人?”询问的话语却没有询问的语调,带着十足的肯定。
“曾经是。”流歌淡淡的答道。她注视着诊室的方向,眼神有些放空。
“哎呀呀,原来是前辈呢。”少女语气有些怪,透着乖张“怪不得连走路的姿势都那么模式化,看到你们这种无时无刻不在装模作样的人就让我觉得恶心,啊,是不是又要说教一番‘军人就要时刻保持军姿’之类的?饶了我吧。”少女笑起来,却毫无笑意“前辈身为老兵也一定如此教导过新兵吧?”少女已经凑到了流歌身边“怎么,和里面的医生吵架了?下了战场就变成了夹着尾巴的狗了?这时候不应该维护军人的尊严吗?”恶毒的话语回荡在安静的候诊区。
流歌始终很平静,甚至没有转头看少女一眼,很让人怀疑她是否有听到少女的话。
谁也没有兴趣和毫无回应的人对话,少女嘀咕了一会便也不再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未来拿着药箱走了出来,脸色有点苍白,她没有看流歌,直接走向少女,蹲下身打开药箱。
“铃,等急了吧,抱歉,我现在就给你上药。”未来语气轻柔,看起来两人像是熟识。
不过,少女似乎不这么想——
“没关系啊,反正我又不重要,这种小伤也死不了。”恶劣的语气并不像开玩笑。
流歌皱眉转过头来。
未来勉强扯出一个微笑“铃,不要说笑了。”她快速的拆开少女手臂上的绷带,给一块一块的烧痕上药,然后换上新的绷带。
“铃,能稍微等一下吗?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然后我就送你回去。”
“你那么忙,怎么敢耽误你,我自己回去就好。”铃低下头与未来对视“反正在你眼中我也不过是个合法的杀人犯吧,不想跟我一起走很正常。”
未来撇开脸,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
铃不依不饶“对哦,我在前线杀过——”
未来猛地站起来打断了她的话,也打断了流歌站起身的动作,自离开诊室后第一次看向流歌“流歌,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流歌点点头,无视少女一直刻意流露的挑衅眼神,和未来进了一旁的厨房。
流歌倒了杯开水,又冲了杯咖啡。
看着流歌的背影未来先开了口“对不起,如果我说了让你难受的话,很抱歉。”
流歌将水杯放在未来面前,坐在了她的对面。
“不,你说的很对,我的态度也不好,吓到你了,抱歉。”流歌啜口咖啡,低垂眼眸,始终看着桌面“那家伙……特里克怎么样了?”
“他暂时没事了,血已经止住,也没有其它伤口……”未来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道“能说说他的事情吗?嗯……关于逃跑的事情……”
流歌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他负责护送一支运输队回后方,返回时遭到了袭击,中途收到过他发出的求救信息,但是当支援的队伍赶到时,只发现了被丢弃的无线电台和另一名护送士兵的尸体,经过搜索附近地区,从现场的情况推断,他逃向了后方。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避开内务委员会和军队的通缉逃到这里的。”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你们的推断对吗?”未来的食指不安的划过杯口,决定说下去“我在他的外衣口袋里发现了苯二氮卓类药物,这种药属于安定类药物,根据他之前的反应来看,他可能患有焦虑症或抑郁症,这种药见效快、价格便宜,但是容易成瘾。我不认为医生会给他开这种药,同时我还发现他口袋里有唑仑类药物,这已经属于国家精神管制类药物了。我推测,他在滥用药物。送他来的人说捅伤他的人是本地区有名的地痞,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们之间的斗殴。”
“你想说什么?”流歌放下了咖啡杯。
“他可能有慢性自杀倾向,他需要一名精神科医生,还有,他现在过的并不好。逃跑也许是有特殊原因的,或许只是想跟家人见一面,或许……我不知道……流歌,找机会和他谈谈,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好不好?”未来充满忧虑,她不喜欢现在那两人间势如水火的气氛。
每一个逃兵都有不得已的借口,流歌听的不算少了,可看到未来恳求的目光,拒绝的话在嘴里转了个圈变成了“我会考虑。”
未来并不满意这种敷衍的回答。
“至少答应我,他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不要举报他。”
“这段时间?”
“他的伤不适合移动,而且他也无处可去——和当初的你一样。”
“……”流歌不再说话。
持续的静默,气氛微妙的有点僵硬。
流歌深深看了未来一眼,一口饮尽杯中的咖啡,起身打了一盆水,浸湿毛巾,轻轻擦去未来脸上的血迹,未来愣愣的让她擦了几下才反应过来,她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急忙按住了流歌的手,抬眼间却看到了流歌眼中的松动。
“答应我了?”她怕是自己的误解。
流歌叹气抽回手,“是,答应你了,不过先把脸洗干净。”
未来笑了。
流歌又冲了杯咖啡,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外面那个小鬼你认识?”
“铃吗?她比我小两岁,小时候就住我家隔壁,后来搬去了临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未来眼神黯淡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她决定去参军,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和我联系,就算见面也总是故意说些让人难受的话。”手中的毛巾被捏紧。
自从战争爆发,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
流歌注意到未来的反应。
“大概,只是反抗期吧,把她交给我。”
“哎?”
“你这段时间要照顾特里克不是吗,只是上药和护送回家的话我来就可以。她的疗程持续到什么时候?”
“两个月后。军队有批条,要求她每天来诊所报到。”
哦,又是军队的那套小把戏。
“流歌,铃的伤好了后又要上前线吗?我在想……”
“放弃你的想法吧,更何况她未必喜欢你的做法。”
“我知道……”
未来有点失落,她擦干双手,卷起被水打湿的袖子。
流歌一眼看到她纤细手臂上的针眼,脸色立刻变得阴沉。
“你给那个人渣输血了?”
“……血袋已经没有了,临时从市区医院调也来不及,幸好……”
对于未来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她有点弄不明白流歌为什么突然发怒。
“我出去一下。”
该死,从她出来时脸色那么苍白就该察觉到的。
流歌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好先离开。
似乎,情况变得更糟了?未来深深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解决起来确实并不容易。
流歌那天的表情吓了未来一跳,她反应过来后立刻去了观察室,特里克安然无恙,流歌并没有来过。
不过第二天流歌还是收到了禁止进入观察室的告知——除非她愿意坐下来好好谈谈。
被拒之门外的流歌只好走回候诊区。
事实上,也许还有更糟的事情需要先解决——
“怎么,小狗有家不能回被赶出来了吗?就因为一个被吓破胆的人?”上扬的语调充满幸灾乐祸,坐在沙发上的铃扬着头,一脸嚣张模样“啊,不要误会,我可没有偷听的嗜好,是你们昨天吵架的声音太大了。其实呢,那种懦夫根本不用去在意,他怎么会理解战争带来的机会呢,简直和未来一个样,啊对了,还有你这种人也——”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一股力量狠狠摁倒在沙发上,极近距离的面对面,她第一次看清流歌眸子里的满满轻蔑“你的教官没教导过你如何与长官对话吗?那我就教教你,知道什么叫老兵什么叫长官吗?就是当你还在训练场对着木头练习打靶时,已经趴在肮脏潮湿的沼泽地里一整夜,只为了等一个伏击机会的人;就是当你还在唱着军歌壮胆找士气时,已经带着部队再次突入敌人的封锁区,只为了救援一支掉队的新兵队伍的人。你杀过人?别招人笑了,恐怕你连真正的敌人都没见过吧,随便一颗燃烧弹就足以引起你们的鬼哭狼嚎,是不是闻到人肉烧焦的味道吐出来过?是不是惊恐的互相推搡掉进战壕摔伤过腿?”铃眼前的人,连轻翘的嘴角都透着不屑。
在绝对压倒性的力量面前,铃毫无反抗之力,她涨红了脸,但更让她生气的是:
一句,也无法反驳。
“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小鬼我见得多了。”
“我不是小鬼!我已经成年了!”最无法忍受被看轻,铃出言反击。
“成年人会用伤害身边人的方法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铃一阵语塞。
“下次,别让我再看到或听到你对未来不客气。”
虽然被压制住,骨子里的不服输还是让铃嘶吼出声“我是现役军人,你敢对我怎么样?”
“你要试一下吗?”流歌微微眯起眼“我修理过的小鬼够装一卡车的了。”
“说……说谎。”
铃看到流歌一副“我很希望你不信”的恶意表情,一下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底气。
流歌放开她,拆下她手臂上的绷带,毫无温柔可言的上完药,又从新绑好绷带。
“我送你回去——如果你跟得上的话”流歌说完先出了门,完全没有要管她的意思,铃一咬牙,独自撑起双拐尽量追上流歌的脚步。
铃依然每天来诊所报到。
流歌依然每天都给她上药并“送”她回去。
虽说不甘心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有几次铃看到未来出来刚叫住她想说点什么,就会发现一旁的流歌正冷冷注视着自己,然后身体受到某种影响会不由自主的瑟缩,而张开的嘴只能说出“没事”两个字。
这到让未来奇怪了好一阵。
竟然真的有“威慑力”这种东西存在,事后铃总会咬牙切齿如此想。
不报复?乖乖听话?这可不符合铃的一贯行为准则。
再三确认流歌此时正在专心低头上药,铃摸出口袋里的匕首,迅速挥向流歌颈间。
她的本意是吓唬流歌一下,如果能看到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就更好。
所以当流歌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微微偏头,左手格挡住她的手腕,顺势抓住一扭一抖,匕首就脱手而出时,铃半天反应不过来。
“匕首不是这样拿的,尤其在偷袭的时候。”丝毫不在意铃的行为,流歌捡起地上的匕首,将刀尖冲下把刀柄塞到铃手中“要这样反手握住。”
“嘁。”铃虽然不服气,还是用反手试着挥了挥。
“从后面偷袭时,要扎这里”流歌指了指耳朵下方略靠后的位置“避开颅骨,颌骨和脊骨,从头骨边缘直接插进脑袋,记住,人的头骨是很硬的,这种匕首根本穿不透。”
铃一下来了兴致“那如果是正面呢?”
“正面的话,瞄准眼睛,从眼窝直接扎进去。”
“那如果是徒手呢,没有任何武器。”
“你今天的问题太多了。”流歌缠好绷带,准备送她出去。
“你到底知不知道?”铃不满的嘟囔。
来不及反应,只感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来,铃眼前一黑几乎无法喘息,流歌已单手击向她的喉咙然后掐住。
“只要够快,猛击咽喉非常简单有效,一点力道就足以粉碎软骨,造成窒息死亡。”流歌放开手看着铃弯腰猛咳。
“技巧不过是在基本训练的基础上才能施展的东西,力量和速度的训练才是基本,按你教官的指导去做,虽然乏味却很重要。”流歌收拾好东西“今天到此为止,回去了。”她语气中不容置疑的威严感,让铃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自上次碰壁之后,铃安静了许多,没再缠着流歌教她技巧,也不再试图反抗——由时间积累产生的差距不是那么轻易可以超越的,这点她还是很清楚的。
不过两人就这样半天相对无言也很无聊。
“喂,说点什么。”铃用右手胡乱翻着桌上的报纸。
“说什么?”流歌随口反问。
铃想了想,扔开报纸,咬着嘴唇突然撇开了头“就,就讲讲你上次提到过的,沼泽地伏击什么的……”
“那次行动很无趣,你要听?”流歌仔细检查着伤口,铃的自愈能力似乎很不错。
“反,反正现在很无聊啊,快讲,快讲。”
“那是一次歼灭战。在北方四省的交界区域有一片沼泽地……”
流歌回忆着那时的情景,有时还会停下来思索一些细节。
……
……
其实未来很是担心铃与流歌的相处,所以会时不时出来看看她们,偶尔碰到两人交谈,铃的嘴巴还是不饶人却不在充满恶意,有时候甚至会看到铃缠着流歌问东问西,看来两人相处的不错,未来颇有点好奇流歌是如何办到的。
“铃最近变化好大,你怎么办到的?”吃完晚饭,两人站在水槽前洗着盘子。
“我以前带过的新兵都跟她年纪差不多,我手下的士兵也大多还是新兵时就跟着我了,大概,算有些经验吧。”不过具体方法还是不要说的好。
流歌接过最后一个盘子擦干净“对了,未来,仓库的钥匙给我。”
“嗯,好,不过,要做什么?”
“我没记错的话,上次采购器材……”
铃再次来到诊所时,一辆轮椅摆在了她面前。
“每天送你回家实在很麻烦。”
流歌保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
“骗人”铃小声嘀咕,摸了摸扶手,嫌麻烦的人会给扶手垫上海绵吗,连手轮圈上也细心的加了一层保暖防滑的皮套。
流歌没有忽略铃的小动作。
“那是未来让加上的。”
“……”
这次轮到铃沉默不语。
流歌推着她去诊所外的小院子,让她练习掌握轮椅。
“喂,我说个秘密给你听吧”铃适应的很快“我没杀过人。”
“我知道。”流歌任由她在身边转来转去。
“喂,作为交换你也应该告诉我一个秘密。”
“我不记得答应过你这种交易。”
“必须说!”铃任性的挥舞手臂,流歌一脸嫌麻烦的样子开了口
“你很像我以前手下的一名士兵,身形和年纪都很像。”
“嗯……”铃想了想,摇头“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还有一个远房表哥,但是他们都没参军,应该不是。”
“是啊……”流歌脸上闪过感慨,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参军?”
“说了你也不理解”铃顿时安静了好一会儿,“从小到大,我都活在兄弟姐妹的阴影中,做什么都比不过大姐,也没有弟弟受宠,说来也许好笑,我很孤独,谁都不在意我,幸好后来遇到了未来,那时候,她就住在隔壁,但是之后我家搬走了,没多久,征兵开始,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是不是很幼稚?可我就是——”
“我理解。”
“什么?”
“我理解。”流歌又说了一遍“对你来说这很重要,就足够了。”
铃虽然不够成熟,但也还没幼稚到别人说了就相信,可现在,她就是不可思议的相信流歌的“理解”。
“喂,再给我讲讲你在战场上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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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快过去时,流歌终于腾出时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好好看看这个小院。
枝繁叶茂,苍翠碧绿间总有几处略显稚嫩的彩色点缀其中。
上次流歌注视这里时还是覆满积雪的时候。
“果然如未来所说满园春花。”不经意说出的话,却有人回答。
“是啊,她说的总是没错。”不知什么时候,铃走到了流歌身边,她的石膏已经拆下,手臂的烧伤也已愈合,在积极复健后基本恢复到了能行动自如的地步。
看着院子里最大的那棵树,铃又想起小时候和未来一起玩的情景“未来从小就是个胆小的孩子,明明比我还大两岁,却每次都躲在我身后。我想参军时第一个反对的也是她呢,那时候我还说了过分的话……我知道这次受伤她也很担心,但我却只觉得很丢脸……”
“你以为未来是因为懦弱和恐惧才会阻止你去参军?”
铃不明所以的看着流歌。
“她的父亲牺牲了,在战争初期,应该是在你参军之前,我想,她只是不想再失去一个亲近的人。也不想你的家人承受和她一样的痛苦。”流歌又想起了在未来父母房间看到过的全家合照,烦躁的闭了闭眼。
铃突然慌了“我、我不知道……她没跟我说过……我只知道她父母都去了前线……”
不想让她再自责下去,流歌转移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归队?”
“大概是,下个星期。”铃的声音还是有些闷。
“未来不希望你去。”
“我知道,但我自己想回去。”
“想清楚了,这次是为了什么。”,
“这次是为了我自己,我已经想清楚了,不管最开始是为了什么,参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至少应该出色的完成自己选择的事。你说过,将军也当过新兵。”
流歌抬起头,她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看着铃。
铃有着比同龄人更稚嫩的脸庞,更槽糕的个性,就这样上了战场,大概还是会哭泣吧,也必然会直面死亡,但她也有比同龄人更不服输的脾气,更明确的目标,和坚持下去的勇气。自己不也是这么一步步走来的吗,她坚信的东西和自己不同,应该也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流歌点点头“你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做出决定,不过找时间和未来谈谈吧。”
“嗯。我会的。”
铃突然看到门口经过的熟悉身影。
未来,在我走之前还可以帮到你什么吗?
铃又转头看了看流歌“那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去和那个逃兵谈谈?”
“……”流歌紧抿嘴角看来不想回答。
“你知不知道不想回答时就不说话很伤人?”铃佯装生气,向大门走去。
“但也避免了争吵的可能性。”流歌也起身向屋里走去。
“是,是,真不知道未来姐姐怎么忍受得了你的。”铃没有回头,摆了摆手。
流歌知道她只是在提醒自己,有些事情总要解决。
不是没看到未来每次的欲言又止。
而且那家伙的伤也快痊愈了,在那之前……
推开观察室的门,流歌心情平静的令她自己都有点惊讶。
特里克已经能下床走动,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头发剪的很短,胡子也剃掉了,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看来未来把他照顾的很好。
他一抬头看见进来的是流歌,惊讶和惊慌交替出现在脸上,下意识去拿身边的药瓶,却被流歌先一步抢走。
“特里克,你先坐下,是未来叫我来的。”流歌直接坐到病床对面的椅子上。
特里克慢慢坐到床边,戒备的看着流歌。
“我,并不打算原谅你的行为。”流歌吸了口气“但我想知道你逃跑的理由,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特里克低下头,久久不语,流歌并没有催促他,直到他愿意开口:
“和我一起执行那次任务的,是崔斯塔,他是我的同乡,也是我入伍之后最好的朋友。在返回部队的途中,我们遭遇到了敌人的一支侦查小分队,短暂交火之后他们撤退了,崔斯塔腿部却被子弹击中……”特里克用手捂着脸,回忆让他感到痛苦,“我把他移到山林中隐蔽起来,用无线电台求援,他伤的很重,血流个不停,电台那边说增援马上就到,要我们坚持住,他们甚至随队派出了一名医疗兵,但是崔斯塔的血止不住啊,我想尽了一切方法,那血却在一直流一直流……”他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太阳下山时他去世了,他和我说了家庭地址和遗言,我看着双手沾染的血红色,我看着整片同样颜色的山林,我知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特里克瞪着流歌,眼中充满愤恨和绝望“上尉,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勇敢,你的善战,给你的部队你的士兵带来了什么?我告诉你,那就是一场接一场永无止境的战斗,你每次获得的嘉奖和荣誉都是用我们的生命换来的。我知道回到你的部队后迟早也会死在战场上,就和崔斯塔一样,那一刻,我害怕了,我还有家人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回去见她们。我就是胆小,我就是害怕了,不行吗!”嘶吼出最后一句,特里克终于忍不住,掩面恸哭起来。
流歌沉默的看着他,直到他情绪渐渐趋于稳定,才慢慢开口
“英雄和胆小鬼的差别不是害怕,而是克服害怕。不管你信不信,每次战斗前,我也一样会害怕,我也亲眼见到朋友,战友在身边死去,但这不能成为选择逃跑的理由。”
流歌看着手中的安定药瓶“有人说,自杀是懦弱者的行为。我认为这话不对,自杀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她站起身“好好承担你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这并不比死亡更可怕。你自己选吧”把药瓶放回特里克手中,流歌走出了观察室。
见到门外一脸担忧想说什么的未来,流歌摇摇头“你去看看他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特里克最终选择了去内务委员会自首。
当天晚上,未来是在二楼的露天阳台上找到流歌的。
她坐在长凳上仰望着无月的星空。看上去很苦恼。
“流歌……”未来轻唤回失神的流歌。
“啊,是未来啊”流歌回过头,眼神复杂,混含了太多情绪。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低声说出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我是不是做错了?对于命令,我总是毫不质疑全力以赴完成,我从没考虑过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也许特里克说的没错,因为表现出色而不停被投入新的战斗——是我让他们一次次身陷险境。”
流歌第一次对于自己有了质疑。
未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
“爸爸曾经说过:‘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 ’;妈妈也说:‘生命的逝去是必然,尽力做好力所能及的事,结果如何都问心无愧,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所以我想……流歌,你有没有想过,你每一次的准确判断,每一次的果断勇敢,每一次的合理指挥,也在同样挽救士兵们的生命?”
流歌注视着面前那双犹如清浅泉水的眸子,点点星光倒映在干净清澈的水面上,没有丝毫涟漪,却溢出满满的无声关心。
被夜风吹凉的双手在小了一圈的手掌包裹下渐渐温暖起来。
她觉得有无数话语想说,最终说出的,只有一句。
“……谢谢。”
铃来告别的那天天气很晴朗,细碎的阳光穿透小院里的树木撒在三人身上。
她拉着未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犹如小麻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未来姐,那棵树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爬上去玩,你却因为爬不上去着急的直哭,后来我好不容易拉你上去,你又因为觉得太高,害怕的还是哭。”
“还有,还有,我们在这个墙角发现的那条小蛇还记得吗,你第一次没有尖叫没有哭泣,当我奇怪的回过头时,发现你的脸都白了,原来是吓的忘了呼吸~”
“对了,对了,跟你说个秘密吧,你有没有注意过,每一个靠近你的人,流歌都会仔细审视,带着警告意味的那种哦,但是一旦确定对你不会造成威胁,就不会再多看一眼。”
……
……
未来从头到尾只有脸红的份儿,和铃的滔滔不绝相比她笨嘴拙舌的反击简直不痛不痒。
谁也没有表露出离别的伤感,直到看到门口停泊的军车。
“我该走了呢。”
铃收起玩闹的态度,放开未来的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未来摇摇头,声音里已带了哽咽“一定要平安回来。”
“嗯,放心吧,我下次回来时只会带着军功章,所以记得把轮椅收起来——我保证再也不会用到它。”
铃松开怀抱,走到流歌面前,小声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参军之前我在征兵宣传海报上见过你,所以我要申请去130师。”流歌一瞬间睁大了双瞳。
铃带着得逞的笑容,伸出手
“那么,我们来做个约定吧:我一定会在军中超越你的成就,然后凯旋而归;而你要答应我,照顾好未来。”
流歌也伸出了手“好,约定了。”答的毫不犹豫。
“我说你们啊……”未来有点无奈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她们。
催促的喇叭声响起,铃转头看了看门外的军车,压低声音对流歌说
“我还是有点紧张呢……喂,在给我讲点什么吧。”
流歌摇摇头
“话语只能短时间激励人心,但亲身经历会让你彻底改变,现在,你是觉得继续听我说更好还是去亲身体验一次更好?”
铃笑了,她向流歌敬了一个军礼,又向未来挥了挥手,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军车。
未来突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那个和自己同样纤细的背影,那个童年的玩伴,又一次离开了,她的手无意识的抓住了流歌的衣袖,流歌则抽出衣袖直接握住了未来的手。
在春季结束前,两位不速之客相继离开了诊所。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似乎,也不完全一样——
“流歌!”未来第三次喊出那个站在身边却在走神的人的名字。
“啊,什么,未来?”回过神的流歌看向未来。
“呼,那份资料……算了,我自己去拿。”未来走向放资料的柜子。
未来最近有点不安,她能明显感觉到流歌总是忧心忡忡,经常一个人陷入沉思,仿佛又回到了她刚来的时候,对周围有一种说不清的距离感。
想要的资料在柜子的最顶层,未来踮起脚尖伸手勉强够到,但是取下来的同时连带着旁边的文件夹也被一起带落,文件夹里松散的纸张飘落了一地。
“啊,真是的。”未来还在懊恼时,流歌已经蹲下去开始一张张捡起来。
这些纸张全部是流歌以往的体检报告和一些心理咨询资料。
流歌看着手里的资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未来,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说实话吗?”扬了扬手中的纸。
未来意识到露陷了,支支吾吾的开口
“唔……就是,我第一次见你时,能感觉到你的悲观情绪很严重,不太爱与人接触,尽管检查你的身体,心,胃等器官都没有问题,我还是有点担心……后来你的情绪似乎有所好转,但是最近你又——”
“总之就是,你一开始就怀疑我有‘ 战后创伤综合症’,所以一直在给我检查身体?”
流歌低头捡起最后几张纸,由于角度问题,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上战场那年已经成年了。我确实有些战场上的事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来,但是最近会偶尔想起,所以有些困扰,本想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可目前看来你并不相信我,而是更愿意把我的问题归结为心理问题,交给心理医生解决?嗯?”
哎?该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如果未来有仔细听的话,就会发现流歌语气里的笑意,不过未来现在正在焦头烂额的急于为自己辩解。
“我、我错了,我不是不相信你,因为一开始你的反应真的很像……”未来越说声音越小。谁也不想被别人误认为有心理问题吧?未来突然觉得自己的辩解很苍白。
将捡起的资料全部塞给未来,流歌背过身去,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浅笑。
“未来,你真的相信我吗?”流歌尽量控制语气中的颤抖,不露出破绽。
“相信!”未来急忙点头。
“说到相信,前不久,你刚刚把我赶出观察室——就在我做出承诺之后。”
“呃……那是有原因的嘛,能不能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我下次不会了……”
“ 好吧,铃说过‘未来如果说下次不会了就真的不会了,所以一定要原谅她’”
“哎?你们为什么会谈起我?不对,流歌什么时候跟铃那么要好了?”
“就在你把我赶出观察室的那些日子里。”
“……”未来抱着头“为什么我觉得你今天和铃好像。”
下次,绝对不能再放她们两人独处。
未来心里默默的下了决定。
在春季结束前,诊所的生活回到了与原来略有不同的轨迹上。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