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eve 于 2016-3-3 23:29 编辑
04
人常常活得太倉促,沒來得及靜下來品味生活,幡然醒悟之時,彼世引路人已距離不遠。這些人中,有的習於催促自己向前,他們沒有空閒逗留,又有一部份人,例如Anna公主,則是單純被時間追趕。
穿過拱廊,越過盔甲,家族畫像憂心注視腳步亂到隨時會摔倒的後裔,擺滿長廊兩側的數十座鐘紛紛鳴響,Anna在岔路急轉彎,草色的裙子翻出陣陣波浪,Kai手中山高的文件傾如斜塔,好在另一位僕役即時扶住,免去坍塌危機。
「哇喔,抱歉,趕時間。」Anna衝得老快,全然沒聽到身後走廊不適合跑步的叮嚀。
整點報時的最後一聲悠長共鳴即將消失,Anna奮力往前滑,打蠟的地將公主直直送入前方餐廳,漂亮地停在自己的位置附近。
「準時抵達!完美十分!」她蹦跳到座位上,像隻雀躍小鳥,「早安、我是說,午安,」起晚的少女朝雙親尷尬笑笑,扶上叫聲響亮的肚子,「有點餓了哪,好期待喔,午餐吃什麼?希望有昨晚的巧克力草莓塔,那個真好吃,就算每天吃也不會膩,我們的廚師實在……怎麼了?」
「親愛的,我知道妳盡力趕來,可惜忙中難免有亂,妳的釦子扣錯了。」手忙腳亂的Anna實在迷糊得可愛,王后笑瞇瞇地提醒,「停,別在這裡,找個地方慢慢整理,不急的。」國王點頭附和,並向侍者吩咐晚點上菜。
儘管說不急,為了不耽誤父親的行程,Anna快速找了間房整裝,風風火火地回坐後忍不住呼出一口氣,感覺醒來不到半小時卻像戰鬥了一整天,而本日的午餐終於得以展開。
番茄燜海蛤、灑蜂蜜的水果沙拉、蔬菜濃湯依序送上,羊肉鹹派的香味引得Anna飛速下刀,酥脆外皮同肉末沾上盤邊的奶香白醬,舌頭味蕾將食物化為至高的愉悅,Arendelle全土都為這美味感動落淚,不僅主菜好吃,飯後甜點更是符合Anna的期待,「天呀,巧克力草莓塔,我的願望成真了!」她捧著半邊臉,陶醉於巧克力與鮮甜草莓的絕配滋味中。
Arendelle皇室每週定期的午日聚餐即將結束,國王放下骨瓷茶杯,望向正將剩餘草莓滾入嘴中的Anna,他宣布道:「今天晚上,妳的母親與我沒有必須出席的社交活動,」聽到這兒,Anna眼睛立時亮起來,礙於滿嘴食物僅能小小揮手表達興奮,「是的,正如妳所想,晚餐全家人會一起吃。」
「好耶──」Anna高舉雙手,巧克力草莓塔是普通驚喜的百倍快樂,這份意外之喜又比巧克力草莓塔還高百倍,除了定期聚餐,想在額外時間和父母同桌吃飯著實不易,她很珍惜天上掉下來的機會。
瞧Anna的高興勁,肯定沒全懂國王的話,王后貼心補上對女兒來說等同炸彈的說明,「所謂的全家人當然也包括妳的姊姊,所以今晚千萬記得別遲到。」
「……咦?」
虛浮宛如鬼魂飄移,Anna不記得自己怎麼走回房間,等她注意到時人正坐在床上發愣。糟糕,情況有點嚴重,她甚至不確定有沒有和父母好好地道再見,Anna邊呻吟邊抱著頭在床上連滾三圈,她重新坐起身時人已振作。
Anna深呼吸,舞動上臂做出幾個伸展運動,「冷靜,Anna,妳要冷靜,沒什麼好緊張的。吃頓飯嘛,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全世界哪家人不是一起吃飯?」只不過她們全家桌同聚餐少說是在九年還十年前,而且次數屈指可數。
年紀很小的時候,可能在四、五歲以前吧,她個子太矮無法坐在正式的大餐桌吃飯,平時由褓母帶著吃飯,吃飽後Anna會溜到樓下偷看爸媽和姊姊用餐,她非常嚮往以鮮花與水晶器皿裝飾的長桌,亮晶晶的銀製刀叉也比兒童木餐具好看,更重要的是能與家人一起吃東西,感覺很好很溫馨。實際坐上長桌的感受符合Anna的期待,然而,Anna獲准能夠同席進餐後幾個月,Elsa忽然搬到單人房,用餐習慣亦隨之更改,自此餐桌上的家人從沒有聚齊的時候。
平日父母應酬外出,Anna免不了獨自吃飯,一個人吃東西其實挺寂寞的……假如今天晚餐順利,Elsa說不定會回到餐桌,是不是以後就不用再一個人?這倒是值得期待!Anna沒來由的跳躍式思考為晚餐找到幹勁,公主魂猛烈燃燒。
她跳下床,一把拉開橡木衣櫥的門,用力過猛下,塞滿滿的物品如山崩土石唰唰落下,Anna忍受落下物的碰砸,靠身體擋住搶救一內格的東西,注意到腳邊初成形的小山,索性投降往後退,任由那一格雜物與其他東西會合,反正她整個下午都有空慢慢收拾,不可能有勞煩第二順位繼承人出面處理的大事。
少女盤腿坐到地毯上,考量到首要目的為今晚找件滿分衣裳,至少先將衣物與其他有的沒的分開,公主的方針乍聽之下頗有效率,真實操作比想像中花時間。Anna把玩每一件小物,閃著琥珀光澤的金鈕釦、原為鏡子裝飾的白瓷雕花、水晶燈吊飾等等等,全是她由皇宮各處搜刮來的戰利品。
她還發現老舊生鏽的鐵盒,裡面裝有最久遠的收藏:芥子和緞帶,以及五塊扁平的小石頭。Anna捏起那粒芥子,小而脆弱,無怪乎它又被裝在更袖珍的盒中保存,隨後她拿起水藍色緞帶,很舊又有毛邊,顏色遠不如主人使用時鮮豔,她很認真考慮要不要丟掉,最後仍決定留下緞帶,石頭基於同一個理由名列保存行列,它們被Anna排成形狀偏細長的英文Y,由此投影出的想像之物使她露出懷念淺笑。玩賞完畢,將這幾件物品移至新盒子,它們的新家是個漂亮木盒,盒蓋上有飛馳馬匹的雕刻裝飾。
至此,Anna公主完全忘記原本的任務,整顆心潛入十五年人生的深處,花費大把時間挖掘塵封往事。
Anna趴跪於地,地上散著多張繪有塗鴉的泛黃畫紙,標有日期的圖畫日記,稀薄的印象,若非塞在房內哪裡能知是出自她手,人沒法將生活中的每一刻全留在腦中,為什麼房間內畫有雪人?為什麼地板添上一大塊白色?幼時的神奇幻想?想不出所以然,瑣碎片段易遭遺忘,即使是最特別的時刻,注意力外的物事往往成過眼雲煙。
抽出疊在下方的畫紙,她的家人,Anna畫了兩個大大的火柴人,爸爸和媽媽,還有兩個小小人,是她們姊妹,圖畫紙中的Elsa臉上有彎彎的弧線,Anna卻怎麼也想不起上次Elsa對自己笑是什麼時候──Arendelle大大小小的鐘同時響起,鐘聲響徹都城的同時,Anna滿臉驚愕,傍晚的全城報時,老天爺,她要遲到了。
打量身上的衣服,皺皺的又有灰塵,胡亂拍一通,看看也還過得去,本想打點一身好衣,誰料反而比中午還不莊重?Anna起身奔跑,一個箭步衝出寢室。
宛如午日場景重現,Anna再次被時間追趕,她滑下樓梯扶手,尚未遭不同處影響。
她不知過往織成的蛛網纏黏於身,她跑過越多地方,越多的蛛絲便纏上去,當肌膚感受到束縛,她幾乎要停下腳步,曾在這兒捉弄褓母,曾在那兒玩躲貓貓,不行,她不能停,時間緊咬著她,催促追逼,Anna好想停下,那些歡呼擁抱,那些恣意笑容,當她跑遠,較脆弱的蛛絲應聲而斷,一個接一個,她快要失去它們,必須牢牢抓住,要握緊。
可是就算用上全部力氣,記憶真的能被留住嗎?可以嗎?
十年。每朝領受日光洗禮,便消失一點點,她失去了一部份的自己,或許,Elsa也是同樣的吧。
柔和黃光自餐廳延伸跨越Anna整身,那裡面有她的家人,爸爸,媽媽,還有Elsa。
臨近終點,她慢了下來,踏穩才前進,每一步間,零碎過去忽明忽暗,沉默的女孩,靜靜品茶的少女,與國王對談的年輕女子,大人的交代,噤聲的手勢,不准吵她,不能打攪她,遠遠觀看,匆匆一瞥,皇室畫家說不定都比自己清楚姊姊外貌的細節。
Elsa,妳還記得多少?妳還喜歡堆雪人嗎?
答案其實並不那麼重要,太過在意而躊躇不前可非她的風格,記憶或許會遺忘,足夠強烈的意念則始終存在,經驗亦是如此,於她來說,那份全家一起吃飯的溫暖感受確實留存心底,直至今日未曾模糊。
她們得以再次共享相同的溫暖,這才是Anna所在乎的。
***
Anna沒認真聽感謝禱告的內容,她坐立不安,忙著壓住偷睜開眼睛的衝動,父親的禱告不似神父那般意義非凡內容又長,不過今天的確多說了幾句,Anna覺得是因為有Elsa在的關係。說完阿門抬起頭,Anna的目光,應該說全家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往餐桌上的新成員飄去,她仍戴著手套,表情沒因視線變化,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單單盯著人很奇怪,Anna想說點話,嘴巴半張著,滿腦子話題竟不知從哪一個講起。此時侍者將開胃菜送上,是橙香鱈魚,Anna呆看那道菜,用小叉撥了撥。
鱈魚、Elsa、橙汁在她腦中轉起詭異圈圈時,國王早順勢引導話題,「相當美味不是嗎?這些鱈魚是Vestlandet王國的漁夫辛勤勞動的成果,今早由妳們叔叔的領地勒里斯送來,妳們可知這意味著什麼?」
抽、抽考?不會吧!Anna當場哽住,一口鱈魚上不來也下不去,臉色憋得通紅,「Anna?」王后的聲音偏高,「咳,我沒事,只是、咳咳、吞太快而已。」Anna喝下一杯水舒緩食道的疼痛,這段小插曲以囑咐細嚼慢嚥結束,話題不一會兒又回到勒里斯的魚貨,爸爸對此真是執著。
「妳有何看法?Elsa?」
聽到父親指定姊姊,正用餐巾擦嘴的Anna也看向Elsa。別人都說Elsa和媽媽長很像,Anna則覺得除了外貌連舉止亦相去不遠,明明有同一位禮儀老師,光透過挪動餐具的動作,足可分辨誰是老師頭痛的來源、誰是優雅的化身。
學習亦是姊妹有差,爸爸的問題難不倒Elsa,光是運輸、錨地和資源互通等詞彙已令Anna頭暈,要把它們組成有邏輯的答案,非得和Elsa讀一樣多書才行……該不會對Elsa來說,既非天氣,亦非小姐們最關心的時尚穿搭,政經類才是容易應對的話題?想想也有道理,她是王儲,那些是貼近她日常的事物,她說不定連娛樂時間都在讀內容艱澀的治國之書,至於Anna自己,更喜歡將休息時間花來騎馬,好比勒里斯在她的印象中可沒什麼港不港的,倒是有適合騎馬賞景的野地。
「──很不巧,當時我的時間都花在工作上,不如問問Anna?她那天過得相當盡興。」
「我也有印象,你妹妹回來時一直纏著告訴我勒里斯有多好玩。」
「咦?咦咦?」怎麼突然叫到自己,Anna左右來回看餐桌兩端的父母,顯然不知神遊的時候談話進展到哪兒去了。
「聽說勒里斯是個美麗的地方,能不能分享一下妳去年遊覽的心得?」略低的女音,Anna倏地望向聲源,燭火輕顫,暖黃色盈滿她們之間,淺藍眼珠映著光以及妹妹。
請跟我說話,請跟我玩,拜託不要丟下我,深埋的渴求之苦──她有多久沒正眼看自己了?Anna的身體略微緊繃,臉色偏紅,太多的興奮和高興漲滿她。
「喔,勒里斯的風景是嗎?我剛好正想到這個呢,沒錯,那裡非常美麗,非常非常美麗。」一下揉捏裙子布料,一下搔搔臉頰,視線開始亂飄,彷彿同時收到聖誕禮物和生日禮物樂過頭而陷入小混亂,「我聽從Andrew叔叔的建議,騎馬到勒里斯山散步,其實去之前我都抱著被騙沒差的心情,就連我也知道勒里斯山是有名的礦坑,山地坑坑窪窪又光禿禿的怎麼會漂亮?到了現場才知道,礦坑是開在東面,西面是禁止採礦的保護區,有湖有山又有樹,真的是正點到不行──啊,記得叔叔說是爸爸要設置保護區的?難不成爸爸以前也在那裡騎過馬?果然也覺得那裡很美嗎?」
「……是的,我也覺得那裡很美,去過一次就忘不了。」他笑道,純潔的小女兒眼冒星光,真正的理由太現實,國王說不出口。每每前往皆為公事,他甚至沒有餘裕多看那些景色一眼。
王后笑盈盈地,她不知道理由,會笑僅是因為她能看出,孩子他爸努力不想破壞女兒的興致。國王知道理由的大女兒似乎對小女兒的好心情更有興趣,她面上不顯,是離不開妹妹的兩隻眼和前傾的坐姿洩露了心思。
「我就知道爸爸也喜歡!」樹木的香氣,啄木鳥的丁丁敲打,與水鳥沿著湖岸並行,和林子後可供跑馬的寬廣草地,像似尋到知音一般,Anna鉅細靡遺地描述沿路所見,嘴巴說不停,兩隻手忙著比劃,Anna數次詢問父親記不記得她特別中意的某某景觀,興許太過興高采烈,沒注意國王的面容僵硬。
國王向愛妻使眼色求她幫忙,沒想到她見死不救,回以格外燦爛的微笑,好像在說:那麼可愛的Anna怎麼可以打斷她說話?況且是你不講清楚在先。隨後王后又輕輕朝Elsa點頭示意,國王立即領會。不知不覺間,久違的舒緩笑容悄然來臨,正在笑呢,姊妹倆一起。
他們曾經恐懼得無以復加,他們不知Anna身上沉睡的魔法會不會被意外喚醒,和家庭教師不同,Anna的魔法傷害在頭上,截肢與砍頭兩者概念天差地遠,他們削減姊妹間的接觸,他們嘗試幫助Elsa:規律,克制,捨棄起落,她在允許放聲大哭的年紀學習成人式的壓抑,她的世界鮮少變動,她為此付出太多。
而今,身高許久未變,體態趨近平衡,肉體的成長不再顯著,達到顛峰便會隨年齡緩緩衰退,流水日漸減少,浩蕩大河終有一日或將乾涸──它的界限已定,它能被壓制,他們相信這是重拾生活的時機,Elsa心緒穩定力量不顯,絕好的開始。
從今晚,由這個時刻起,緩緩地,輕柔地,讓她接受世界的暖和擁抱。
「Anna,妳先停停,食物快要涼了,何不先吃一點再繼續?」國王期望王后說出的搭救之詞意外落在大女兒口中,而Anna則像首次發現擺在桌上的菜般小小驚訝了一番,可想而知她先前講得有多投入。
即使吃著東西,Arendelle第一調皮的公主也不忘講講馬經,Elsa偶然間提到自己從未學過,加上騎馬是Anna的愛好之一,為了心中已然浮出的姊妹騎馬出遊畫面,她特別賣力講述自身體驗好吸引Elsa。
自城外的山野返回皇宮,Anna總刻意挑選街上人少的時候,如此便能駕著愛駒一路飆回來,她喜歡那種街巷間特有的速度感──關門鐘響起前,高大的駿馬全速飛馳,粗喘大氣,鬃毛飛揚,臣民見狀紛紛走避讓出通行空間,急馳過石橋,不受阻欄地通過為之開啟的皇宮大門,馬匹牽往馬廄,馬蹄輕敲宮前廣場的石板地發出噠噠聲,騎士則轉身入宮,身份使然無須等待。
Kai走進餐廳同國王附耳交談,獲得指示再請進來的是一名騎士,兩側裝飾羽翼的頭盔表明他傳令騎士的身份,他們是傳遞國王命令和敏感訊息時才會派出的特殊使者。
傳令騎士敬禮後恭謙低頭不直視王上,「陛下,來自勒托公爵的速報。勒里斯山一帶,確認發現巫師出沒,推測當地神職人員也已接到消息。」
他們會來,他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就像嗅到血腥的狼。
Elsa已經分不清,是他的聲音又或是口信內容,造成這種清晰到有如刀割的痛楚。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