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Queen and Her Princess（13）
晨日，難得在這個時間點能遣退大臣、走出會議室的女王陛下，來到了Anna公主的房外走廊。
Elsa敲敲門，裡頭傳來漫不經心“門沒鎖”的回應。接收到這個訊息，對主動侵入他人私隱之地頗感拘謹的女王，也不由得在躊促一會兒後，打開了房門。
Anna就坐在陽台柵欄上，雙腿向外懸空晃盪，公主穿著深綠與鵝黃相間的常服，白衣袖口被捲到手肘，看來十足灑脫與愜意。
夏季微風吹撫裙擺和鬆開的長卷髮，陽光斜射而下，照得原本的紅薑色變得更像淡金，就像那雙Elsa最清楚不過、會隨光線變化而轉換的藍綠色瞳眸。
多變而豐富，有時過份熱情地讓人招架不住，卻是長年被霜雪籠蓋的北國裡，人人最嚮往的模樣──跟面色冷峻、不善交談的自己如此不同──比起在海灘曬太陽，Elsa更想去深山老林中蓋棟木屋，遠離塵囂，尋求內心的舒暢和寧靜。
「妳這麼坐著，很危險。」
「我已經獨自做這種事十幾年，也做過比妳現在看到更危險的事，所以不用妳來提醒我什麼是危險。」Anna側身望來，冷硬眸光與臉龐線條，讓人聯想不起她過去在如此情境下會有的舒適淺笑。「找我做什麼？如果又是要共度早餐、午餐、下午茶或晚餐這種事，我拒絕。」
「不是為了這種事。」Elsa苦笑。最近幾日，好幾次邀請Anna私下相處，想表達對於那晚交錯的歉意，不過並沒得到Anna正面的原諒。「我打算去港口看看，妳想一起來嗎？」
由於峽灣通行權尚未限制，從南方群島奔流而來的難民，夾雜走投無路轉為海盜的惡質船隻，已對艾倫戴爾的海上貿易與航行活動造成危害，再不快點解決這個問題，就算將來要建造避難所，也會引起國民強烈反彈。
Anna挑高了眉，雙手環胸打量Elsa。「真難得妳會邀請我參與國政。」
「如果妳夠細心觀察，應該會注意到這幾日我的身旁總有妳在。」
政事商議、接見使臣、議會辯論……甚至是到市民廣場親自向人民說明法令，冰雪女王的身邊一定會見到公主的身影。
「……我知道。」Anna撇撇嘴，不甘心被調侃，也不喜歡被認為是粗心大意的傻女孩。「我知道妳變得很奇怪，妳也表現得很奇怪──就像妳不斷想邀我一起吃頓飯一樣。」
對此，Elsa只是輕聲一笑。她的儀態從容而優雅，一如今日穿在身上的正裝禮服，黑色絲絨與海軍藍長裙將所有屬於女性、甚至是人性的一面緊緊包裹，使她看來與經過反覆修改後終至無懈可擊的畫像殊無二異。
人民崇拜這樣的形象，人民需要坐在王位上難以撼動的力量，而那必須是完美並深具魄力，即使他們明知女王與完美這個定義有著千里之隔，即使他們熱愛親切的公主，卻渴望遙不可及的偉大。
還有什麼比得過一念之間就足以帶來摧毀與甦生的冰雪魔力？
「如果妳沒有這份力量──」Anna走過Elsa身邊時，冷冷道：「單憑妳的人格，還會是人民認可的君王嗎？」
「妳的意思是與妳相比嗎？」意外的，Elsa反擊了，但她的語氣依然平穩，試著與抗拒她的妹妹對話。「我沒辦法知道這種事，但我逐漸明白，若妳不是第二順位出生……若妳不是我的妹妹，妳也會被期待著坐上王位，引導這個國家。而我……」
Elsa感慨而笑，冰藍的眼仍是如此清澈，猶如堅硬冰塊，縱使有著難以改變的固執本質，卻明亮而不帶一絲雜質。
「我想，我也會很樂於輔佐妳。畢竟是姊妹，不管怎麼爭吵或有再大誤解，最終我還是會選擇與妳站在一起。」
「哼，少說好聽話，妳明明認為我只是偽物。」
「而我是錯的。」Elsa誠摯的神情，有著示弱與謙卑。「我一直想向妳道歉，姊妹吵架也有絕對不能說出口的話，我很抱歉。」
「如果我們不是姊妹……」走出房門的Anna喃喃反問，在清亮高亢的少女音色下，只有那道背影讓人感到幾分淒涼。「是不是所有事情都會變得更簡單呢？」
維持在唇邊的笑意消失，表情染上若有所思的沉鬱，但Elsa很快就朝門外的Anna輕喊：「我還是想跟妳一起吃頓飯，今天中午如何？」
「NO.」
這份回絕誠實得不可理喻，Elsa卻忍不住笑出聲，當願意敞開心胸去接受某些現況，或者單單只是隨波逐流時，一切的尖銳似乎也不那麼疼痛了。
之後。
準備結束，女王與公主共乘馬車，前往艾倫戴爾的靈魂所在──港口峽灣。
經過幾千年冰河不斷擠壓，形成深長彎曲的地形，冰河更將地表切割成壯觀的峭壁與瀑布，絕壁峻秀，巒疊錯落，乘船沿著峽灣的大U型與幾十個Z型山壁順流而下，時常能看到靜流的冰河與淡藍色冰原，煙霧飄渺下的景色充滿奇幻色彩，卻不失秀氣。
有許多人居住在水灣邊，習慣自給自足，就近利用水流與船隻帶來的商業活動。艾倫戴爾三面環海一面近山，佔盡天然地利之便，儘管王城經過十三年封閉，但往來如織的商船與受北國神秘吸引的旅客，並沒遺忘艾倫戴爾與它悠久的歷史。
「他們稱這條路是妖精之路（Trolls Road）。」馬車內，Elsa望著外面世界，蔥綠樹林與岩石地面的交錯風景，讓她想到那一夜……讓所有人的生命軌跡都轉了方向，從兩個小女孩的遊戲變為驚心動魄的一夜。「據說在更遙遠的另一邊……在大陸國裡，山精分屬不同種族，而不好的、邪惡的山精，最後被趕往世上最寒冷最陰暗的地方，他們當年逃離家園的路，就是這一條──」
「所以在艾倫戴爾的傳說裡，黑色的山精既壞又卑鄙。他們佔據我們的山林，並使所有與其交會的人們陷入痛苦。」Anna看著Elsa的側臉，口吻低沉而認真。「也許妳的魔法就是他們的詛咒。」
「我不這麼想。」Elsa搖頭，淺笑時眉頭卻習慣性輕皺。「我太害怕力量失控，害怕會傷害妳、傷害所有我珍惜的人，以至於忘記了……曾經，我與妳，是多麼開心地使用這個力量。」
「妳是怎麼想的並沒意義，重點是別人怎麼想。」Anna不再看她，轉頭望向馬車窗外，她們已到達港口。「重點是，人們依然懼怕妳的力量。」
「那麼，就讓我們好好利用這份恐懼吧。」語畢，Elsa不管驚訝的Anna，自己率先下了馬車。
港口海風吹來陣陣的蓬勃朝氣，幾個衛兵守在女王和公主身邊，負責海域安全的大臣則帶著地形圖驅前驅後地解說。
買賣貨品的人民、將商品運下船隻的水手、還有捕獲大量海產的漁夫，他們一時之間都從喧嘩吆喝轉為寂靜，有很多人甚至忘記自己還爬在下船的階梯間，直到女王抬手向群眾示意，他們才猛然回神，紛紛脫帽，彎下腰回禮。
Elsa詢問了幾個船長，關於近期海上活動時遇到的困難，不外乎是難民船與海盜船的結合，徒增不少零星衝突，也讓航行時遇到疑需救援的情況時，更不願出手幫忙。
水手在幾次紛爭中受傷，人力不足，船長為了安全而迴避資源豐富的航線，使艾倫戴爾的航海貿易相對受到影響。
女王允諾會加派海軍巡視峽灣，也會給予船舶公會與商業協會在人力調度上的資助，希望船隻在海上航行時能繼續對難民或急需救助的人伸出援手。
「──我想搭船去看看。」商討結束後，Elsa站在港口仰望巨大商船，想像它們曾到過哪裡，又將會去到何方，想像著作為國王的父親，也曾有多年海上航行的經驗，而她卻什麼也沒有，甚至根本沒踏出過艾倫戴爾的國土。
這次Anna和大臣都同時露出不苟同的表情。
「難得都來了。」Elsa朝妹妹微微一笑，雙手在胸前交握，朝大臣展露“Please”的請求姿態。
跟平時恪守禮節到難以親近的主君形象不同，此時流露出的天真可愛著實讓人難以拒絕。
不論如何，身為女王的Elsa想要什麼，最終都會得到什麼。
Elsa站在甲板上，迎風欣賞險峻山脈，峽光水色，悶悶不樂的Anna則沈默不語，只是偶爾抬手揮離不長眼飛至頭上的海鷗，但是，仍有十幾隻海鷗環繞在出航的船隻旁。
「……It’s so beautiful……」Elsa慨然嘆息，感動不已，縱使在地圖上看過無數次、閉起眼就能描繪出地形，但親眼目睹所帶來的震撼是言語無法述說的。「Anna、快看！那是什麼？好大的廣場！」
如小孩般興奮的Elsa，指著峭壁上一處白石砌成的空地，Anna連看也沒看一眼，不感興趣地回：「那是雄鷹瞭望臺。」
「不曉得從高處看下來是什麼樣子，一定全部都變得很小吧，就像我在北山上看到的艾倫戴爾一樣。」Elsa壓著被稍微吹散的鬢髮，白金髮絲點綴玫瑰色的臉頰，不再是蒼白如畫的女王，現在的她笑顏如花，只要有人願意駐足凝望，就能輕易看穿她深愛這個國家的心。「我一直想跟妳看看這些東西，溫泉也好，峽灣也罷，看看我們發誓要一起守護的世界。」
「……我不喜歡船。」Anna抱著自己，僵直的背緊靠船延。「它們從沒帶回好的東西，它們只是葬禮用的裝飾品。」
「Anna……」將左手放在對方細瘦的肩上，Elsa的罪惡感讓她再一次想要道歉，想將Anna抱入懷裡懺悔，但她並沒這麼做，她還不夠資格做這樣奢侈的事。「我知道妳一定會說我又在講好聽的表面話，但如果……如果不斷講述，不斷致歉，總有一天妳就會願意聽進去，那麼我……我會永遠、永遠這麼告訴妳，Anna──我多希望那天，我是與妳在一起，面對一切。」
「不要說了。」Anna的左手伸進瀏海裡，右手仍抱住身體，彷彿想驅寒避凍，Elsa不禁詫異地眨了一次眼睛，那個動作使她想到自己。「妳這些話只是在激怒我，不要說了。」
「但是──」
Elsa的話並沒說完，峽灣四處突然此起彼落地響起刺耳吼叫，像是夜裡才會出沒的野獸嘶吼。
U型谷底冒出大大小小的船隻，急速往Elsa等人所待的船駛近，這時，“轟隆”一聲巨響，有人朝天空發出警告的炮火。
「Your Majesty, Your Highness！ 」船長急忙來到跟前報告：「我們被攻擊了！是海盜！」
原本只是想在峽灣附近繞繞所承的商船，水手只安置了足以行駛的數量，砲彈量即使充足，卻也不可能再有多餘人力阻擋已爬上船的海盜，Elsa和Anna只能眼睜睜看這些陌生惡徒踏上她們的船，押解她們的人民，搶奪她們的財寶。
「丟開你們的武器！不准反抗！」海盜頭子洋洋得意地站在甲板，眼神垂涎。「喂、這次的貨還有兩個女人耶！」
海盜們鼓譟歡呼著，對男人來說，沒有其他勝利品能比美麗的女人更證明他們的英雄氣概。
「你們不要急，我們也是紳士啊！」海盜頭子制止正要上前抱走女人的手下，他走到Anna面前，伸出壯碩長毛的手，想撫摸她的臉龐。「先讓我來驗個貨──」
但是，他什麼也沒碰到，右手忽然結成冰塊，嚇得他往後跌坐。
「船長，快、快看海面！」手下們沒人花心思看他變成冰塊的手，因為有更可怕的事正在眼前發生，峽灣一片片迅速結成冰原。
海盜船被冰雪囚禁在海面，天空降下雪花，氣溫變得寒冷刺骨。
「這到底是……」海盜頭子瞠目結舌地瞪著這幕，他好像聽過這樣的現象，在某次劫船時抓回來的吟遊詩人，好像就有人說過……艾倫戴爾的……。「發炮！還楞在那裡幹麼，快對這兩個女巫發炮！」
「但、但是船長！火炮口都被冰住了！」
「什麼！？怎麼可能……！」
「──不自量力也該有個分寸。」Anna拾起甲板上被丟掉的彎刀，緩步走到站不起來的海盜頭子面前。她的眼神冷冽，毫不留情，反映出寒冰世界的本質，藍與白的顏色映照在那雙深邃瞳眸裡。「多讀些歷史吧，我艾倫戴爾過去正是賦予“海盜”這個名詞的民族，你們居然膽敢與海盜後裔爭奪航權，未免可笑。」
此時，結冰海面有了轉變，它忽然化為一隻巨大老鷹，龐大翅膀一旦拍打，更大的暴風雪就輕鬆掩蓋整個船甲。
是的。他想起來了，那些吟遊詩人說的故事。
在艾倫戴爾裡，有名女性的能力一夜之間席捲王國，轉瞬凍結蜿蜒數百公里的峽灣，她能創造雪的怪物，賦予無盡的生命，比之軍隊，比之天神──。
白金色的髮隨暴風散開，彷彿冰晶結成的璀璨流蘇，冰藍色雙瞳則是將國家切割成不計其數的島嶼、最終形成萬島之國的冰河。
雪鷹在她身後拍動，既乖巧卻又駭人，不合常理，違逆常規。
那就是有生命的魔法，是超脫世間的存在。
那就是、冰雪女王。
＊＊＊
「……妳還好嗎？」
「我看起來像還好嗎？」
馬車上，雪溶退去，衣料全被浸濕的Anna，抖著身體緊包住披風。
「抱歉，」Elsa歉疚地說：「我知道弄得太誇張了。」
「豈只是誇張，我看妳根本很享受被叫冰雪女王的感覺。」
Elsa沒反駁，唇邊的笑相當澀然。
在把那群海盜嚇軟腳後，早早被安排好已埋伏在船底的士兵，蜂擁而上地將惡徒逮捕，有一隻小船逃走了，但Elsa並沒派人去追捕。
那隻小船會戴著它遇到的恐慌、它經歷過的神秘力量，傳給許多妄想踏入艾倫戴爾邊境、侵擾國土的不肖份子。
在這場表演之後，加上增派的海軍，可以確保峽灣將有很長一陣子的安全。
「妳說人們仍懼怕我，」Elsa輕聲道：「就像這個力量，或許懼怕本身不全是不好的事。」
Anna瞪她一眼。「妳聽得到自己說出多可悲的話嗎？」
「我們是不一樣的，Anna，而現在我更是明白，我永遠不可能變成妳。」Elsa抬起手，想要順開沾粘在頰邊的紅薑色髮絲，Anna則當然快速退開不允許碰觸，於是受過嚴格教養的女王，只能持續用淺笑弧度掩飾哀傷的眼角。「所以我才更需要妳，無論妳是不是受到鏡子影響，或者……我記憶中的Anna只是某種幻想，身為女王的我都需要身為公主的妳。」
為了這個國家，也為了我自己。
「我知道妳很討厭我，但我不想再讓這種情況持續下去──」
這一次，Elsa握住Anna的手，不讓對方有機會掙脫。她那雙冰藍的瞳既熱情又迷人，充滿堅強與韌性，是下定決心後才會有的目光，坦然正直，能使觀者莫名紅起臉來。
是的，就像此時愕然的Anna，以及她臉頰浮現的紅暈。
「──我想跟妳合好。」Elsa抱住Anna，唇湊在那小巧發燙的耳邊，溫和輕柔的嗓音猶如吟唱樂曲的魔幻。
最後，安安靜靜的Anna，一手捏住Elsa的裙擺，輕輕點頭。
……然而。
Elsa睜開眼時，完全不見剛才的誠懇，眼底既沒喜悅也沒安心。
那依然是堅定目標的眼神，卻不再擁有絲毫溫柔。
回城後，與妹妹暫離，女王走回自己的房間。
打開門，裡面的牆壁與地板赫然皆是冰結成霜，角落的小籠子裡關著一名山精，他的四肢被冰塊包裹並連結地面，動彈不得。
「Queen Elsa。」站在門邊的King Pappie，示意性地朝她點頭。
「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嗎？」Elsa平淡地問：「連一句話也沒開口？」
King Pabbie搖頭。「目前從文獻資料中只知道，當人在最無防備時，鏡子才會產生魔力，照出真實的自我。」
「真實的自我……所以還是老樣子的結論。我只要讓那個Anna毫無防備來照這面鏡子，真正的Anna就會回來？」
「也許是，也許不只是如此。」
「但不管如何，我都必須嘗試。」
Elsa走到被囚禁的山精跟前，蹲下身，審視他昏睡低鳴的模樣。
「Anna說你有著害怕的表情，她說如果像傳說一樣，你是被趕走的，你一個人一定很孤獨……她同情你，你卻對她做出這種事。」Elsa站起身，居高臨下，冷眼注視小小山精的痛苦。「或許少數的異類，的確存在被驅離人群的必要性。」
就像被人們害怕有其緣由，一旦力量失控，我只是個怪物。
所以不能再失控，不能再做錯，不能變成真正的怪物。
這麼告訴自己，這麼鞭策自己，但是……。
但是，如果真是人類，為何必須反覆證明自己不是怪物？
窗外，轉為尋常尺寸的雪鷹，尋找獵物似地盤旋迴盪。
牠的翅膀揮拍出雪花，一點一片，卻沒人發現。
A kingdom of isolation, and it looks like I'm the Qu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