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練氏的人事變動就那樣確定了下來。練靜漪需要時間上手，以及理解整個公司的運作；由五月到六月的這段時間，倒有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

一樓的開發部仍然如舊。主事者卸下兼任的職務回歸開發部，鼓舞了士氣。由於儀器、設備、材料等的安排，開發部本來就是採取自由坐席，大家拿著手提電腦到處找尋適合的位置工作。

午飯時間準時在1點15分完結。練雪漪坐陣部長辦公室，同事們也不敢怠慢，全數準點回到開發部，開始下午的工作。

曹家威拿了手機，心神不寧地看了看Whatsapp訊息，想了想，還是咬牙把手機放回架上，重新開始操作無塵室中的裝置。

練雪漪把第9代納米晶片的專利E文件和草圖檔案存進酒紅色的USB手指中，再換上白色的USB手指，處理長銷產品的改良事項。

開發部部長持有這些有自家製納米機芯保密技術的USB，以保護對公司有重大價值的專利技術。為了分散風險，練雪漪又把資料分成數份：由她自己主持的『新技術』放在酒紅色的USB手指、只需要隔一段時間作微調的長銷產品資料則放在白色的USB手指。另外有綠色、做成幼芽形狀的USB手指，則放了一些當作歷史紀錄的舊專利資料。綠色USB手指中的過期產品，練氏已經不再生產，練氏留著專利，只是供低階同業生產的時候收取專利費用所用。

隨著時代變遷，練氏也研發了不少新技術；第一至第九代納米機芯即是其中之最。由第四代開始，納米晶片便由練雪漪親自主持開發。當時作出了重大變動，亦因此把納米晶片由滯銷產品變成成功產品，更一代比一代暢銷。

時代轉變，顧客的要求也有變。練雪漪這幾年的任務，就是順應時代的潮流，開發出現在的人需要的東西。

再簽了幾份專利的文件，練雪漪便離開部長辦公室，到外頭去巡視看看。

看見上司來了，小甘自動自覺，把顯微鏡鏡頭讓給練雪漪看。「這是神川廠房送來的試作品。」

練雪漪往鏡頭裏看了看。「小甘覺得這樣的焊接水平如何？」

「唔……這是新開發出來的焊接工藝，應該是可以接受了吧？」小甘道。

「第三迴路的接口還沒盡善盡美。」練雪漪道。「這樣的水平在一般機芯來說已經很好了，但既然這次把材質換成了A5納米鋁材，這樣的焊接便會影響電路通過、甚至迴路使用壽命的。請發還給廠房重做吧。」

「是！」小甘連忙道，在一旁暗暗吐舌。他已經聯同廠房，想過三、四種焊接方式。但沒有一種入得了Theresina小姐的眼。這E-65新型機芯可不好做，期限又已迫近，看來加班是免不掉的了。

Emilie Chua遞來由品質檢驗公司封條的公文袋。「QC那邊的結果出來了，430B的計算儀，可以在5000噸壓力下仍然運作正常，雖然還不到Theresina小姐上次提出的數值，但已經遠遠超越法例規定的水準，以及和興盛實業的合約要求。我認為已經可以出貨給興盛實業了。」

練雪漪搖頭：「小辛計算出來的結果，必須在一萬噸壓力下還在正常運作，方可算是合格。這是埋在堤防裏的計算儀，電子機芯也還罷了；萬一出了事，可是不能隨便炸開堤防，更換接觸頭的。所以無論是壓力的承受，還是耐用度，都必須是最高。合約沒有訂明實際的數據，不過如果我們交的貨只是夠符合法例規定，那人家根本不必找上練氏開發了。你說是嗎？」

Emilie Chua是這開發案的主持人，聞言輕咬下唇，沉默不語。

「上次開會時說過，提純第四次的事進行得如何？上次小辛不是幫你做過實驗？若把從Pano-Barclay買回來的納米碳材晶體結構再次純化一遍，應該可以再改善壓力下的表現才對。」練雪漪道。

Emilie Chua心中訝異。她本來就打算節省這一部工序，可以省回一些費用，反正只要做到客戶的要求就成。想不到Theresina小姐這樣也能發現，而且還不滿意，非要做到盡善盡美不可。「我會和小李再試看看，盡量縮小實驗結果和實際操作的差距。」

練雪漪當然知道那只是搪塞之詞；實際上就是根本沒有進行任何提純工作。但她也不說破，只是道：「我記得交試作品期限是兩星期後。那就拜託你了，請努力吧。」

見Emilie Chua無話，練雪漪整了整襯衫下襬，便走到無塵室的其中一個操縱座位旁，看著曹家威插在專用架上那一下一下震動的手機。

每當手機震動的時候，曹家威也會全身一抖，但轉眼間又咬牙，繼續操縱機器。

練雪漪壓低聲音，問旁邊的殷夜璃道：「我記得小曹的太太有喜了吧？他心神不寧，是因為這個緣故嗎？」

「小曹的太太預產期是這幾天。曹太太好像已經進醫院準備了。」殷夜璃道。「這是小曹兩夫婦的第一胎，或許他有些緊張吧？」

練雪漪點了點頭，便走了過去，拍了拍曹家威的肩：「小曹，你的手機叫了很多次了，是不是醫院打來的？快接聽吧。」

曹家威嚇了一跳，整個人跳了起來，對著練雪漪不停搖手：「呀，不用啊！不是說第一胎都要生一整天的嗎？我這個還沒完成，這個……期限快到了，我這還有時間，所以……」

練雪漪彎腰，看了看屏幕顯示的情況，便取了滑鼠，直接登出了曹家威的帳號。

「Theresina小姐！？」曹家威愕然。

坐在隔鄰的張柔儀和李文晃都一呆回頭。練雪漪道：「你現在就下班吧，明天也不用來了。」

「咦？」曹家威再嚇一跳，差點便跪了下來，「Theresina小姐對不起！不要炒我啊！我還有老婆和快出生的小孩要養，我會關電話的，對不起！」

「誰說要炒你了？」練雪漪沒好氣地翻白眼；真是個搞不清狀況的新手爸爸。「這是勞工法例規定的男士待產假！你老婆都作動了，快點去醫院陪她吧！事情我們幫你搞定，明後天也不用上班了，你星期一才回來吧？」

曹家威呆了十多秒，才靈醒過來，又差點跪了下去。「謝謝，謝謝你，Theresina小姐！」

「好啦，快出發吧！」練雪漪回頭：「夜璃幫小曹搞好相關文件吧？小曹，記得拿車匙和錢包。」

曹家威彈了起來，跑到自己的貯物櫃前拿東西；幸而還記得先把不能帶出公司的USB手指給留下來，再打卡簽走。

下午2時5分，曹家威開了一樓開發部的門，再衝出走廊，經過地面大堂，到地下停車場去。

地面大堂。練靜漪挽著手袋，從休閒午餐的飯局回來，一進公司大門，便差點跟曹家威撞個滿懷。曹家威見是代理CEO，連忙立正道歉，然後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保安員看見是曹家威，便對他揚手招呼，道：「哎喲，是太太要生了啦？這麼匆忙。」

「是！Theresina准了我的待產假了！」曹家威一邊回應，一邊拉開通往地下停車場的樓梯防火門。「星期一見！」

「那你快去吧！星期一見！」保安員笑道，順手幫曹家威帶上防火門。

練靜漪轉向大門櫃台的女孩：「這傢伙是誰？那麼毛毛躁躁的。」

比較年輕、化著濃妝的女孩還沒回答，較為年長的太太級文員已經回應：「那一位是開發部的人員曹家威。」

「開發部的人啊……」練靜漪沉吟。「星期一才回來？待產假是可以放五天那麼久嗎？」

那是當然啊！兩位坐鎮櫃台的女子面面相覷。今天是星期三，法例規定男士待產假是至少三天；再加上公休的周六和周日，的確可以放五天沒錯。

大……練小姐大概是經驗不足吧，加上是未婚的女性，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也是常事，是這樣子吧？

「Theresina小姐常常這樣緊急放人假的嗎？」練靜漪問道。

年輕女孩這時候也感到練靜漪那種不尋常的氣氛，便小心應對：「那是開發部的事情，我們不是很清楚。」一邊在暗暗思考代理首席執行官到底在想甚麼，要針對她們倆所屬總務部的前上司、在讀研究院的寒假時暫代過總務部主管的Theresina小姐。

那時Theresina小姐幫忙想了很多節省時間和資源的做事方法，也改進了清潔姐姐的更表，深得他們愛戴。之後由Theresina小姐那時的副主管接任主管，Theresina小姐的政策也得到貫徹和改進。

這樣的好人，練小姐為甚麼好像處處看人不順眼似的？

練靜漪敏銳地發現到，在自己提起練雪漪時，兩個櫃台小姐的眼神轉變為尊敬和維護。連保安員也留意起來，不斷偷眼看著自己，這令練靜漪感到十分不舒服。

不，跟這種低級職員糾纏，只是有失自己身份。要獲得情報，也不是只有門口八卦收發站一個途徑。

進到通往頂樓的電梯，練靜漪拿出手機，送出Whatsapp訊息，指令Emilie Chua在下班時間後，在沒有人留意的情況下前往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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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8點半。吃了一人份的晚餐，又洗過碗，一切回復平靜，歸櫻窩坐在沙發上，抱著打國家隊時在澳洲買回來的樹熊布偶，把剛才一直開著卻沒看的電視給關掉。

連衣服也洗好了，昨天也才把全屋都擦抹一遍，又吸過塵。今天已經找不到甚麼事讓自己做，好讓手腳忙著，以忘卻那種不安的感覺。

已經是第12天了吧？距離上一次見到Theresina的日子。

那天是清晨六點，Theresina掛著黑眼圈跟自己會合，說是昨晚加班到10點，回到家安頓下來，已經接近12點了。自己嚇了一跳，連忙阻止她跑兩圈的企圖，抓回家去吃早餐代替。

之後，她們在Whatsapp的幾次晨跑或晚餐的約定，都因為Theresina要加班、又或是自己臨時去上海收拾同事捅出的樓子之類的理由，而取消又或順延。

在沒有Theresina的日子，自己仍然按照時間表來操課。但在早上（有時是晚上）的緩跑徑，沒有Theresina的腳步聲在旁邊，總覺得好像少了些甚麼。

她們去年九月就知道對方的存在了，之後一直在共同調整步調。不知不覺，已經一起跑了八個月，已經是快要整整一個球季的時間。那麼長的時間，早已習慣了對方；沒有對方在的時候，反而才會感到不自然吧？

在國家隊、CVL的時候也會這樣啊。不是每個青年軍隊友也能升任國家隊隊員；曾經共甘共苦的隊友也會有退役的一天。在CVL這職場，球手來來去去，像自己那兩年留在上海申花，還幫忙擔任宣傳球隊活動策劃的工作，是很少有的事。相處得來的朋友走了，也會寂寞一陣子。即使是互相看不順眼的對手，突然不見了後，也會有一段時間若有所失的。

不過，總得要習慣。自己也有退役的一天，那時候，也把思念留給後輩隊友們了吧？

那就是這個世界的必然。

面對Theresina，也要這樣嗎？

歸櫻甩了甩頭。Theresina現在要和那練靜漪一起撐起家族事業啊，一定很忙的了。雖然Theresina在Whatsapp告訴自己，她終於可以卸下市策部的事情，回歸開發部；但身為那練靜漪在公司中唯一的親人，她大概要做很多本職以外的參謀工作吧？現在練氏處於『改朝換代』的重要時刻，Theresina的角色應該至關重要。

歸櫻拿起手機，看著與練雪漪對話的Whatsapp訊息紀錄。

她們仍然以Whatsapp聯絡，說話的密度也沒有減低。

但無法實際見面，總是不一樣的。

Theresina的語聲、Theresina跑在身邊的感覺、只屬於Theresina的香氣……那種清新又溫柔的味道，只有在與Theresina實際見面時，才會有的。

不，慢著，這樣真的很奇怪，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這樣想，就和正在交往的想法一模一樣了呀。

以前和男朋友交往的時候，不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嗎？那時還在求學時期，他們也比較有閒情逸致。那種互相傾吐思念時的台詞，就正是像這個樣子。

會這樣想念Theresina，真的很奇怪啊。她們已經不是小學、中學生了，不會老是黏在一起的。她們是大人了啊；和其他朋友一樣，分隔兩地，各有各的生活，幾年不見面也是常事。即使在同一個地方，頂多一、兩個月相約一起吃飯，便已經是很親密的了。

雖然，她們有過曖昧的氣氛；雖然，她們在Whatsapp對話中，有時也說了很多前任男友的事情，順帶也說一些有關親密關係的事，但是……

那個時候，自己完全沒有想及其他。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退縮，Theresina也似乎沒有放在心上的樣子，照樣和自己開心聊天、見面。

可是，如果那個時候、那些對話，都是Theresina的試探的話，自己那種漫不經心的回應，不是很傷她的心嗎？

是因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退縮、一次又一次的考慮，所以才令Theresina心灰意冷，藉著工作忙碌的理由，減少和自己見面嗎？

Theresina是那麼溫柔的人呀，她是不會口出惡言的。這樣子在不驚動自己的情況下漸漸減少見面，是Theresina能做到的最大極限吧？

不要，不要這樣啊。

一想到無法跟Theresina見面，全身便痛了起來，眼淚也無法抑止的漾滿了眼眶。

在青年軍、國家隊、CVL的日子，她已經習慣離別。她一直相信，只要是朋友，便一定可以再見面；而新的日子和朋友也在前頭。所以即使分離，也無需傷心。

可是，只有跟Theresina離別，她無法接受，連想也無法去想。

這麼無法自制的執著之心，這麼強烈的想要見一個人的感覺，即使是以前和男友交往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過。

想和Theresina見面。想聽見Theresina的聲音。

想感受到她。想和她聊天，天南地北的事也好；想和她一起跑步、想和她一起吃好吃的東西、想看著她輕鬆愉快地笑。

現在的Theresina很忙，作為朋友，不應該去打擾。

可是，真的很想見到她。即使這樣是在勉強Theresina也好、即使只有臨睡前那短短的時間也好，也很想見她、很想和她在一起。

就像自己告訴Theresina，要是她需要，自己也會盡能力趕到她的身邊一樣。

那之後，Theresina也在Whatsapp講過，要是歸櫻需要，她也會盡能力趕來的……

歸櫻呆住了，伸出手來，擦了擦湧出的眼淚。

原來，她們早已是這樣的關係。

自己的心，一早便已經裝下了她，把她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那個短髮颯爽的身影、那個溫柔低沉的語聲。

那個，外表冷硬又不很女性化，卻溫柔得令人心疼的人……

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歸櫻嚇了一跳，差點把手機摔到地上。看清了來電顯示的名字，她立刻接起電話。「Theresina……」

『是，Flora，是我。』練雪漪的聲音從電話另一頭響起。『……Flora？』

聽見那熟悉的招呼聲，歸櫻再忍不住，眼淚從眼眶泉湧而出，轉眼間濕了握著手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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