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标题

作者:eve
更新时间:2014-02-2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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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eve 于 2016-3-3 23:31 编辑







05




國王提早退席,他讓三人安心吃飯,然而Elsa公主仍緊接著告退,轉身離去前,餐桌對面的紅髮少女猛然站起,還不夠快,發出聲音前,那人已離開餐廳,以匆忙的腳步。雙眸於昏黃燭光下透出幽綠,純粹微小的心願,未能傳達的挽留,Elsa有看到,不是第一次看到,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為何不得不屈服於違心之理?不想拒絕,不想見妹妹垮下肩膀,不想再讓她失望──別犯傻,會傷到Anna,Elsa告誡自己做正確的決定,為了所有人好,保護大家、保護她。


Elsa肅著臉大步往前不給人叫住自己的機會,蠢蠢欲動,咆哮低盪,唯獨那處可助她躲過風暴,她的巢,她的堡壘。迫近徵兆使她窒息,快來了,快到了,剩下幾步路,她近乎逃命般搶進房中,甩上白門,扣鎖的手在發抖,滿耳盡是喘息,枯萎瀕死的肺重獲新生。


「安全了,」Elsa喃喃道,額頭貼向門板,家人在門之外,霜雪在門之內,不能進亦不能出。她閉起眼,重重吐出的一口氣化為白煙,「終於安全了。」


牆壁上細長的影子來來回回,Elsa不斷重複自我暗示的字詞,意圖清除低聲呼喚寒霜的情緒,她的嘗試徒勞無功,室內溫度直線下墜。沒有那麼容易,不曾容易過,她非常明白,正是因為太過清楚狀況才會落到如此境地,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如果沒有這份詛咒就好了,Arendelle王位繼承人跌坐軟椅上,露出不宜示人的頹敗,背部彎拱好似失去力氣,手指神經質地交叉鬆開又糾纏。


巫師來到Arendelle,所為為何?物以類聚,邪惡召來更多邪惡,誰是那該以石頭打死的罪人?無法容忍黑瘟慘劇重現,不放過一丁點可能性,戍守善惡邊界的人類精兵必定來此,騎士團自古肩負對抗黑暗勢力的使命,誓言驅逐墮落污穢,在他們面前謊言無所遁形,他們將擊破任何偽裝,包括她的。


交鬼巫術與神賜天賦,你要如何分辨兩者的差別?你要如何自清?廣大世界除了人類外尚有各種智慧生物:山精、人魚、巨人、神仙教母。它們的立場有好有壞,身懷的異能有強有弱,人類和它們完全不同,生而平凡無力,引發奇蹟者不是聖人就是異端,乃因奇蹟皆須仰賴外力成就。


聖人跟異端,我是哪一種?我會被宗教裁判所判定為哪一種?Elsa想起聖女貞德,展畫廳的貞德肖像畫形象鮮明,眉宇間泛出勇氣英毅的光彩,那名女子聽到神的呼召挺身而出,率領殘兵逼退南方沙漠入侵的黑暗勢力,此等功績沒能拯救貞德於戰爭末期的鬥爭,勝利底定後承認為農家女子領導是種羞恥,一夜之間聖女淪為異端綁上火刑柱,在十九歲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面臨死亡……Elsa幾乎能描繪同一把火燃燒的場景,差別僅在於地點是Arendelle。


淡色細眉蹙起,她瞇著雙眼不讓淚水湧出,腿上收緊的拳頭看起來很模糊,視線暈染成兩種顏色,手套的白以及裙子的籃。不敢再放任思緒,它一味往更加惡劣的方向發展。Elsa跪到床前,雙手交握緊貼前額,心神比先前更要投入,無比虔誠地祈求風暴平息。


「隱藏它、忽視它、隱藏它、忽視它。」單調規律在混亂中立出基準,漸漸地,那些四散逐一收攏,恣意撒野前,激盪洶湧的海波已然回歸平靜,無霜無雪而溫度不多時即回升。沒有破綻,她仍是人們眼中的好公主。


好累,累到麻木。Elsa倒臥床上,腦中除了疲憊其餘皆已放空,她趴了一陣子,稍微恢復後便翻身躺著,不在乎壓亂頭髮左右打量,穩穩燃燒的蠟燭照亮四周,一間正常無須隱藏的臥房,若是幾年前的她遭遇恐慌突擊,鐵定是一片燭火湮滅雪花降下的慘狀。她的控制能力進步許多,壓制內心的不穩定等同壓制冰雪,它們許久未現,似乎真如父母所推測,它們的成長已近顛峰,倘若是現在這種程度,或許她能守住,或許她的秘密能安然藏好。


父親、母親、Anna,他們同桌陪伴她,他們從未拋棄她,Elsa不允許自己止步於此,她相信父母展示給她的未來必定存在,困於幽深長夜的船隻奮不顧身順著星星引導前行,海鷗啼叫宛若黎明振奮垂死水手,這是否暗示陸地就在不遠處?


是否漫長冰冷的孤獨就要終結?


她無法不去相信,尤其有了今晚的經歷,叫她如何不去相信?隔著手套,她摸不出溫度,隔著餐桌,溫暖竟無所不在,他們就在那裡,她身邊,一度復明的瞎子渴慕色彩,那種渴望源於天性無從拒絕,不由自主想要靠近,想要更多,想要以赤裸的手碰觸──那個未來還在前面,她必須抱著持續相信的信心全力以赴,她相信她終將抵達。


Elsa奮力坐起身,駐守沙漠的聖輝騎士團、圍堵樹海的鷹嵐騎士團、教廷的異端審判官,這些人想來便任他們蜂擁而入吧,可憎巫術也好,天賦異稟也罷,不知道等於不存在,他們無罪可訴。


「他們將空手而回,我可以的,我能辦到。」她堅定地告訴自己。


「Elsa公主?」Kai在門外的叫喚和Elsa的自語重疊,當下Elsa的背脊再度挺直。


「是的?」


「國王傳喚您至書房,當然,他說如果您不方便的話明日再談也可以。」


「請轉告國王我會盡快去見他。」


「好的,小姐。」


腳步聲遠離門口,於此同時Elsa坐到梳妝台前整理亂髮,她梳了最簡單省時的髮型,照著鏡子拉一拉身上的短外套,確認服儀得體才走出寢室。


時間接近午夜,按照習慣走廊上的半數燈火已滅,藍衣孤影步履輕盈,經過窗口時如徘徊皇宮的幽靈滑過,越接近國王書房人的氣息越多,她接連遇上僕人和書記官,甚至撞見一場不愉快的對話,Elsa認得對峙中的兩位主角,他們是恩典兄弟會會長的左右手。


「你的行為已經超出本分,會長任命你為管理者,你就好好當個慈善事業管理者,其餘的暗事你沒有資格過問。」身著皇宮翠綠制服的男子名叫湯瑪斯,平時明面上擔任國王侍從,兄弟會會長即將退休,最近皆是靠他協助處理兄弟會特務相關事務。私底下Elsa相當信任湯瑪斯,六年前若沒有他當機立斷,家庭教師失去的不會是一條手臂而是一條命。


「沒有資格?今日不是我求著進宮,是國王邀請我進宮,連把握基本狀況的能力都沒有,還妄想和我談資格?」一頭褐髮口氣尖酸的男人是Georgeson,Elsa僅見過四次,此人目前為兄弟會首都管區管理者。


「你正是最沒資格踏進皇宮的一個!你以為別人什麼都不知道?」


「喔,我倒很好奇你知道什麼?」Georgeson瞅著對方沉穩問道。


「哈!你自以為萬無一失?搬來弄去的骯髒勾當逃不過每個人的眼睛,把兄弟會的榮譽當成垃圾,你該感到可恥。」


「法律不禁止人們追求慾望,我不過爭取我應得的一份,這是這個國家欠我的!」Georgeson態度突轉狠厲,他指著湯瑪斯胸膛挑釁道:「我告訴你,你口中的骯髒勾當王座上的那位一清二楚,我可沒瞧見他表示不滿過。」


湯瑪斯義憤填膺斥道:「放屁!那些錢本該全用來幫助人!你這狗……公主。」湯瑪斯傾身致意,暗自慶幸吐出更難聽的話前察覺來人。Georgeson也學湯瑪斯彎下腰,他似被憤懣沖昏頭,行禮姿勢卻意外正確到挑不出半分錯,Elsa同樣回個簡禮,「男士們。」


三人直起身子,毫無預警下,Elsa對上侵略性極強的黑眸子,Georgeson的目光強得嚇人,她不禁聯想到父親,但凡有此種眼神的人無不具有強烈意志,他們為達目標不惜粉碎擋住去路的障礙──誰是他的障礙?對視僅發生一瞬間,轉眼Georgeson即恭敬地又一禮,姿態低到Elsa以為自己眼花,他以公式化口吻說道:「不好意思,殿下。小人身上尚有國王陛下交付的工作,請恕小人先行告退。」說完,Georgeson經過湯瑪斯身旁,距離甚近逼迫湯瑪斯退讓通道。


「我會一直盯著你,不管你在進行什麼,最好祈禱自己別留下小辮子。」湯瑪斯揚聲喊道,那個背影停都沒停貌似不被警告影響。


男人消失於走廊末端,Elsa收回視線遲疑問道:「湯瑪斯,你和他究竟是……」


「無須擔心,Elsa公主。無關痛癢的小比賽罷了,」湯瑪斯為改善氣氛特意說得輕快,「一個組織不能有兩個頭頭,男人對勝負的執著任性和幼童多像您也略知一二,會長的最終決定出來前免不了吵吵鬧鬧。」


「你……確實,良性的競爭有其必要性。」Elsa欲言又止,不確定追問父親默許的貪污適當與否,最終選擇避重就輕,忍不住的反倒是湯瑪斯。


「您不必顧慮,這兒沒外人,告訴您一點也無妨,」聲音中的憤怒顯示他品格高尚,「坦白說,我們沒有足供告發他的證據,他狡猾如蛇,濫用傭兵團培養的才幹行那些齷齪事,他深諳規避法律之道,想抓那傢伙把柄唯有等他自行犯錯。」講到此Elsa便懂了,方才的爭執是湯瑪斯施加心理壓力的手段,可是對那個人有用嗎?黑眼蘊藏的強勢印象異常深刻。


「殿下,假若有一日您面臨不得不與他打交道的局面,」湯瑪斯收起怒氣語帶誠懇,「請務必記得為自己預備後手,您無法想像他的野心有多大。」


離開前湯瑪斯又寬慰了Elsa幾句,他沒能久留,接到任務的不單Georgeson,Arendelle即將迎來考驗,每位臣民各有職責,每份力量皆至關重要,將力量擺在對的位置更是勝負關鍵,負責佈局身處棋盤至高點的棋手位在面前這扇門後,拜束縛她的規則之賜,Elsa想不出自己可對棋局有何貢獻,公主帶著納悶敲響書房的門,那聲准許入內的回覆聽起來心不在焉。


國王背手面向壁爐,目不轉睛凝視熊熊火焰,火光加深了他削瘦臉龐的陰影,透露出某種Elsa不曾在父親身上感受過的情緒,她走到國王身旁屈膝行禮,「父親?」


她的父親並未回應。Elsa安靜等候不打擾他沉思,她望著國王,肩頸、側臉及此刻與Georgeson無比相像的眼,它烈得要射穿火焰,替身材修長的國王增添了英勇威武的氣概,吸引人們效忠追隨他,Elsa可以體會人們的心情,因為自己同樣被他的魅力影響,她不知道究竟多深入,暴風雨來臨時香柏木庇護出生它枝上的雛鳥,這種建立在根本之上的安心感,無以言喻。


國王忽然說:「Elsa,他們說受襲傷者身上有劍齒沙虎的牙印。妳聽過劍齒沙虎嗎?那是種產自南方沙漠的黑暗生物。」很沉重的一句話,若非巫師驅使,劍齒沙虎不可能離開棲息地。


Arendelle的入侵者來自沙漠,就潛在威脅來說程度更勝黑瘟事件。發動黑瘟的巫師乃是東方樹海的住民,流亡巫師聚集的部落難以和南方沙漠相比,南方沙漠的勢力曾足以和整個人類世界為敵,遭貞德擊敗後沙漠之民隱匿於大漠深處,四百年來未有人再見他們一面,聖輝騎士團的規模亦縮減至與鷹嵐騎士團相當,平日多在驅逐騷擾邊界的黑暗生物,然則有關沙漠一族重新崛起的傳言不曾間斷,在黑瘟之後更是甚囂塵上。儘管教廷為穩民心不可能公開承認,黑瘟之後目擊巫師魔法不盡然全是誤會,最瞭解土地的始終是領主,情報在各個宮廷間秘密交換,得出的結論不具體但起碼足以作為指標。


「果然是為了勒里斯山的火礦礦脈?西面未進一步開發他們是怎麼查到的?」她急切問道,巫師染指加工騎士團武器的珍貴原料,不願成真的猜測竟然成了事實。


「沒必要費神探究,巫師自有邪門歪道的法子。Arendelle的土地由Arendelle的子民守護,身經百戰的士兵們已經出發狩獵,」國王轉過身注視女兒,「那些外國人來了後定然要求介入,Arendelle不會任他們在此胡鬧,可以預期抗議與談判將佔據我大半時間,屆時本城事務交由妳負責處理。」


起初她對自己所屬的位置毫無頭緒,卻不知有了位置後反而越加無所適從,她別開視線半刻,又強迫自己看回父親,Elsa掐著右手心輕聲說:「這份重責……我不確定我準備好了。」


「不用緊張,妳有充足訓練,妳的母親也會從旁協助,很快妳便會抱怨文書工作一成不變非常無聊,」他微笑道,「萬一真有麻煩,還有我。」父親的語氣和那日多麼相似啊,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如今那句話離兌現差區區一步,他的話語信實,他的安慰、他的保證、他的堅強,無一不為Elsa內心莫大的依靠。


今夜的Elsa注定比平時主動,她定睛直視父親,藍瞳閃動著一模一樣的火之光,「我不會讓您失望,父親。」她的反應只令國王愣住半會兒。


「好好表現,讓人們見識見識妳的能耐。」國王懷著世上其他父親都有的欣慰,他反射性想表示鼓勵隨即意識到不妥,抬到半空的手打住後垂下。


他錯過了契機。



***



北方聯盟地理位置最南端的Arendelle比其他四國都早迎接春天,氣溫逐日回暖,然而一迎來水氣還是冷得像雪天。孤伶伶的馬車於寒風中將不詳屍體載至修道院,Arendelle人民犯了四次錯誤才瞭解一般人拿黑暗生物留下的詛咒沒輒,單將遺體埋葬周邊便土壤乾裂植物枯萎,即使是火葬殘餘骨灰亦立刻就地侵蝕大地,異變範圍不受限地日日拓展,當局沒法子阻止詛咒擴大,束手無策之下勒托公爵先斬後奏,請滯留勒里斯海港的聖輝騎士團接手淨化降低損害。


實質上來說,聖輝騎士團已經登陸並且在勒里斯一帶活動,本非地方領主可決定之事卻無人非議,畢竟那是不得不為的緊急情況,讚美勒托公爵處置得當者佔多數,沒有人警覺到一旦開了鎖,侵門踏戶不過時間問題。


這幾日,聖輝騎士團的五人小隊由勒里斯出發前來王都,打算以既成事實與國王協調合法化行動,現階段目標是取得Arendelle國王同意搜索當地的批准,這樣便能趕在鷹嵐騎士團前抓到該死的巫師,騎士羅斯認為這功績聖輝騎士團勢在必得,他們乃是直屬教廷的騎士團,怎麼看都比聽命俗世國王的鷹嵐騎士團高尚優秀,抓到沙漠巫師將證明這點。


「這麼快就到啦?」羅斯策馬來到主事的隊長旁,他們位在足可眺望整個王都視野良好的高地,年紀最輕的騎士吹響一聲口哨,「了不起,不愧是當代大港之一。」


「奪取教會產業建成的俗物沒有榮耀可言,」克普特隊長的嗓音低沉平板,港口規模多大他的鄙視就有多大,「走,沒時間閒晃。」


「是的,隊長。」羅斯同其餘三名騎士應道。


克普特隊長帶頭騎回平坦草地間的官道,落最後的羅斯深知四腿好伙伴被海上生活悶壞,精力旺盛不狂奔個幾回止不住腳養,他拍拍愛馬說:「進城後八成又會無聊很久,隊長趕路剛好能動動,趁這時候盡量跑。」靈慧的動物抬起鼻孔輕嘶,一人一馬揚蹄趕上領先的大部隊,羅斯慢了點沒專注跟著隊長,因而偶然注意到草原另一邊的動靜。


「隊長,看那!墨綠制服和金花臂章,Arendelle皇家禁衛隊。」羅斯的喊聲同時吸引兩方人馬,他的同伴勒緊韁繩轉過馬身。


「國王在這裡?這種時間?」


「不,禁衛隊多半在護衛其他王室要人,瞧,大塊頭後邊有個女孩,想必是Arendelle的Anna公主。」


「你怎麼知道不是Elsa公主?」


「傻子,愛騎馬到處晃的女孩兒怎會是傳聞中的文靜公主?況且依照我的經驗,十八歲的女子不會那麼貧──」


「要不要打聲招呼?和一位公主打好關係對談判會有幫助。」羅斯熱切插嘴道。


「十五歲小鬼你是在期待什麼幫助?請她幫忙引見你未來的妻子?」這番話惹得羅斯漲紅臉和一陣大笑。


克普特隊長沒笑,隊員打屁其間他都在打量Arendelle的公主,老資格隊員收聲不敢造次,菜鳥羅斯也識相閉嘴。一分一秒過去,除了馬兒喘息和風聲小隊完全沉默,隊長的行為羅斯自有一套想法,隊長向來看重訊息,即便是其他騎士嗤之以鼻的民間傳言,實話實說,連著十年限制王宮出入著實奇怪,但看那騎馬女孩,單純、活潑、純潔,誰認為她有異常鐵定腦袋出了問題,可是若那人是克普特隊長,羅斯偏向信任隊長的判斷。


「我們要找的是國王。」克普特隊長對女孩失了興趣,羅斯心裡很高興能將Anna公主正式歸類於守護對象中,他哼著小調驅馬尾隨隊長。


具備武力的外國人並不討喜,這情況哪裡都一樣,托勒托公爵的福,有他擔保的文件在手入城盤查免去刁難。貫通王都的主要幹道終點是碼頭、石橋以及座落水畔的Arendelle王宮,城門終日閉鎖有別於他國王宮,公爵親筆信函是入宮的鑰匙。


幾番說明往來騎士小隊被請進王宮,按照慣例卸除武裝,自稱湯瑪斯的侍從告知來訪者國王預定明日由東部返回。王國西部遭逢大難君主竟不在王座上,Arendelle東區邊境有歷史悠久聲名遠播的溫德侯爵家把守理應不會出亂子,克普特將疑點記著沒去打探,騎士團守則明確指出不得介入一國事務。


「目前由Elsa公主代為主持政務,殿下同意召見你們,請跟我來。」


騎士們跟隨湯瑪斯爬上樓梯來到二樓的某間書房,侍從先走了進去,開啟的門附近有張簡樸桌子是臨時搬來的,設計明顯不屬於樣樣精巧的房間布置,羽毛筆、墨水、白紙和寫好的文件佔據大半桌面,旁邊坐的是位儒雅胖書記。待通報完畢接獲召喚,克普特領著屬下進房鞠躬問好,房內唯一的女人便是Elsa公主,身形纖細氣質高雅,眼神有與男子相似的機敏聰慧,她很美麗,以未來統治者的標準來說過於漂亮,恪守清規的修士也很難擺脫這縈繞心頭的身影。


克普特和Elsa公主一致操著言不及義的外交辭令,代管的王儲無法承諾任何事,而在沒有取得搜索權限之前,指令禁止騎士隊長透露防護措施,上級暗示這是為了更好推動談判進行,就他個人來說不欣賞Arendelle的作為,但利用群眾的痛苦為奪回權利鋪路,他對此很是反感。


透過勒托公爵的親筆信函,Elsa已瞭解西區情況的真實嚴重性,攻擊不只限於山林一帶,勒里斯城周邊商道同樣不安全,事發地點呈現朝王都靠近的趨勢,數則傷者送去修道院進行特殊處理的消息被強制壓下。本國士兵索敵無果,傳言四起人心惶惶,貴族的壓力日益累積, Arendelle比預期中更需要聖輝騎士團的保密情報,宿敵最瞭解對手的弱點及習性,無奈談了幾句後她也明白當前沒有足夠籌碼撬開騎士的嘴。


就讓問題留到父王回來再解決吧,在那之前她進行了最後一次勸說:「克普特隊長,黑暗生物的恐怖襲擊無從抵禦,人們擔驚受怕乃因侵害他們的暴力仍舊逍遙法外,我們都不樂見無辜人民遭受性命威脅,具有正義之心行事高潔的諸位見到巫師肆虐這片土地必定相當難過,如果可以……」


「Corona妳聽過吧?」


Elsa對他點點頭,一名儲君不可能不清楚位於東海沿岸與Weselton相鄰的強國。她視突兀的問話為一種轉機,命令是死的,良心是活的。


「那麼,Corona的國王為找回失蹤公主所做的措施想必您定也略有耳聞,每逢公主生日該國會升起上萬天燈,期盼有朝一日非凡美景能引導公主回家,而全國各地的牆上亦不乏國王王后以及幼年公主的壁畫,就是希望看過這些畫的人在某時某地指認他們思念的女兒……途經該國時我也看過那些畫。」講到此,克普特停頓片刻端量琢磨著話中線索的公主。十五年前事件發生時Elsa年幼不記事,可供參考的情報數量太少,騎士隊長究竟想表達什麼?


「時至今日全Corona王國的人仍在找失蹤的公主,認為不要放棄便能在某個村落找到實在愚昧,他們並不清楚要應付的是誰。Corona的王后曾說,公主是遭女巫綁架。」


「這是很嚴重的欺瞞,教廷有義務通知各國對女巫發出聯合通緝。」Elsa遮掩不住她的吃驚,事關一國公主的生命而教廷竟然有膽壓下消息,不免思索女巫與Arendelle的沙漠巫師是否有牽扯。


「未確認的消息教廷不方便表示意見,沒有證據,至多被當作婦人的胡言亂語。」


「但是,你相信她。」不經意的誠摯坦率,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共通的毛病。


「不是相信,而是對各種狀況都有準備。」克普特淡淡說道,沒有流露半分感情,「我僅就事實輔助分析這說法,懷著公主時Corona的王后生了重病,國王下令找來傳說中的太陽之花──尋求自然魔法這遊走瀆神邊緣的行為我就不評論了──總之,服下花所熬煮的藥湯王后便病癒順利誕下公主,金髮的公主。」騎士意有所指地強調,Elsa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縮了一下,「Corona的壁畫令人印象深刻,棕髮的國王與王后以及金髮小公主,神秘花朵在公主身上的作用超乎想像,也因此吸引渴望花蜜的蜂蝶。當然,也可能是同類相求,沒有人能確定是哪一種。」


「來這之前,我見過您叔叔,來的路上,我見過您妹妹,我還在走廊上見過了您們一家的肖像畫,巧合的機率有多大?不覺得和Corona的公主很相似?」


「……這世上也存在著雙目畏光頭髮白化的先天病症。」厚重書桌讓公主顯得格外瘦小。


「Arendelle的Elsa公主,我正式請求您接受異端審問官調查,您意下如何?」


一時間,Elsa遲疑了。拒絕的話他們會發現不妥,異端審查亦不容小覷,它比起普通應對還要來得嚴苛,她不確定該不該接受,思量半會兒才驀地省悟錯誤,背脊霎時冒出冷汗──不該猶豫,真是清白當如受到極大侮辱直接斥退隊長。


男人看上去多了分防備,他試探性地叫喚怔怔望著自己的Elsa:「公主?」


陷入未曾碰過的進退兩難,Elsa雙唇輕張無語彷如失去聲音,這世界於她好似隔了一層真空膜,蓄著落腮鬍的嘴一個音節一頓,她眨著酸澀雙眼努力想聽懂、想表現正常,內裡的喧鬧愈來愈響打出熟悉的節奏,那是大風肆虐破壞的曲調,拜託不要,不要現在,不可以──紛亂戛然而止,休止前的末音在無聲中迴盪。她退離一步,離深淵險境也就多差一步。


萬事萬物發動前必然有微小跡象,克普特長年征戰沙場的直覺大聲呼叫,她並非手無寸鐵,有什麼異物藏在那柔弱外表之下。騎士隊長以眼丈量他與公主之間的距離,肌肉蓄力收縮,一個想念便能衝刺,其餘騎士見打出的暗號亦擺好架勢。


「難不成妳連個要或不要也答不出來?妳怕個什麼勁?」克普特問,再不回應他便會動手。


「夠了!殿下面前豈容你們這般無禮!」書記官拍案而起,龐大身軀像極發怒棕熊。


「退下,這不是你發難的場合。」克普特死死瞪著臉色越發顯白的公主,看都不看書記官,鐵血鍛鍊過的凌厲氣勢壓過房內眾人,唯冷不防出現在門口的女士不在此列。


「聖輝騎士團有何資格號令我國書記?」相貌與強勢口吻說明了來者何人,她身邊是氣喘吁吁的湯瑪斯,機靈侍從似乎預見了發展,不聲不響消失原來是去搬鎮得住外國人的救兵。母親的出現救了公主,少去騎士隊長全神貫注的壓迫, Elsa藉短促間隔喘息冷靜。


「驅趕邪惡乃吾人義務,此為上帝給予的權柄。」


「來自上帝,又或是來自人之子口中的上帝?」王后反問,不待克普特反應便甩出命令:「湯瑪斯,送他們出去,禁止他們再踏入王宮。」


「請容我為您引導出路,騎士大人。」湯瑪斯說,微微躬身禮數周到。


「國王仍會召見我們,聖輝騎士團是沙漠的看守者,唯獨我們有能力揪出潛伏的巫師。」提及巫師,克普特瞄向公主,出乎他意料的是Elsa公主迎睇回望,問心無愧另帶一絲包容,彷彿騎士才是犯下錯誤的那一個。清白的騙子?巫師和正常人,非黑即白,灰色使他困惑,她公主的身份又令克普特多一層顧忌無法輕易下定論。


「你們該離開了。」王后冷聲命令道,眉毛斜在危險的角度。


握有大權的慈愛母親其怒火不容低估,克普特很確定再留下去後果不堪設想。考量到日後的談判,加上Elsa公主的事非一朝一夕可釐清,騎士們行個禮識相離去,甲冑發出的哐噹金屬聲逐步轉小。


「Elsa,他們……」王后的話語有如水滴墜落瀑布激流中。


不清楚母親說了什麼。Elsa全身重量壓靠在椅上,她抱著自己目不轉睛盯著紅木書桌,眼神交流是種角力,耗盡所剩不多勉強榨出的自制,瀕臨碎裂的圍欄正受到擠壓,前所未見的洪流怒潮沒有堤壩如何阻擋?她必須回去,Elsa迅速撐起身體離開座位。


「Elsa?」


她沒有應,惟恐一出聲會害家人溺斃於澎湃大水。支撐她的念頭光顧著抑制,雙腿機械式地移動,距離感如在夢中般縹緲,Elsa繞過逐漸與自己接近的母親,不小心撞到排在旁邊的桌子,踉踉蹌蹌走回臥室,和諧平穩的屏障環繞下,劇烈起伏終於平復,不知不覺間天光已被匯聚烏雲遮蓋。


估量不出時針分針轉過多少圈,時間感受精神影響錯亂不已,依靠由窗照入的微弱光芒點亮蠟燭,此時才發現雪白手套上灑有書記官的墨水。金髮女子將染著墨點的手套擱置書上,注意力移動到預先擺放的另一雙手套,眼角餘光中細長物體閃爍微光生長茁壯,她轉過頭,意識呼吸驟然停擺,直至喘不過氣。


伴隨冰塊破碎的聲響冒出裂痕,深埋地底的冬之種破土萌芽,再安穩無虞的環境經過催化終會轉變,泥土被慌張地大把大把丟覆掩埋新芽,她不會認可信仰粉碎,絕不。


覆蓋冰霜的書本摔入壁爐,壁爐內火光躍動,扭曲的紅色焰影一擁而上,雪藍冰叢轉眼捲入火舌之中,不敢再看似曾相識的一幕,Elsa別過頭轉而檢視新手套的縫線做工紮實與否,謹守規則戴上手套的話意外將遏止於搖籃,她把壁爐內的髒東西歸咎為自己造成的小失誤,要更謹慎、更小心、更警惕──不許再犯。


乘風飛舞的雨撞上玻璃留下一道道水痕,陰灰天空正降下初春冷雨,達達的馬蹄踩著雨聲急促歸來,她透過貼滿水珠的三角窗俯視宮前廣場,綠衣禁衛中間有個穿著紫紅色斗蓬個子小許多的人,過度檢查手套每一針距而睜到發疼的雙目柔了下來。


「我可以的,我能辦到,」Elsa輕輕地說,雙手交叉摩挲著臂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吧?爸爸。」



***



王都出口爬坡盡頭的這片高地草原,是全Arendelle流通量最大的交叉口,往左通往近年崛起的新興港都勒里斯,西區經濟成長連帶發達了一票領主權貴,往右則是古老的麥里區,與Austlandet王國國土相連,邊境長城開國以來皆由溫德侯爵家把守,侯爵家除警備治安外同時負責通行檢驗等商業貨運相關事務,儼然是東區貴族首領。


選定往東或往西的大方向後,官道上有許多岔路通往其他地點,例如王都近郊的丁格爾修道院,被掃地出門的騎士小隊便是留宿於此,勒托公爵為他們的入城大開方便門,但留宿城內這種事屬國安問題,即便有國王之弟的保證也沒得商量。


騎士小隊經過草原往修道院前,早有一位身著黑色外袍樸素如修士的人走了相同路線,他是Arendelle鐵匠之家的三子,如今的Arendelle助理主教米勒,此人是個乖乖牌,萬事聽從Arendelle教區主教的指令,那是徹頭徹尾的假象。米勒和克普特是舊識,兩人皆為主虔進的信徒,他們服從追逐世俗之物的上級,並不代表背棄本該遵行的戒律。今夜的深談中,他們將得出踐踏公義者超越底線的結論。


陰雨的日子少了,戶外春陽日益暖人,同一片草原,鄰近既是終點也是起點的首都,人們多將草原當作路過的地方,過客不曾停留無從知曉其特殊,像是Arendelle皇室中人最後一程必經此處。這也不怪市井小民,他們忙於趕集,沒有閒時間探究東西兩大官道外的那條,甚少人使用卻年年維護的岔路,加之近來皇室全體俱各安康又無戰事,那條路久未動用,就連Anna自己來附近的野地溜馬散心,也才由護衛口中得知草原那條路是往哪去。


護衛看人看得緊,Anna即便想繞去墓地瞧一眼也難,她沒想過溜去看,十二歲時她背著父母摸出城想參加慶典,走了幾條街就被找回來,之後有幾人丟了工作壞了名聲,包括自小照顧她到大的褓母。從此她再也不這麼幹了。


不是說她對困於宮中偶爾出來騎馬放風的生活沒有意見,Anna有不少想做的事,十五歲可以開始嘗試各種新活動,女孩在這年紀被允許進入社交界,詩、畫、小說以及口傳故事,她有很多幻想很多期待,內心充斥快要滿出胸口的熱切盼望──隨著生日由接近到遠離,高揚的喜悅日漸平息,宴會、舞會、劇院等熱熱鬧鬧一個接一個消失。Anna比自己想像中更能忍受失望,她已經太習慣這種心情,人與人之間才最是難熬。


全家到齊暢談生活瑣事的晚餐像場夢,Elsa恢復正常不和她有交集,希望之後是更深的絕望,Anna沒到談絕望的程度,但確實有種失去動力的感覺。她能諒解,理由就和小時候分房間一樣,Elsa只是需要負擔太多責任,有一天等她忙完,那頓晚餐便能繼續,或許有那麼一天吧,又或者該到此為止,讓夢中的留在夢裡,她也不知該怎麼想,可能是累了。


「你覺得呢?是不是該大吵大鬧當個壞孩子?說不准就有糖吃了。」她的馬只顧喀吱喀吱地嚼蘋果,這般貪吃全無優良血統的教養痕跡,Anna對此倒是包容,臉上掛著不太像她會有的淺淺笑容。


少女輕撫馬身,臉貼上馬兒頸子小聲自答道:「是呀,大家那麼忙,不是任性的時候……」


巫師仍舊逍遙法外,皇宮大門內亦不乏悄悄耳語,有人說是國王不尊重教會召來災厄,有人懷疑緊閉皇宮中藏有催眠國王的巫師,最荒誕的流言版本指控公主們就是巫師,這還不是最壞的,為讓聖輝騎士團合法調查住宅莊園,Arendelle教區主教再次重申教會司法權,數月下來國王被迫依序批准聖輝騎士團登陸、山林搜索權以及重啟教會法庭,情勢越演變越糟,想必不久主教便能如願。


即使是被保護很好的Anna,也感受到了宮中瀰漫的緊張氣氛,似乎只有在馬廄中才不受流言蜚語困擾,Anna沒事就帶蘿蔔蘋果同愛馬談心。夏天到訪時,為了健康著想,馬夫語重心長地請小公主別再餵馬匹吃零食。



***



時值夏日,Arendelle有充沛漫長的日照,低緯度國家則正處在暗夜,Harald國王斜靠在皇宮陽台的欄杆上俯瞰一樓地面上的花園,疲倦顯露於身形,他該回房休息,無法放下的憂慮留住了國王。


他沒有料到自己會有帶家人遠走高飛的念頭。此非懦弱之舉,國王勇於跟上黑瘟後的改革潮調整國內權力結構,歷史可證他不畏懼挑戰,那念頭顯現表示他內心深處明白,面對這次的危機必須考慮失敗的可能性。沙漠巫師的搜索沒個結果,傷亡人數持續攀升,教會勢力趁亂索權,Arendelle背腹受敵局勢不佳,唯溫德侯爵不負所託將鷹嵐騎士團壓在關卡,拖延支撐不了多久,種種跡象顯示火礦消息已經走漏,他們不可能安分等待。


封存礦坑規劃保護區全是白費功夫,真是要命,叛徒!國王忿忿握住欄杆,力道強如掐著仇敵的頸。


坐擁獨一無二遠超標準的高純度火礦,刀劍將不離他們的家族,不管獲得多少階段性勝利,到頭來結局只有一個:毀滅。


扯到高純度火礦便不再是單純的獵巫行動,無須斤斤計較火礦產量,或是擔心火礦用量甚低的加工武器殺傷不了黑暗生物,刀匠和鍊金術師得以合作打造前所未有的神兵利器,剷除沙漠邪惡老巢指日可待──人人都想搶得先機,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就為在人類世界版圖擴張的進程上佔有一席之地。


Arendelle是個小國,面對持有合計百倍千倍資源的複數敵人,再精良的士兵、再堅固的城牆、再完善的儲備終將耗盡成灰。國王放鬆手勁低頭歎嗟,龐大的無力感侵襲著他,注定全盤皆輸的困獸之鬥,獲得的獎賞是苟延殘喘,而所謂的生活將不復存在,這絕非他希望留給女兒們以及子孫的傳承。


「我們仍有機會遠離這些……」海綠眼瞳映著欄杆上的粗糙鏽斑,那是飽受風霜所生的傷口。


靜謐之中晨鐘破空悠然長鳴,帶有熱度的人聲逐一而起,海鷗啼叫點綴流轉不息的綿長夏風,這些熟悉引他緩緩抬頭,目光飛越皇宮高牆,矗立市民廣場前的Arendelle大教堂高聳突出,其後一幢幢木造樓房戴著各色屋頂沿山勢攀爬排列,他曾穿梭屋頂下的直橫街道,在光影交錯的浮動間記下物事;華美馬車來回的氣派大街,喧嘩熱烈的碼頭廣場,下雨時無名暗巷的煩人爛泥巴。幸好,輕快樂曲戰勝一切困擾,他甚至能忽略爛泥巴混著酒味嘔吐物的細節,少年們隨著魯特琴樂音搭肩高歌舉杯敬酒,碰撞聲響清脆如鈴,數隻最高檔的精細雕花玻璃杯一齊分開,青年從容應對男人間的打獵話題,周身環繞三拍子的高雅舞曲,這是她和他的相遇之歌,他們跳起了直到死亡才會停止的舞,華爾滋不久即成了老少皆宜的手拉手轉圈圈,一種恩典,一種圓滿。


Arendelle,他出生的地方、他長大的地方、他戀愛的地方、他結婚的地方,同時亦是撫育他孩子的奶與蜜之地,這裡是他的家鄉,無可取代,彌足珍貴,只要尚有一線生機,任誰都不可能背棄家園,人們會奮戰到底,自己的國家自己保護──國王轉身入內,步伐大且有力,他搖鈴召喚下屬,數個命令被果決明快地下達。


如同十年前下令封閉皇宮大門那般,Harald清楚自己所欲為何,他是個貪心的人,不僅要守住家園,更要護她們平安,他們的生命中不能沒有彼此,否則旋轉之圓將毀壞缺角立地停頓。


為了家人,那艘船注定出航。


卻不知,她和自己都將無法再踏上陸地。



***



人們讚頌身具美德者,乃因仿效聖人言行有其難度,至於人可以有多醜陋,則是太過尋常連話題都算不上。縱觀各國歷史,Arendelle上演的兄弟相殺也不希罕,得不到的東西向來是最好的,而僅有一個的大位絕對是最最好,政權交替動輒連累諸多無辜性命,至今卻未見人為此退縮過,那個位子就是這般吸引人,誘人犯罪。


而所謂罪惡淵藪便是指這裡,Georgeson想。他的嘴唇斜斜勾起,那份游刃有餘和周遭的凝重大相逕庭,他和他們不同,他的心比墨還黑。


「告訴我,你們這些喪家之犬還有心幹下去嗎?」問話削平起伏吵雜,叛軍據點中的人停下手邊工作,各個目光投向褐髮男子。


「我知道你們會不安,別害怕,這是正常反應,畢竟推翻國王的理由是由我們一手促成。」


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是哪,Harald國王真是位好國王,不可否認他從未虧待普羅大眾,沒有苛刻重賦,沒有發動戰事,關上城堡大門害大家少賺了點兒,但起碼沒有人餓死,Arendelle人該為此知足,幹啥冒著被指為異端的危險控制黑暗生物作祟?」噪動升級,Georgeson笑意加深越發諷刺。


「操!你以為老子想這麼幹嗎?要不是──」Georgeson衝上去扣住男子頭頸,瘋狂掙扎不敵暴力扭轉,眾人驚駭。


Georgeson放開男人,頭顱重重撞到地面,調整略快的呼吸後他再次笑道,「你們繼續行動的理由就和加入的理由一樣。給我記好,你們已經走投無路,投降也躲不過被打為異端的下場。」他環視四周,注意到某人比出有話報備的手勢,「我說完了,解散。」當大家回頭散開作業,唯一青年走向Georgeson。


聽過報告後褐髮男子少見地露出不悅,他往山洞狹小通道走去,轉過幾個彎後再次來到另一個寬廣空間,蓋因通風不良,某種硫磺惡臭聚積於此,面前的景象使他更不快活。


「失禮了,大人。」Georgeson按住公爵的肩,後者正徒手持肉靠近鐵籠中的劍齒沙虎,「請別靠籠子太近,關在裡邊的是頭黑暗生物,兇狠、危險、無可預測,我們都不想發生意外亂了計畫對吧?」興致被打攪的Andrew往旁斜睨,顯然對自身行為有多危險沒有半點概念。


「您特意來訪想必有要事?」他是將要以正義之名討伐女巫登基為王的公爵,而這個據點是藏匿黑暗生物的罪惡之源,除非必要兩者相觸總歸不妥。


「也沒什麼要緊事,來看看名聞遐邇的劍齒沙虎罷了。順便問問情況。」Andrew慢條斯理地將生肉拋給別人,並以手帕擦去油膩,「如何?得知教宗傳召國王有多少人想倒戈?」


「讓他們明白地方實際運作的是教區主教後,這已非需要擔心之處。」Georgeson以公爵偏好的方式答道,「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的是避免教宗和國王會面,一旦教宗確定了高純度火礦謠言,南方大陸某些強勢的教會勢力和王國少不得干預,相互制衡後想做什麼都不方便。Weselton那邊早有安排,目前我們只需等──」


Andrew的大笑狠狠打斷有條理的說明,Georgeson閉上嘴直盯著對方。


「喔,不、不,感謝老天,我們不用搞暗殺這種下流手段,完全沒必要弄髒手。」


「敢問閣下原因?」


「為了再簡單不過的理由,」Andrew昂首宣布道:「他們全死透了。」


全死了?Georgeson身形一窒,嘴閉得更緊了。


「這是新到不能再新的消息,相當振奮人心哪,」Andrew大力拍了拍共謀人僵硬的肩,「一場海難連等在Weselton的暗殺者開銷都省了。」


「……全死了是指,那一船人全死在海難中了?王后、和國王以及其他下人,全部?」


「沒錯,一個不留,無人倖免,大自然的平等之舉,我們該好好慶祝──怎麼?你不認同?這是放劍齒沙虎到王都近郊繞繞的絕佳時機,人們會發覺出問題的不是國王,進而追討真相。」


「您誤會了,我很認同。確實,除卻時間提早,計畫程序未有變更,我沒有反對的理由,」Georgeson轉頭打量周圍,其他人位置遠到來不及,深不可測的漆黑視線繞一圈後定在公爵身上,「但是,您犯了一個錯誤。」


他抬起手,正手握著小刀刀柄,他與他的距離能輕鬆割斷咽喉。


「你!」Andrew驚恐倒退,Georgeson的手臂甩出像一條鞭子般,凌厲小刀破空飛行,暗處傳來悶叫,來得及跑走前,三支飛刀立刻招呼上去。


「瞧,一個跟屁蟲。您應該更小心,閣下。」身中四刀於要害的國王侍從被拖到亮處,公爵驚魂未定,Georgeson抽出旁人腰上掛著的劍。


口中冒出血泡的湯瑪斯滿臉憤恨,他呼吸困難用盡力氣咒罵:「叛……徒!」


「和你玩躲貓貓很愉快,湯瑪斯,很遺憾不能再玩一陣子,我真的很遺憾。」Georgeson掂了掂手中兵刃,手感到位,他精準俐落斬斷最後一絲生機,湯瑪斯的頭無力垂下。


「你怎能殺他?他可是兄弟會要人!」


「請冷靜點。」


「冷靜個鬼!他一不在,該死的溫德侯爵就知道出事啦!更別說他還是我姪女的聯絡人!你這不是把洞捅大了?威逼利誘不是你的專長嗎?」


「只有死人不會洩露祕密,況且這對計畫沒有影響,假如處理得當。」Georgeson不慌不忙道。


「哼,瞧你這態度,想來心裡該有點子了,說。」


「我們可以把這隻跟屁蟲丟在官道上,偽裝成返回王都路上遭遇劍齒沙虎。屍體須經特殊處理,令其顯現黑暗生物攻擊特徵以供人調查,萬幸,我們在教會的友人能夠幫忙。」


「不能把屍體丟給那隻東西咬咬就算了?」


「不,沒那麼簡單,劍齒沙虎難以控制,牠不會特地為我們保留面容好供指認。完事後,越快讓人得知國王心腹侍從出事,對公主的指控越有殺傷力,女巫殺害知曉自己魔法的人乃天經地義。」


「好個計謀,你能確保這中間環節不會有錯?例如你那些手下載運屍體時中途落跑?」


「請不用為此憂心,閣下,敝人會親自運送屍體前往修道院,」Georgeson行垂首慎重說道,「這些瑣事頂多額外再花個一兩天,在那之前請您按兵不動靜候消息。為讓襲擊事件合理化,這兩天也懇請閣下莫讓劍齒沙虎出閘活動,不然無法解釋一虎同時出現在兩地的矛盾。」


「那就這麼辦吧。」他思及彼此同在一船,Georgeson這人定會盡力成事。


Georgeson又行了個禮,他注視公爵離去的背影,隨後朝湯瑪斯的屍體瞥去,對待兩者的眼神之間並無二致。



***



短暫的夜走得悄然,眼皮受光刺激輕微跳動,軀體僵硬的不適在知覺恢復剎那酸遍全身,雙目睜開緩慢坐起身,木質地板殘有餘溫,失去意識的時間不短,公主摸著壓紅的臉沉思,回憶倒臥地上的前因後果。


昨日陛下的長女一如既往早起辦公,出口旺季泊船糾紛自然特別多,儘管春季開過協商會議,實際執行難免有差錯。Weselton的商業同盟壯大成跨國商團多年有餘,成員來自世界各地亦使狀況複雜化,其內部各勢力各自有Arendelle當地人脈,這些泊船糾紛時常變成Arendelle的貴族仕紳跑到王座前請願申訴,代管王城的公主耗費整個早上也沒能調解互相攻訐的權貴們,他們停止爭吵離開王宮是礙於稍後行程,不歡而散代表事情尚未結束,為更多地瞭解情況傳召港口管理人及商團相關人士,公主花了些時間釐清說法上的差異。


統整意見延遲晚飯,晚鐘後的盛夏日光仍明亮不已,照亮書房每個角落,金色的髮呼應日輝映出溫潤光澤,舞動的白羽毛筆邊緣閃著光點,戳下句號力道略重,抬手將羽毛筆插回筆座,靠上椅背閉目養神,好不容易神情剛鬆懈隨即重重扣住扶手,若在穩住掉落身軀。


公主抿著嘴挺起胸,姿勢表情同平時端正無二,唯獨未鬆開的手露了動盪心思,她瞇了瞇雙眸,張眼後看到的世界明晰異常,猶如烈日當空下千把火炬集結燃燒的亮度,又伴隨著蒸人的熱。


下一刻,驚醒她的騷動撞門而入,方才在皇宮大門口也是這般吵鬧,公主看向忘記敲門的男子,後者六神無主呼吸急促,獲知悲痛消息害他拋開恪守多年的禮儀,Kai嘴唇蠕動幾次才發出一詞半句:「公、公主……陛下……」


他什麼都還沒有說,可是她已知曉。


書記官語無倫次地轉述消息,這期間公主沒有說話也沒有更多表情,她聆聽下屬報告,行舉已然像位君王。


來回幾句皆是帆船遇上暴風雨有多無助,判斷Kai給不出更多資訊她便說道:「講到此即可,有其他更迫切的事。」Kai以近乎錯愕的表情回望公主,為何她能以如此平穩的態度說話?


「按照慣例,我的叔叔勒特公爵將成為攝政王,政事治理上不會有斷層,但我們有必要確認各分封諸侯對皇室的支持,尤其是東區貴族,比起我叔叔他們更傾向聽從溫德侯爵家。你先去召集國王的幕僚和兄弟會會長,發信給侯爵前我需要不同觀點的意見。」


「我會儘速進行此事,殿下。」這時他才瞭解之前公主默默不語並非震驚過度,他是房中唯一嚇傻的人。


「將我們所有的傳令騎士以及一般信使也叫來集合,稍後我會再給你進一步指示。」


「好的。」Kai顯得心不在焉,連公主揮手讓他退下也沒有注意到。


不見Kai告退,她抬眼看向欲言又止的男人,「怎麼?你還有想到需額外擔心的事?」


由她面上Kai讀出不解和……再也沒有別的了,她並未表達情緒乃至於其他意願。他猶豫一下後小心開口:「Anna公主她──」


「Gerda、交給Gerda就好。若她無法應付,將之前照顧Anna的褓母找回來亦可。」她錯開視線,「她們就是為了這種時刻存在的。」


Kai壓著胸口低下頭,暗自為少女語中的冷硬傷心。公主起身要離開書房,直到門口竟僵硬打住,一隻手抵上門框,強逼自己不可逃去。


「您還好嗎?」男子望著那瘦弱背影,她的身體正輕微發抖。


「……等大臣們、來後,告訴他們去會議室等。」


書記官應下公主新的命令,她走出書房回到臥室,然後是一片空白,和被突襲敲暈失去知覺相像。苦苦思索設法無中生有,一聲悶重碰撞迴響,一種冷冽氣味殘留,遠遠不足,撥開表面探尋越深,五臟六腑立時大力收縮,她的回想準確喚醒那時那刻,與面見騎士時相似的退無可退,狂風暴雪如何能長久強斂於方寸之地?趨於極限的昏厥斷絕源頭麻痺了心,古怪的是她並不感到焦慮。


看向窗外發白刺眼的朝日,一會兒後遲鈍地轉頭避開光線,這尊身體彷彿是提線木偶,她以第三者的角度旁觀肉體感官乃至於內心漲滿的悲傷,過於抑遏的徵兆顯現這絕非自然。


「早和你說過,公主殿下沒有同意要見你,」門之外,Kai的聲音愈來愈近,「所有人都在會議室等,憑什麼你認為自己可以這般恣意妄為?」


「草民陪那些大臣等了一個晚上,他們出身高貴、品行優良理當有耐性繼續等──我可沒有。」


「你到底想幹甚麼?這不是你這種身份的人可隨意晃蕩的地方!衛兵!」


衛兵聞聲趕來橫在去路前,靴子厚實的腳步聲重重踏下。


「愚蠢。倘若你真是對先王盡忠之輩,最好給我乖乖讓路。」


衛兵們面露驚訝,因為Kai想了三秒後竟下達退開的指令,他們不清楚Kai曾受國王囑咐。書記官終歸不敢妄自拖延國事,儘管他心中百般不願讓身後的野蠻人去見公主,這個兄弟會的Georgeson可不是啥名門正派。


Kai將男人引導到房門口為他引見,誰料書記官話才剛說完,不待公主回覆,Georgeson便開口要求道:「我們要談的是敏感話題,為確保不會有人聽到不該聽的,有勞你屏退這一帶閒雜人等。」


他以為自己是誰?流亡之徒永遠學不會規矩。Kai正想反對,來自房間內的女音已下達指示,「照他說的做,Kai。」


書記官臉色變化堪稱精彩,他不甘不願道:「我們會在安全距離待命。」言下之意,那是個正常音量傳不到,卻不會放過任何大動作的警戒線。


Georgeson一副隨便他的模樣,不把Kai瞪來的眼神當一回事,他的舉動自然也是放肆無比,那個無恥男人特別朝Kai露出挑釁笑意,之後才大搖大擺走進房間。Kai憂心忡忡地看著半閉的房門,狹窄縫間傳來模糊交談,書記官鬆開咬緊的牙關,壓下衛兵堅持等在這裡的異議,同其他人移動到再更遠一點的位置。



***



「換句話說,大臣們認為在確定沙漠巫師被獵殺前,要貴族發誓效忠只會得來拖延之詞,他們都在觀望這個政權是否足夠強大值得擁護。」


「觀眾們想要好結局,我們總不能讓他們失望。無須在意我父親對本國軍隊和騎士團的限制,盡快解決沙漠巫師──不計代價。」


這發言明顯不像出自Elsa公主口中。如同創作者在作品上簽名,皇后以血緣在公主面容上留下筆跡,而父方的塑造另以無形的方式展現:Arendelle君主應有的品格。得因於其王國成立的文化背景,Arendelle皇族有著異於大部分王國的作風,認為王權是為服務子民而存在,他們比大多數國家的國王重視百姓個體,歷代君主排斥使用殘暴手段,即便是維護統治的必要之惡,行使的次數亦是少之又少。


也只有邊境王國才能容下Arendelle皇家的天真,分寸拿捏失當等同於軟弱。假若公主的真實心意也似這番話中的果斷,事情便麻煩太多,將先王遺留的責任一件一件扛上身的過程中,自我逐步壓縮轉小終至無情,有可能鎮定冷淡維持規律是種保護機制,畢竟多年來公主被訓練成不許釋放內心悲痛。在這種狀態下,她背離Arendelle的統治風格,傾向演繹符合普世價值的君主,而這使她和其他國王有了共通點,自我中心因而難以駕馭。


「您口中的不計代價勢必召來抗議,領主們允許國王的軍隊和騎士團進入領地搜索已是極大讓步。」


「隨他們抗議無妨,危機解除的安心感將沖淡公憤。」


「又或者,在公憤之中掀起暴動。」


「那麼,我就以王位繼承者的身份令他們信服。」


「請恕在下提醒,您尚未豎立王的威信,更從未巡視王土結識權貴,而溫德侯爵家與其說是蹲坐您腳邊的乖巧忠狗,不如說是護住盤中飧的野狗,沙漠巫師之亂期間儘管侯爵家聽從命令,卻也沒少與皇室切割,您認為國王的軍隊真有辦法抵禦東區貴族們?」


「你在污辱國王的、我忠誠的士兵們。」


「這是誤解,人數多的一方九成九是贏家,小人僅就單純的數學問題做分析──料想您應該不至於傻到把公爵閣下算成戰力。」Georgeson很確定兄弟會的湯瑪斯傳了不少消息給她,她父親一出海,親教廷人士、受不住巫師威脅者與勒托公爵多有接觸,他們皆不指望國王拯救Arendelle。可是就算公主聽過風聲,她知曉的仍流於表面,肯定猜不到沙漠巫師是她親愛的叔叔惹出來的,他放慢語速說道:「不要忘了,勒托公爵是王位的第三順位繼承人。」


Georgeson入內以來,公主第一次別開淡如淺海色的雙眼,或許和憶起那位公爵的外貌與她父親非常相像有關,「沙漠巫師已讓Arendelle流下太多的血,會有反彈亦在所難免,我叔叔也是想給予一個喘息空間,人們不會無理由地搭上風險,可見他們的內心有多絕望痛苦,在以短期安撫人心的條件下,我並不反──」


「幼稚,他的行為不是奪權是什麼?都到這個地步,妳還對他這麼寬容?」他可沒興趣繼續聽公主自己也不相信的解釋,「房間裡只有妳和我,妳應該回答我他媽的一定要搞死這王八蛋,而不是直接將王冠雙手奉上!妳他媽的還是個王儲?」Georgeson揚手摔出一封信,上頭有勒托公爵的蠟印,那是本該由他送至聖輝騎士團的信件,「這是勒托公爵親筆寫下的異端告發信,現在妳可懂了?妳能在群眾面前藏起冰魔法嗎?妳能確定血脈相連的妹妹不被牽連嗎?女巫!」


她的臉色和溺死的人相差無幾,男人口中的公審畫面固然駭人,但佔據她的更多是十年前那日,責任歸屬無庸置疑的罪責,硬生生由這具負荷不了情感的身體,將躲藏的自我扯出──現在的她才是Elsa公主,自囚之人。


房間各邊緣角落紛紛凝結出銳利冰針,披著墨色斗蓬的男人如雪地中受血味吸引的黑狼,在瀕死獵物旁踱步,「勒托公爵巴不得妳們姊妹快快去死,皇室內鬥,漁翁得利,溫德侯爵領著一批東區貴族虎視眈眈,看來您還真沒人望哪,殿下。」他往她看去,Elsa公主換不了氣般喘著,雙臂交叉抱胸,壓迫的力道大到希望讓自己碎裂,男人猛然朝Elsa直直伸出右手,大掌快要蓋上她的臉,Elsa忘記呼吸,連腳步都踏不穩還不顧一切後退,身體失去重心往後翻,男人的左手立刻揮向前箝住她的肩膀。


「不行你……」驚險之間,對方的虎口已扣上來,捏蓋女子下停阻撓話語。


純白的霜如舔到乾柴的火,沿著臂腕飢渴盤繞,上一位被冰霜糾纏的人剁下手方保住性命,金髮公主想拉開掙脫,力氣終是不敵男人,他的手穩得像咬死的捕獸夾,失敗的掙扎反倒使周身冰林毫無節制滋長蔓延,慌亂的眼神不得不直視那男人,冰霜已爬到肩頸,他竟絲毫沒有動搖,帶著扭曲的笑容,甚至有種享受感。他不會放開,他會死。必須遠離,再怎麼難都要做到,她的腳尖抵著地面靠全身之力拔河,束縛聞風不動沉如基石,半邊臉頰覆貼冰晶顆粒,急紅了眼,叫也叫不出聲,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她雙腿軟下。直到這時,男人終於放手。


Georgeson俯視微微顫抖的年輕公主,她瑟縮如同血肉破開,垂著淚水仰望她差點殺死的生命。緊接著,男人轉而環視四周的尖冰寒雪,視線緩慢推移好似在數算罪愆,他每一動作皆映入Elsa目中,逐漸無法承受,她再度緊抱自己,乾澀的自控字詞不見作用她卻緊緊扒著那片浮木,落海者再也無暇顧及其他。


男人伸出手將公主套在大拇指上的戒璽摘去,後者受驚般地不想被碰觸,他沒花多少功夫便拿到戒指。有這枚戒璽即能號令軍隊、訂立合法盟約,趁公爵手上握有劍齒沙虎,王宮將率先告發他為異端並前往討伐,而得到火礦交易特權正等在宮外的嵐鷹騎士團需要遵守保護盟約,本國軍隊加上嵐鷹騎士團的協助,掃除亂黨不會是難事,至於聖輝騎士團方面,即將真除為教區主教的助理主教米勒會妥善處理。


將決定生死的籌碼牢牢握住,Georgeson步履規律地走著,視一把把雜亂出鞘的冰刀如無物,他站在門口回頭,分不出木質地板與地毯的分界,模糊一如透過薄冰視物,這種模糊牢牢包住整個房間,虛無純白中只有哭泣的女孩帶著活人的顏色。


我不是她懼怕的對象,他想。


打從恐懼的種子萌芽那一刻起她便淪落為工具,供各式各樣的人使用是她的命。



***



那個正午,Arendelle受烈日燒灼,在約定的日子,罪人的債將被清算。


夏風徐徐盤繞峽灣谷間,一個旋轉突入翠綠山野,同飛鳥橫空,同狼群奔馳,耳目漫天蓋地,逃竄者的髮上下飛揚,快不過順風貫穿的箭矢,一個個癱軟倒臥紅色大地,精心布置的大宅,沒有名分的少婦護著三歲稚兒苦苦哀求,致命刀光近在咫尺,褐髮男子臉上掛著邪惡淺笑,他說沒有比家人團聚更溫馨的故事。


天頂被風劃出一道淺色氣流,她抬起頭,天空與崖邊豎立的碑石顏色相仿,要下雨了,又是個陰天,晴天是一道漫步花園的日子,自冬末後沒有一日是晴天,不記得明亮的歲月,不記得上次的悠閒漫談,唯有真正失去才領悟,被賜下的生命不是理所當然,太不知把握,太輕率對待,能否再賦予她一次機會?這一次她會任性、她會吵鬧、她會跑去打亂行程,她想問:能不能多分給她一點時間?


黑紗之後的畫像沒有回答。


畫像永遠不會回應,她比誰都深有體悟,徹底的寂靜像無底大洞吸引活物陷入死般沉睡,她登時理解為何他們提到勇氣,絕望的人不惜撕碎胸膛中的心就為求得聲響,她好怕自己也會這般做,堅強與強大從未與她沾上邊,她的惶惶不安沒於無意間湧起的回憶之潮,好久以前好久以前,母親給了她一粒芥子,小小人脆弱如同百種中最小的芥子,但芥子長起來將成百鳥聚集的樹──要有信心,即便是微小的亦能長大、亦能催化勇氣。


少女心中的勇氣還很渺小,勉強支撐她尋找最後的血親,宮內走廊昏暗不明,風之後總會有哭泣的雨,她無聲祈禱,願那場雨夠大,願利欲薰心的血得洗淨,願Arendelle的悲傷終得撫慰。


窗之外,遠方烏雲流動,遙遠天邊閃現蛇狀悶雷,船上聽到的雷聲究竟多響?風雨究竟多大?她想像著,鞭裂海面的雷震耳欲聾,暴雨籠罩的海域波濤洶湧,滔天巨浪將船隻拋來接去,水手艱難地拉扯帆鎖,一波波冰冷的浪拍上夾板沖開舵手,航海士的嘶吼趕不過已然高漲的海幕,船身陡然傾斜,相同形狀的藍眼目睹死亡,下墜之中眼睜睜看著海水張口吞噬,在那長久的剎那始終惦記著另一艘船,希望狂風止息,希望波浪平靜,希望她們能重聚,希望她們能獲得幸福。


她的星星墜落了。


無邊無際,無星無月,黑色的海和天,革命風暴無情摧毀一直以來凝固的寧靜,船隻殘骸隨潮水飄搖,她已經知道她並非身在船上,不管如何努力她也無法到達陸地,因為她是水,隨著靈魂與心靈成長,無限地擴大延伸直到她追隨他們的腳步離開。


沒有終點,不會有停止的一天,她流浪於荒海,孤立無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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