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各花入各眼
“我是不是很常在你面前哭？”“我是不是从来没在你面前哭过？”“阁下的恩情太重，还请收回。”“真的要这么对我？”“确实是我心底所想。”“若是真心实意，又何必眼眶通红呢。你要这样，我如何放心走？”君既不喜酒，我自当珍重，一杯邀明月，一盏换良宵。杯杯皆是解忧方，君何不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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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东来楼，再无昨日载自己来的马车相送。但仍然有人牵着马匹静静等待在这南城郊外，见张百鸟出来，默默递上缰绳又悄悄退走，其间一声未出。这举动倒是在这两年里见得多了，张百鸟也不觉得奇怪，只在接过缰绳后习惯性道了声谢，接着飞身上了马，一路马不停蹄赶回家去。阔别两年，她多少也有些想家了。虽然那十六年因为读书学习等事情过得辛苦，可乐趣也很多，比如与老爹斗嘴。张家建在望京郊外，占地不大，只是个三进的小宅院。单看这院子，谁会知道，这就是在两楼两道口中“抬手摇一摇连天下都要动一动”的张家人所住的地方。等在门口等的小厮望眼欲穿，终于看见熟悉的人影，高高兴兴冲上前，大声喊道：“少爷回来了。”随即那管家便打开了大门，站那儿候着。张百鸟将马匹的缰绳交给小厮，跟着管家进了小院。
一去两年，庭院依旧落着昨日满地黄叶。当下明明是春天，就是家里二老喜欢秋色。于是地上落叶全由上好锦缎剪裁出来，还为了模拟自然片片不同形状。这种和宅院的狭小完全不同的奢侈作风，也是爹娘身上的坏毛病之一。不过凡事只要喜欢就好，何况张家也奢侈得起。“爹娘呢？”提起父母，张百鸟难得流露一丝温情。管家点头，“老爷夫人适才出门去了，晚餐时就回来。”“哦。”张百鸟往自己的小院里走，“今天水要烫一点。我最喜欢那身衣衫呢？”都有人送来了马匹，家里人早就知道自己要回来。何况大家认识那么久，凡事都不需要讲得太清楚，反正管家一定能明白自己这不明不白的问话。果然管家只是点点头，“准备好了，少爷。”穿过书房，便是张百鸟自己住的小院。但书房所在的小院才是张百鸟最喜欢的小院，院里有池塘绿树，夏有凉风冬有雪，能四季分明。不过这会儿书房上并没有熟悉的身影在。张百鸟笑笑，进了自己的房间。两年没有回来了，房间格局一点没变。再摸一摸柜子，被人打扫得一点灰尘都没有，张百鸟摸摸鼻子，莫名有点开心。在用屏风隔开的后半间里放了一只巨大的浴桶，旁边备着两只装着冷热水的小桶。而那身柔软的月白色衣衫就放在挂在半空的篮子里。张百鸟试了试水温，感觉还不够烫，于是又提起那桶热水倒了进去。随即忍着那足以煮熟自己的温度跳进浴桶里，用湿毛巾配合着开始艰难的撕皮路程。应该和爹娘好好商量商量，改进一下这胶水的工艺。虽然现在这胶非常牢固，就连寻常出个汗都不会轻易融掉。可是拆皮时候就真的像是在拆自己的皮，哪回都要弄得肋骨旁红彤彤一片，疼得想死。虽然很不满意，这两年她仍然按照爹娘的要求老老实实贴着这身假皮，倒也毫无怨言。除了每次洗澡都很想死之外。不过在张百鸟看来，人生就是一场自讨苦吃。幸亏这辈子还是顺着心意走，要吃苦至少要能选择想吃的哪种苦。比起前世来，她很珍惜现在。撕掉假皮后，张百鸟又倒了一桶冷水进去综合掉水温。舒舒服服躺在温暖的水中，张百鸟没有控制思绪的打算，想起那夜赵秋水眸子里闪现的一点笑意。“长得再好看又怎样啊，还不是跟我一样。”张百鸟暗自撇嘴，却又忍不住有点得意。若不是当时有赵秋水在，楼下有几个青娘她都懒得出手。青娘上楼来道谢的时候看样子也很明白这件事，这点聪明倒是很得张百鸟的心，所以索性让她去讨好赵秋水。
赵秋水，宁朝的十三公主。年少聪颖，貌美如花，长得极似母亲，王朝的前皇后也是最为人称道的贤贞皇后。从贤良的前皇后去世以后，王朝迎来一个无数皇子皇女后妃王公纷纷落马的时代。血雨腥风过去之后，原有的二十七个子女也死得只剩下七个人，十三公主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当时她不过十一岁。她不仅活了下来，还成为最受宠的一个。皇帝为平息纷乱期间对子女的薄待，一反常态对公主采取了富养姿态。大公主爱养面首就养瞧上谁就光明正大下聘只要不出去强抢民男就行；三公主喜欢武功就去当将军给她三千兵马只不离开江南怎么都行；十三公主温柔委婉只喜欢呆在公主府里读书写字偶尔学点厨艺做点点心送进宫里来，其他几个皇子和公主偶尔约着一起上门蹭饭。台阶上的血迹还没洗得太干净，大家都一反常态的友好。这个从狠辣的后宫里走出来的温柔公主，也是张百鸟幼年定亲的对象。除了这两年自己在外游历以外，之前的十几年里，张百鸟总时不时收到赵秋水的各种消息和画像。她第一次摔跤，第一次走路，第一次绣花，第一次写字，第一次哭泣，第一次学会讨人欢心，第一次爱慕他人，第一次消瘦，第一次学做菜被烫了手，简直眼熟到大概只有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来形容。所以第一眼看见楼下虽然容貌有所改变但却忘了遮掩自己那双桃花眼的赵秋水时，张百鸟忍不住各种吐槽……谁家相公和谁家娘子第一次见面是在**相会？就好像相亲约在脱衣舞酒吧一样。幸好看样子赵秋水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过，在不久的将来。到两人成亲那天，她总会知道的。
从小开始，张百鸟就理所应当接受赵秋水是自己娘子的事情，对她对别人的爱慕不以为然，任由爹娘取笑。这点淡定由来已久。就好像她从不过问家里的来历，她只知道家里并不简单，这一路来都有人暗中随行，不然她不敢就真的那么胡来。不去过问，这一方面也是一种逃避，少知道一天就少担一天的心思。既然都要死，早死晚死都要死，不如晚死两天。虽然两个女人定亲这件事非常傻，但头一回听到父母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张百鸟是一点都没意见。张百鸟更相信就算赵秋水知道以后，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从那晚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就知道，这个十三公主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绝不会这么简单就因为将来的相公是个女人就大哭大闹。虽然她现在肯定什么也不知道。虽然张百鸟也不知道她不会大哭大闹之后会怎么做，放任她去喜欢别人给自己戴顶绿帽子？好像也不行。虽然张百鸟一向很大方可没有大方到这个地步。现在想想，张百鸟才觉得有些苦恼起来。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只要皇帝愿意做的，区区一个十三公主，再受宠也是要牺牲的，看看死掉的那二十个皇子女就知道。虽然不知道张家到底有什么背景，但张百鸟更相信的则是爹娘。纵然只数一数这些年教过自己的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师傅和先生，且不说抽刀能断水的那几位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又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单说那个随随便便拉个弓弦都能吓跌几只飞鸟的教自己下棋的师傅。还不论教给自己的东西，就这几手表面上的功夫，随便哪一位丢出去能是籍籍无名之辈吗？既然爹娘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自己充其量不过是这局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有什么资格去混乱担心？反正爹娘自有安排，总不会拿自己来开玩笑。
张百鸟摇摇头摆脱掉所有胡思乱想，站起身来擦干水迹，摸摸疼得要死的肋骨吸口气，换上了篮子里的干净衣裳。才一打开门，就看见那个跟着自己从小到大的小厮正端着茶盘候在门外。“少爷！”小厮的声音洪亮。“嗯。”从小被当成男子来养的张百鸟才没有那种被外人听见洗澡水声都会脸红局促的小女儿气，直接伸手拿过茶壶往嘴里一送。温度恰好适合入口，而茶也是自己向来最喜欢的铁观音，清甜却带股海风味道。洗过澡，张百鸟也精神许多，先就这么端着茶壶喝了两口。等缓过精神来后，张百鸟这才一面往书房走去，一面问道：“近来有什么消息？”小厮端着盘子跟在她身后，低声又清楚地回答：“东边的南诏国开始不安分了，听说最近少将军前往平息叛乱……”虽然这东南西北的各国国名古怪，但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热闹可看。照着张百鸟前世的记忆，这小厮干的就是新闻报道的行当。反正这是规矩，不过是回到过去十六年前每天都过着的生活而已。听着小厮讲述关于各地的最新消息，张百鸟莫名有些安心。好像兵荒马乱天荒地老之后，只想和你老实看一集新闻联播。张百鸟下意识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光风霁月澄澈干净，害得跟在一旁的小厮愣了一愣神，几乎打了个结巴。等张百鸟回过神来，注意到小厮一闪而过的惊艳表情。此时再想起那夜凌楚楚说过的话，张百鸟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凌楚楚啊凌楚楚，就算是作为敌人，我也真的很欣赏你。可惜只限于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