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JacieNL 于 2014-4-18 22:12 编辑
舞蹈老师
分级:K+
类型:友情/治愈/爱情
有些人生来就有当剑客的天份。从小,在孩子们用捡来的树枝打闹的游戏中,他们就总能打败同伴。他们本能地知道应当何时出击,何时后退,何时躲闪,何时坚守,何时高劈,何时低斩。他们在训练场上打得每一个愚蠢的挑衅者丢盔卸甲,在教头认定他们可怜的对手已经吃足苦头之前,他们可能早将击剑搭档“杀死”了十数次。他们成长为伟大的骑士或者战士,歌谣传唱着这些英雄人物,从伯克岛到中国,他们的光辉事迹是孩子们最爱的睡前故事。正是这些天生的剑客,最终成长为各自时代的费林·雷德和花木兰们。
罗柏图·柯特茨相信,艾伦戴尔的安娜公主并非这类天才。
柯特茨最近才加入效忠艾伦戴尔王室的队伍,也就是在所谓的“无尽寒冬”(为什么要用“无尽”来形容某件根本没持续几天的事呢?)结束几个月之后。他刚离开科洛纳王庭不久,没有工作,而他这样的大师又决不会自降身价去当佣兵。因此,当他听说著名的冰雪女王在为她的王庭寻找一位剑客时,柯特茨就收拾行李,搭上了驶往艾伦戴尔的头一班船。
小萌鸭酒馆的旅人们都说,冰雪女王一直想找位剑客,因为她需要一位经验丰富、愿意将技巧传授他人的教头。自然,在柯特茨预想中,“他人”应该是某个满脑子吟游诗人歌谣的傲慢小王子,或者某个想在下次比武大会中崭露头角的热血骑士。他没料到他的新学生会是公主,艾莎女王如今的继承人。听女王说明情况之后,他同意教导公主,并以为她会是女王的缩小版,没准还多点笨手笨脚。当公主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预想又一次被颠覆了——那个瘦小的红发姑娘在他们的第一堂课上迟到了十分钟,而且一头稻草,耳朵后面夹着半根啃过的胡萝卜。
“实在对不起,我迟到了!”她边冲进来边大叫着,“我完全忘了今天得上舞蹈课,而且——”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柯特茨站在阳台上,手里握着一对训练用的木剑,正悠然自得地享受夏日的暖风。安娜迟疑地用手梳着头发里的稻草,在梳到打结位置的时候缩了一下身子。
“我没走错地方吧?”
“你迟到了,孩子。”柯特茨仍闭着眼,平静地说。他小心地把自己对新学生的惊讶推到脑后。一位剑客不会被任何情况扰乱心绪。一名水舞者也不会被波浪迟滞。他平静自若,一如既往。
“这么说,你就是我的新舞蹈老师?”安娜犹豫着问道。
柯特茨微微一笑。
“女王是这么跟你说的?她居然这么熟知我故乡的风俗,真是令人惊讶。”
“那你是那种很严厉的舞蹈老师吗?”安娜紧张地盯着他手里的木剑,“因为如果你是,我只想告诉你,再过两周就是春节了,要是我脸上带着瘀青出席庆典,艾莎会杀了我的……”
柯特茨转过身,睁开了眼睛。他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女孩。
“一名真正的舞者不会恐惧瘀青、伤口或者骨折。每次受伤都是留给你的一次教训。你恐惧从教训中学习吗,孩子?”
“不、不怕。”安娜回答。这个奇怪的男人让她有些紧张。
“你想成为舞者吗,孩子?”
“嗯,有点儿?”安娜用手指绕着一绺火红的头发,咬着嘴唇说。
“‘有点儿’?”柯特茨重复了一句,支棱起眉毛,“一个不置可否的回答。也就是说‘也许’。如果你希望成为舞者,就不能有什么‘也许’。当敌人向你冲来时,你不能犹豫不决。你不能停下问自己‘我应该躲闪,还是格挡’。因为当你进退失据,反复自问‘躲闪还是格挡?躲闪还是格挡?躲闪还是格挡?’的时候,也正是你发现自己被冰冷的剑刺穿心脏躺在地上的时候,孩子。到那时候,你就不用犹豫不决了:你已经死了。”
安娜皱起眉头。
“皮埃尔老师说性急的舞者更容易犯错误。他说如果你不跟随节拍,如果你太早开始转圈,会毁掉整支舞。”
“你的皮埃尔老师是个聪明人。”柯特茨承认,“懂得等待的舞者,用心聆听耳中旋律的舞者,能跟随舞曲节奏的舞者……才是能存活下来的舞者。但如果舞者停下脚步,如果舞者困惑于自己的选择,如果舞者犹豫不决,那他将无法存活。他将死去。”
柯特茨舞动双手的木剑,木剑在正午的阳光下幻化出一片剑影。
“要做出选择,孩子。哪怕是错误的选择,哪怕那选择合不上舞曲的旋律,也比不选择要好。总比犹豫不决要好。”
柯特茨突然把其中一柄剑丢给安娜。她惊得退了一步,但还是伸手去接那柄木剑。不幸的是,虽然她手伸了出去,身体却往后仰。剑把没能恰到好处地落在她掌心,剑尖反而砸在她小指上,继而滚到地上,咔嗒一声。
“这下还没开始跳舞,你就伤了一根手指。幸运的是,那根手指在水舞里没什么用。而不幸的是,那根手指会很疼,会在跳舞的时候分散你的注意力。”柯特茨看着安娜,神色没有一丝起伏,“知道你为什么伤了手指吗?”
“因为你朝我丢了一柄剑?”安娜一边埋怨,一边吸着疼痛的小指。她几乎怀念皮埃尔老师了。他严苛无情,但至少还讲道理。而这个奇怪的西班牙人叫人捉摸不透。
“孩子,你伤了手指,是因为你没做出决定。你心里想躲,手却想接。这样自然是哪件事都做不好,所以你为自己的犹豫不决付出了一根手指的代价。没关系。从明天起我一丢你就要接住。现在,把它捡起来。”
安娜满心困惑,犹疑,真希望艾莎在场,这样她就能问问女王她到底在想什么,派了这样一个人来当她的舞蹈老师。她弯腰捡起木剑,入手光滑,崭新锃亮,却出乎意料地沉重。
“有问题吗,孩子?”柯特茨看见安娜别扭的表情,问道。
“太重了。”安娜让剑尖垂到地上,坦白道。她已经感觉手腕不堪重负。
“这柄剑不算重,孩子,是你胳膊太没力气了。剑就是它该有的分量。它不会去选择拖累你。它不会试图妨碍你,让你行动不便。它不会试图毁掉这支舞。它就是它该有的分量,既不太重,也不太轻。在这支舞中唯一能做出改变的就是你,孩子。”柯特茨舞动他的剑做示范,“这剑对我来说会太重吗,孩子?”
“唔……不会。可我们不太一样,对吧?你胳膊挺粗,而我……”她无奈地朝她细如牙签的胳膊比划了一下。
“而你胳膊瘦小,”柯特茨直言不讳,“还有你的腿,你的肩膀,你的腰腹,你的头。你是个瘦小的姑娘。”听到他的批评,安娜的肩膀耷拉下来。“别烦恼,孩子。这很好。这意味着目标很小。这意味着敌人的进攻更有可能落空。这意味着敌人没那么容易碰到你。这意味着你更有可能存活,而你的敌人更有可能死去。”
“可我不想任何人死!”安娜大叫,她被这念头搅得心烦意乱,咬着下唇,“我只想学怎么跳舞!”
“啊。”柯特茨满意地叹道。他咧嘴露出温和的微笑。“现在你真的想学跳舞了?你正学着呢,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娜挫败地说,“我不想跟人比剑!我不想伤害别人!我只想能像我姐姐一样优雅地跳舞!”
“你会做到的。”柯特茨耐心地说,“假以时日。只要你学会我必须教给你的课程。”
“我不觉得你说我太瘦小太没力气就能帮我跳好华尔兹。”安娜闷闷不乐。
“你可能会感到惊讶,”柯特茨说,“我非常精通华尔兹。”
“华尔兹什么时候和剑扯上关系了?”安娜烦躁地用剑比划着。不幸的是,锃亮的木剑从她掌心里滑了出去,径直朝柯特茨飞去。安娜倒抽一口冷气,正想大声提醒,柯特茨已经轻巧地闪到一旁。他闪电般地出手,凌空抓住了剑柄,一脸调侃地看着她。
“人们不用剑来跳华尔兹,至少据我所知用不着。他们要脚要手要舞伴来跳华尔兹。但确实有人用剑跳舞,孩子。”
“哪种舞蹈需要用到剑?”安娜懦懦地问道,尴尬于自己第一天就差点戳老师一剑。这一定创了新纪录。
柯特茨微笑。他侧过身去,刻意伸脚踏前一步。他脚下踏着细碎精准的步子,两手腾挪转动似行云流水,双剑在周遭穿梭如织。他绕安娜转起了圈子,一个动作化出下一个动作,木剑的光影将他周身笼罩。
“我故乡的舞蹈,孩子。当年我在马德里街头学会它时,还是个手无寸铁的男孩,只有祖父的手杖作为武器。这种舞优美,迅捷,而又致命。这种舞将在卫兵们难以履责时保护你。这就是女王要求我教会你的舞蹈。”
柯特茨在安娜跟前收势。他舞起来动作流畅,轻松立定时却给人种闲适不羁的感觉。
“水之舞。”
安娜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竭力理解着方才的所见所闻。
“你是说……嗯,我想问一下……这是艾莎要你教我的?”
“女王跟我说了你很多事情,安娜公主。大部分很有趣,有些有点尴尬,但没什么值得烦恼的情况。但她向我着重强调的一点就是,你虽然确实精力充沛、爱好运动,却不是那种举止优雅的女性,你缺乏像贵族女士那样跳舞所需的耐心和沉静。”
安娜沮丧地垂下脑袋。艾莎是这么评价她的?柯特茨轻轻抬起安娜的下巴,好直视她的眼睛。
“不过呢,虽然轮不到我来插嘴,但我还是对女王的评价有所质疑。我非常同意你不会像其他贵族那样跳舞,但我不同意那会让你不优雅。我认为你只是对探戈和华尔兹这类舞蹈不感兴趣罢了。我认为虽然你脑子里想着得学习这些舞蹈,但你内心并不这么希望。我认为像你这样热情英勇的人,需要的是一支配得上英雄的舞。”
安娜闻言大吃一惊。“我?英雄?对不起,先生,但我想你完全搞错了。我、我不是英雄。”
“艾莎女王加冕典礼和之后发生的故事流传甚广,孩子。我听到过形形色色的传言,其中有一个情节始终不变——是安娜公主找到女王并带她回家,是她的牺牲终结了寒冬。如果说有谁在每一首歌谣里都是被传唱的英雄,那就是你。又有什么比一柄好剑和运用它的剑术更适合一位英雄呢?”
听到这样的赞美,安娜满脸通红,但仍有些迷茫。
“可如果我不想用它呢?我从不想伤害别人。我不想杀任何人。”
“水舞不是为了杀人,公主。的确,它可以杀人,但那并不是它的全部。它是舞蹈,本身就具有观赏性。而且,”说到这儿,柯特茨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偷听,“女王担心您的安全,公主。虽说艾伦戴尔的寒冬已经结束,但并非一切太平。前所未有的暗流在涌动,空气中仍弥漫恐惧。人们在惊恐害怕的时候,会做出危险可怕的事情。女王的惊人力量……有些人赞美其为吉兆,觉得是诸神垂顾,恩赐我们如她这般的奇迹。可也有人视她为凶兆,觉得她将解放超自然的神秘之物。我曾亲眼见过、亲耳听过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安娜公主。在北方,有关于巨熊和恶龙的传说,说的是受到诅咒的巨大野兽,还有身披鳞片的喷火怪物。在西方,我听过人长出犄角变成恐怖的野兽,美人鱼浮上海面引诱王子和国王,女巫拥有剧毒的苹果、魔法的纺锤和永驻的青春。在大海那边的新大陆,据说有个暗影人,能用黑魔法窃取粗心旅人的灵魂。在沙漠之地,故事里有带兜帽的法师、巨蛇、飞毯和神灯。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的黑暗险恶的时代,安娜公主,而那些恐惧之人口中所谓‘寒冬女巫’的出现,被视为是人们最深的恐惧变成现实:一个人竟拥有如此伟力,能给世界带来‘无尽寒冬’,以冰雪寒霜覆盖地上的一切。”
安娜呼吸一滞,如鲠在喉。人们依然在害怕,害怕艾莎?在她尽了一切努力之后?她已展现过她力量的美丽之处,而且至今仍在为恢复艾伦戴尔的繁荣殚精竭虑。的确,她也许曾偶然犯错,可又有哪个君王不曾犯错?一想到艾莎可能永远都不会被人完全信任,安娜满心都是深深的绝望。
“当然,女王威名远播,没人敢试图伤害她,”柯特茨继续道,“他们将转而寄望于把她丑化成人们害怕她成为的怪物,唆使她自己的人民反对她。他们将转而试图伤害女王心中所爱。比如,她的妹妹。”
安娜一向不擅长应付恐慌。实际上,要说有什么能证明她已经失去冷静,就是她发现自己呼吸急促的时候。正如她此刻的状态。
“艾莎……艾莎觉得我有生命危险?可,可我们有禁卫队,还有城市守备!哈尔登队长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们的!”
“在如今这样的乱世,孩子,每个人都可能身陷险境却无人知晓。女王很担心你,她的恐惧不无根据。别让你的乐观精神和对人心向善的信任蒙蔽你的眼睛,公主。水舞的诀窍在于洞察真相,也就是去伪存真的眼力。要知道你的敌人何时进攻,何时后撤,何时全力出击,何时虚张声势。统治王国也如舞蹈,安娜公主。时刻守望,时刻戒备。立足轻盈,但随时准备站稳脚跟。不要相信敌人的话语,只相信你自己的眼睛,然后你就会看到对手的本质。女王深谙其道。她只把信任赋予少数宝贵的亲信,然后有所保留地依靠更多经过挑选的人,但她总是担心你。你能不和真正的敌人战斗自然最好,但倘若真到了那种地步,你懂得水舞、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总好过任人宰割。而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现在由我来当你的舞蹈老师。因为你的皮埃尔老师虽然精通探戈和华尔兹,却不能像我一样教你水舞。”
“冷静下来,公主,”柯特茨看出安娜脸上的惊惶,出声喝斥,“恐惧是最大的敌人。恐惧会遮蔽心智,扰乱感官。当你害怕时,恐惧会蒙蔽你的眼睛。当你畏缩时,恐惧会堵住你的耳朵。当你惊恐时,恐惧会让你优柔寡断。当恐惧把你抓在掌心,勒紧你的脖颈时,恐惧会杀死你。水舞者不会让恐惧淹没自己。水舞者会浮于恐惧之上,视野清明,耳听八方。水舞者会跳舞。你能做到吗?”
安娜深呼吸了几次,一次比一次舒缓。惊惶从她脸上淡去。当她睁开双眼时,目光清澈。
“是的。我能做到。我能跳舞。”
“不是现在,现在你还不能。”柯特茨更正她。他把一柄木剑掷向安娜,后者一惊,却还是迅速伸手,隔空接住了那柄剑。柯特茨笑容更甚,安娜也微笑起来,既惊讶于自己的动作,又感到高兴。“但有一天你会的。等你学会水舞,掌握舞步和乐曲,那时就再没有一个未经训练的人能打败你。现在,让我们开始吧。来吧!”
柯特茨踱过安娜,站到她对面。他侧身而立,身形清癯,一脚稳稳在后维持平衡,另一脚轻点身前方便转向。安娜积极效仿,当他用剑戳着她做错的地方纠正她的姿势时,她也没有抗拒。
“好,靠左一点,好的,抬起下巴,对了!”
柯特茨满意地站回原位,轻轻曲膝保持灵活度。安娜模仿着他的动作,感觉自己绷到极限的小腿在表示抗议。她缩了一下,心里提醒自己下次别再穿舞会高跟鞋,要换双舒服的靴子。
“好,非常好!那么现在,”柯特茨抬手挽出一个繁复的剑花致意,看她一脸怔愣地想弄清该如何重复这个小把戏,他咧嘴笑了起来,“让我们跳舞吧!”
*
舞蹈课程就此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柯特茨每隔一天就和安娜见面,教她跳舞。每堂课后,安娜都一身疲惫地回去处理新添的瘀伤,而随着技巧日渐进步,她的心情也在慢慢好转。
起先,这对教学双方都不太容易。在早期课程中,柯特茨毫不留情地批评安娜的持剑动作不是软得像湿纸做的面条,就是硬得像瞎眼猴子刻的石雕,脚步笨拙得像趟着三呎积雪的驯鹿,注意力涣散得像罹患老年痴呆的金鱼,而她的智商则跟各式各样的农场动物挂上了钩。
“你是打算用你的剑战斗,还是打算用它约会?握紧了,公主!”
“你手里抓的不是战斧,姑娘,你握的是一件精细的武器!你是想把敌人劈成柴火,还是想用剑砸扁他的脑袋?”
“脚下动起来!你的脚被铐住了吗?我不管你是不是从来不懂优雅,我只要你别让手脚僵得像痉挛的蜘蛛!动起来!右跨左前,记牢了!难道你打算空手抵挡敌人的攻击?动起来!”
“我才不管女王是不是在外面下冰雹。跳水舞的时候,注意力要集中在当前任务上。难道你指望舞伴耐心坐着等你意识到他抬手之间就能宰了你?不是?当然不是!那就别再盯着天上掉下来的冰块看了,跳吧!”
“你确定那头驯鹿不是你失散多年的亲人?因为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你迟钝的理解力,假如这是柄真剑,你现在可能已经缺胳膊少腿了。”
一开始,安娜讨厌这样。柯特茨能从她脸上看出来。她是勉强自己来上舞蹈课的,她对于花两个小时接受侮辱的不满,由她紧皱的眉头展现得一览无余。但随着时间推移,柯特茨看出安娜渐渐开始学习并理解,明白无穷无尽的侮辱不过是他教学内容的一部分。要跳水舞,就不能让任何情况影响你洞察真相。侮辱、戏谑、幽默,这些都可能被杀手用来隐藏真实意图、转移目标。有一天安娜恍然顿悟,于是她的脸色不再因柯特茨的恶语相加而阴沉;她的眉头不再紧皱,而是舒展开来;她的视线不再紧盯柯特茨的嘴巴,转而关注他的肢体,捕捉到预示他下一步行动的小动作时,她眼中光芒闪烁。柯特茨看见这种种转变并予以了肯定,不久之后他把侮辱换成称赞、玩笑和诙谐的评价。令他欣慰的是,安娜同样置之不理。那个为他人赞许而活的女孩不见了,一跳起水舞,公主就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她专注,执着,强大。她接受了每次受伤都是一次教训,哪怕是基础到“躲开,笨蛋”这种程度的教训。从此以后,当两人坐在阳台上分享一袋水时,安娜会纵声欢笑,跟他相互调侃;但在他们跳舞的时候,她不会受任何情况干扰。
直到今天。
自他们初次见面,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相比当时,安娜有了很大改变。虽然她依旧身形纤细,却不再是个瘦弱的小姑娘。相反,她变得强壮起来,恰到好处的肌肉为她的胳膊和腿增色不少,也让她原本柔软的腰腹更加紧致。他们的例行训练提升了安娜的力量和信心,她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因此柯特茨发动进攻时不再像过去那样呼来喝去。相反,他会在专心致志的缄默中与她共舞,只是偶尔出声纠正公主的招式或者步法。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专注的味道,他们来回起舞,木剑相击,铿然有声。
第三回合,安娜后跃躲闪柯特茨的进攻时,在垫子边缘滑了一跤,失去平衡摔在地上。令柯特茨失望的是,她没能立刻爬起来,这一回合只能早早结束,柯特茨轻松获胜。他们跳舞的时候几乎都是他赢,但安娜往常没这么心不在焉。不过他没有深究,以为公主只是偶尔判断失误,这在之前很少发生。
把柯特茨的担心和好奇激发出来的,是第七回合比试。安娜对一个明显的假动作信以为真,结果自然是躺在硬木地板上,被橡木棍子抵住了喉咙。第九次相互敬礼时,柯特茨注意到安娜的手机械地完成了剑花,两眼却看都没看他,反而怔怔地注视着窗外,这让他兴趣愈发浓厚起来。他好奇地朝窗外望去,什么都没看到,只有正在接见登布拉克公使的艾莎女王。柯特茨一心想弄清是什么在比剑的时候还让安娜如此失神,他在整支舞里都保持守势,任由安娜一次次笨拙地进攻,每次他都荡开她的剑让她门户大开,却没有趁势追击,想看看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安娜显然在想别的事情,对此毫无觉察,不假思索地刺出一剑又一剑,始终没改变进攻模式。最后,柯特茨终于受不了公主单调的进攻,格开她又一次心不在焉的攻击,手倏忽一伸就攥住了她的手腕。他看见她眼里闪过惊讶,刚回过神来就被柯特茨拧着转了半圈,肋骨上挨了两下组合拳,一阵锐痛。安娜被打懵了,毫无优雅可言地一屁股跌坐在地。她摸了摸疼痛的肋骨,抬头怒视着老师。
“这可有点不讲道理!我还以为在致命一击后停下动作是规矩呢!”
柯特茨曲起两根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作为回答。
“痛!”
“你,”他抓过安娜脱手的剑,“分心了。”
“我没有!”
柯特茨淡淡看了安娜一眼,走向固定在墙上的剑架。他把两柄木剑挂回各自的挂钩上,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
“如果你精力集中的话,那我会非常失望,因为你今天的舞糟得叫人不敢相信。坦白说,上次你跳得这么糟还是春节庆典后,你还在宿醉的时候。”
安娜脸色发红,既因为回忆带来的尴尬,也因为羞辱带来的刺激。
“可我今天赢了。四胜二平三负。如果不是你使诈,我本来会赢的。”
“现在你已经死了。”柯特茨一边喝水一边平静地说,“还有,如果你真以为你赢了,那你今天走神的程度恐怕比我担心的更严重。”
“什么?”
“是我让你赢的。我看出你完全不在状态,就想看看你要多久才会反应过来。显然,你一直心不在焉。另外,一招手腕固定就把你制住了?如果你专心比试,根本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安娜垂下脑袋,小心戳戳自己的肋部,痛得缩了一下。那里到明天早上肯定会发青,被柯特茨击中的位置已经瘀伤了。柯特茨走过来,递出一只手。安娜接受了,任由他拉自己起身。
“不介意跟我说说你今天心思都飘到哪儿去了吧,公主?一个人心思跑到别处去的时候可没法跳舞。”
“没什么。”安娜说着摸了摸侧腰。她一瘸一拐走到小桌旁,给自己倒了点水。“我只是……没什么。”
“公主,”柯特茨耐着性子说,“我在科洛纳王庭当了十年教头。在那段时间里,我教过许多贵族子弟和扈从学习舞剑。当然,不是水舞——这项秘技我只传给极少数人。我教他们骑士之道,都是些挥来砍去的动作。再说下去要离题了,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曾见过许多年轻男孩对某个可爱的少女发痴,眼里带着做梦般的神情。今天我们跳舞的时候,我在你眼睛里看到的也是同样的神情。”
安娜脸泛红晕。
“什么?不,没这回事!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某个人呢?这里又没什么我能喜欢的人!当然,也不是说我已经考虑过了!绝对没有!我是公主,那是不可能的!我是说,如果人们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倒不是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什么事让你觉得——”
“安娜,孩子,”柯特茨镇定从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你所知的一切有关洞察真相、透视人心的技巧都是我教给你的。就算你对一切矢口否认,我也能一眼看出你在撒谎。说说吧,这人是谁?能让你如此着迷的人,肯定非常特别吧?”
安娜显然正纠结于应该继续无谓地否认,还是顺从心中强烈的倾诉欲望,跟人聊一聊她的神秘恋人。柯特茨知道,作为公主,安娜身边没什么人能跟她讨论她的隐秘恋情。终于,她垂下肩膀,颓然坐在地上。柯特茨挨着她坐下,一边呷着杯里的水,一边等着安娜坦白。
沉默良久,等到两人身上汗水都渐渐变干时,安娜终于开口了。
“我不能告诉你那是谁。对不起,但我觉得还是不让任何人知道为好。”
“禁忌之恋,是吗?对一个西班牙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浪漫了。”柯特茨笑着说。安娜没有回应他的笑容。
“我是认真的。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爱的是谁。对你也不能说。我是说,我几乎都不敢对自己承认。”
“当然,”柯特茨说,“我能理解。不过,就算不能告诉我你的神秘恋人是谁,起码能跟我说说你这位真命天子人怎么样吧?”
安娜伤感地笑着。
“我不会说她是我的恋人,我还没真正告白过。”
“‘她’?”柯特茨重复道。
安娜飞红了脸。
“当然,我是说‘他’!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嘟囔着,恼火地端起杯子呷了一口。
“当然。”柯特茨宽厚地选择了不拆穿安娜的谎言。对他而言,她就像一本打开的书一样一目了然,看到她那样拼命试图掩盖她的感情,让他觉得很是有趣。不管怎么说,他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安娜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隐秘的爱恋。
“总之,我还没真正向他告白过,说我喜欢他。天呐,我要是说了,大概会被人当成怪物吧。”
“也许吧,”柯特茨承认道,“不过你喜欢他什么呢?”
安娜红着脸,做梦似的远眺着夏日的晴空。
“一切。我爱她——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就像闪闪发亮的金子。我爱他的歌声。我爱他的腰线,那么恰到好处地契合我的双手。我爱他的微笑。那很难看到,因为他总是忙于工作,压力重重,他也从不会像你我这样咧嘴大笑,但是当他微笑的时候,他只是那样微微抬起嘴角,就是我所见过世间最美的景象。我爱他的勤勉工作,不辞辛劳。我爱他苍白的肌肤,在满月之下灿灿生辉,如同整个人都是星光汇成。我爱他修长的双腿,还有他的手指,那么纤细优美!”
“明白了。”柯特茨说,但安娜听而不闻。公主已经打开话匣,似乎收不住了,滔滔不绝地要将爱恋全部倾诉。
“这些只是最基本的!我也爱那些琐碎小事。我尤其爱那些琐碎小事,因为它们让我想起我是最了解她——他的人!比如他总是先穿左脚的鞋子,比如他溜冰的时候总喜欢那样转小圈!他一直保留着最顶层抽屉里的手套,尽管他已经不再需要它们。还有,大家都送他蓝宝石作为礼物,因为他们觉得那和他很相配,而实际上他最爱的是祖母绿。哦,还有他也爱巧克力,和我一样!我还喜欢他抚摸我头发的动作,他总会在原来那绺白发的位置稍稍停留。我爱他读书时轻咬下唇的模样,我爱他从不告诉任何人他有多爱几何学,因为他觉得那太像书呆子的爱好。哦,每当他鼓起勇气告诉我他想堆雪人的时候,我都觉得那简直太可爱了!我喜欢他总在晚间阅读的时候点起带茉莉香的蜡烛,他以为我不知道,因为他不想早餐时听到我抱怨他会弄坏眼睛。我叫他一起下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表情,因为他爱下棋,却知道我觉得下棋无聊,所以总是不敢开口叫我!”
安娜停下话头,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不已。柯特茨抓住机会插了句话,满心好奇地想知道安娜会作何反应,她此刻情绪如此激动,应该不会发现他利用潜意识布下的暗钩。
“她听上去确实很迷人,公主。”
“是啊,”安娜梦呓般地说着,没觉察到柯特茨的小小陷阱,“她真的很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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