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下午四點半，練雪漪坐在董事長辦公室的客用椅上，坦然與身坐主位大班椅的練靜漪相對。一個留著精心打理的長鬈髮、穿著剪裁考究的裙裝；另一個則留著清爽的短髮，穿著相比來說堪稱樸素的麻質黑襯衣和黑色長褲，看起來對比極大。

旁邊，CFO的鄭筠坐在一旁，有些不安地看著這對公司權力最大的兩位年輕女子。

「藤乃望月第二代納米機械『抄撈君』的開發案子超支了30%，導致項目虧蝕。為甚麼同是紙業機械，開發費用會相差那麼遠？雪漪，作為開發部部長，我想聽聽你的解釋。」練靜漪道。

「那些全部都是必要開支。」練雪漪道。「藤乃望月的第一代納米技術，只是改良望月在紙上印染花紋圖案的質素，那只屬小吹小打，與現在從零開始研究紙漿纖維，是完全不一樣的案子，不能以第一代案子的開支來估算第二代的預算的。」

「你現在才馬後炮，報價會議中你又不提？」練靜漪皺眉。

「2030年10月8日，當時在為藤乃望月案子的報價開會的時候，我已經提出過報價太低，開發預算和生產成本的估算不足的問題。」練雪漪從容取出PDA，說道。「當日的會議紀錄中，也有我講過這番話的內容，靜漪你可以翻看一下。那時候，我和當時生產部主任的意思是被否決的，理由是銷售部擔心第一、二代報價相差太大，會嚇走藤乃望月這個生客。因此，我們開發部拼命節省開支，從別的項目中找出共同開發的部件來分攤成本，實際做到比本來我做的預算還要少12%。」

「少在這兒推卸責任了，既然公司只能給你這個預算，你便應該在預算之內完成整件事吧？」練靜漪慍怒地道。

「這筆所謂預算，付了納米炭材質技術的專利費用後便用得差不多了，更遑論買入原材料來試製吧？」練雪漪道。「生產和開發部門一早便已反覆強調，這案子照現在的收費，虧蝕是必然的結局。生產部門在製作『抄撈君』時不是也超了支嗎？證明問題並不只出在開發上啊！」

「總之我不管那麼多，廠房那邊超支，我自會處理。開發部的超支，仍舊要歸結在開發部身上負責任！」練靜漪撥了撥頭髮，道。「開發部那筆數，就在佟氏的納米半導體機芯構成案中，以及自主開發中抿一筆出來填上吧？啊，對了，我們這幾年來大量採用Pano-Barclay的納米炭材料技術，光是專利費用便花錢如流水，這樣下去可是很沉重的負擔啊！不如這樣吧？你們來開發一下替代技術，費用就當作是用來彌補藤乃望月案的超支好了。」

練雪漪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不可能啊！Pano-Barclay的碳材是世界現有最高水平的相關技術，靜漪你知道人家花了多少錢、時間和心血，才開發並優化到現在這個地步嗎？以練氏現在的水平，也不可能在毫無資金挹注下，便開發出替代技術！」

「哎呀，還不就是替代技術嗎？」練靜漪悠閒地道，「你們不是已經徹底知道納米碳材的原理和構造嗎？你們必須徹底了解，才可以作二次利用吧？你們只需要參考一下人家的製作原理，再在一些地方加加減減，不就成了我們自己的技術嗎？」

「那是赤裸裸的盜用他人的專利技術，是違法的事情！」練雪漪也稍稍提高了聲音，「我反對進行這樣的計劃！這會把練氏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這種事情，你們是專業的，你們來想辦法吧。」練靜漪道。「這是我身為代理CEO的行政指令，就這樣，你回去工作吧！」

練雪漪咬著下唇，見練靜漪已經沒有任何討論的意思，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看著雙扇的大門關上，練靜漪靠回大班椅靠背上，呼了口氣，對鄭筠道：「你看見了？一個一個都是這樣，花錢像大花筒似的，真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想不到連雪漪也這麼冥頑不靈。」

「是。」鄭筠賠笑道。

「鄭姨，廠房預算的編列也交給你了。之前他們超支的部份，也必須補回來才行。我會叫銷售部想想辦法，做多點生意的。」練靜漪道。「麻煩你了，請回去工作吧。」

「是，練小姐。」鄭筠依言退下。她以小心慎微的態度，從小小的會計文員做起，一直捱到練氏規模變大，自己也變成CFO。雖說捱到現在，子女也已長大，已無家累；但在練老先生中風，吉凶未卜的期間，她絕對不敢得罪這年少氣盛的主事大小姐，自毀前程。

打發了鄭筠出去，練靜漪拿起電話，打通了董事長秘書室的電話。「請幫我叫生產部的小陳來，麻煩了。」

********************************

練雪漪回到開發部，也不管同事們的注視和招呼，直接回到部長辦公室，關上了門，把身體深深埋入轉椅之中。

預算減少這件事，她一早便已預料得到。只是想不到情況會嚴峻成這樣而已。

與白手興家的叔父不一樣，靜漪的管治經驗大多來自廠房，做廠的人，每天想的，便是如何節省開支、如何以最小的資源，生產最多的商品。練氏的廠房只負責生產而已，沒有參與多少開發工作，除了很個別的負責試作的同事外，他們很少關心收到的設計圖從何而來，也不清楚由無到有地設計出東西，要花多少時間和資源。

藤乃望月的案子超支，也不是毫無價值的。相關專利的核心技術都由練氏持有，資料都存放在自己的酒紅色USB手指中。只要把整套系統更改一下，東西便可以賣給再造紙、洋紙產業。藤乃商事和久鳳紙業也表示了興趣，她在交接之前，也知道Azura已經派人去和幾間紙業行洽商購買技術的事宜了啊。那筆開發費用雖高，但遲早可以賺回來的。

可是，靜漪並不接受這樣的說詞。

畢竟還是缺乏經驗吧？這種事情沒有親眼見過，對靜漪來說，是很難以置信的吧。

『真的是如此嗎？』

練雪漪甩頭，把對堂姊的無端懷疑給甩出腦海。

這是不可能的。再怎麼說，公司的利益才是最重要不是？靜漪容或缺乏經驗，因而想不到那麼遠；但她不會因為私人恩怨，便做出不顧大局的行為的。她們同是練家人啊！血緣決定了她們決不是外人，同舟共濟是必然的事。有些事情是要歷練過才會懂得，大概靜漪也是處於這個階段吧？練雪漪也自問曾經撞過幾次大板，方才懂得了例如必需善待同事之類的大道理。

開發部的預算被變相削減，這下可不妙。練雪漪心算了一下，再開電腦檔案一看，證實自己的猜測應該八九不離十，不禁再次嘆了口氣，全身靠到椅子的靠背上。

Flora，她認識的數口最精的人。這個時候，若換成是Flora，會怎麼辦？

殷夜璃進來收集文件。練雪漪叫住正要悄悄退出的她：「夜璃。」

「是？」殷夜璃停步回頭。

「幫我切實計算一下，如果在各項目中抽出E-65機芯的研發，可以省回多少錢。」練雪漪道。

「E-65？」殷夜璃並非科班出身，但來了開發部一段時間，隱約知道那是現在眾多開發案子中比較重要的一環。「E-65那條數分攤在很多個案子中，這……」

「對，就是要在各個案子中，把E-65的數抽出來。」練雪漪道。「現在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你明天下午給我吧？還有，請幫我叫小甘、小辛、Emilie和阿玖進來。」

殷夜璃大概猜到發生甚麼事，但兩年的秘書室訓練，讓她保持沉默。「是。」

Emilie Chua、小卅、小甘和副部長紺野玖莉一聽見練雪漪提出取消E-65機芯的消息，都不禁嘩然。

「不可能，明明這季才剛剛開始，現在不可能便沒有預算啊！」Emilie Chua道。

「預算被緊急削減了，即時生效。」練雪漪道。「因為藤乃望月的案子超支，練小姐決定，開發部必須為此負責。我計算過了，大家要有心理準備，今季我們沒有錢做E-65了。」

紺野玖莉低頭想了想。「佟氏的合約指明要最新型的機芯，我們現有的技術，要同時滿足他們人體電流充電和保安等級的要求，基本上是沒有。E-65事實上就是主力為佟氏的要求而開發的。還是因為當初計算過，反正新型機芯可以用在好幾個案子上，成本可以分散，我們應該可以滿足佟氏的要求，所以我們才應下今季的預算啊。現在E-65不做了，我們如何向佟氏交代？」

「這我知道，但現在正在進行的案子，還有那一抿是我們可以省錢的？」練雪漪嘆氣。「你們也知道，我們每個案子中的技術，或多或少都有些關連；這也是我們替公司省錢的方法。但現在真的沒有辦法，我想來想去，E-65已經是牽連最少的了。」

紺野玖莉咬牙：「缺口有多少？」

練雪漪把電腦屏幕遞給眾人看；由紺野玖莉以下，四人都倒抽一口氣。

「小甘，我知道那是你的心血所在，真的很抱歉。」練雪漪歉然道。

「啊，不，沒關係……」小甘沒想到上司竟然如此顧念他的感受，連忙擺手推辭：「不是，我不是說不開發也沒關係，呃？我在說甚麼？Theresina小姐……」

練雪漪只是笑了一笑，全不介意這開發部兩大宅男之一在害羞之下的胡言亂語。「那就這樣吧？另外小辛的君儀集團案，和小甘的豐收銀行案也看一下，有沒有E-65的替代方案吧？」

「是。」事已至此，小甘和小辛也只有接受。

「辛苦你們了。」練雪漪道。「請回去工作吧？Emilie和阿玖留下。」

小甘和小辛依言出去了，順手帶上了開發部部長室的門。辦公室內只剩下練雪漪、紺野玖莉和Emilie Chua三人。

「就算中止E-65，應該也還不夠填數的。」練雪漪道。「還有甚麼案子，是你們覺得可以暫緩的？」

Emilie Chua不語。她的確有些想法，但幾個案子都是自己親自主持，她不想讓出來。

紺野玖莉看著低頭沉默的Emilie Chua，心中暗暗鄙夷。這傢伙近幾年只靠搶走資淺同事如小甘、小辛、張柔儀等的功勞上位，即使曾經有過實力，也應該被這幾年的養尊處優給磨沒了。「我建議由手機底板那邊下功夫。剛好上次跟生產部開會，廠房那邊反映熟手技工流失得很厲害的事，我想就算N14底板成功研發，我們還沒有量產的本事，倒不如趁這機會暫緩，先責成廠房優化生產線和員工狀況更好。」

練雪漪知道，那是紺野玖莉產後回歸的第一個主持案子，心中暗暗嘆服。「確實我們也要按部就班的來……好，就這麼辦。」

「這樣便中止了兩項研發。但似乎還是不夠那個數。」紺野玖莉道。

「是的。」練雪漪道。「所以我的打算是中止第9代晶片的開發。」

「咦？可是，第9代晶片的進度已經超過一半了啊！市策部也在準備在九月電子展中發表新產品了！」Emilie Chua訝道。「那是Theresina小姐親自主持研發的案子，這個……我們該怎麼向市策部交代？」

練雪漪搖頭：「沒有辦法了，再發展下去，便牽涉到京電商事的專利問題，必須付專利費；這個我們暫時沒有資源可以做。這樣子吧？把現在的改進完成了，變成8.5代，再交給市策部發表。至於第9代……看看情況吧？下一季又會有新的案子，到時會有預算，那時候再來研究吧？」

紺野玖莉和Emilie Chua一同點頭。

「對了，還有一件事。」練雪漪道。「練小姐說，因為我們付給Pano-Barclay的專利費用造成很大負擔，所以責成我們開發替代技術。」

「甚麼？！」紺野玖莉衝口而出：「人家可是花了那麼多年研發技術啊！我們買他們的技術，是省回由我們自主研發的功夫和成本，所以那條數是不能這樣算的啊！」

「我知道，但這是練小姐的行政指令。」練雪漪攤手。「我們不如來想想看，可以從哪兒入手吧。」

Emilie Chua和紺野玖莉面面相覷，一時也想不出甚麼好辦法。

天色漸漸變暗，練雪漪一個人關在部長室內，電腦檔案翻了又翻，草稿紙也寫了好幾張，但仍然算不出多少結果來。

百葉簾全部放下，練雪漪也不清楚外面的情況。不過照她估計，小辛和小甘應該又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又在偷空做萌娘公仔和打機了。這也是他們排遣壓力的一種方法，反正他們不領加班費，練雪漪早已習慣。

確實沒有多少地方可以省下費用了。開發部本身便沒有多少行政費用可言。他們去廠房、拜訪供應商，用的都是公司車，運送試作品時用的則是貨車。這些費用全都是公司另有部門出的。他們也沒有多少應酬費用，不像生產部要宴請供應商、又或銷售部要討好客人，開銷就很大。他們頂多就是買買特殊材料的費用，但他們做的只是試作品，一件起兩件止，費用極其有限。這種產品技術含量高，會做的廠商就只那一兩間，價目一目瞭然，也不存在多少做手腳的空間。

唯今之計，只能試試有沒有大學或研究院在做類似的項目吧？不過專利權便必須和大學分享，練氏本身也撈不到多少油水便是。

看來，也是時候回母校一趟，看看大家都在做甚麼。即使低聲下氣，即使要拉關係，也可能要拼命試著說服相熟的教授們研究一下接近的東西，多微小的技術也好，也得試著談談能不能和練氏合作。

窗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練雪漪醒覺過來，看了看電腦右下角的鐘，這才發現已經快要晚上八點。

練雪漪拿出手機，又開了Whatsapp程式，靜靜看著與歸櫻的對話。

Flora。

近來加班越多，壓力就越大。壓力越大、越沒有時間，反而更想念Flora。

可是，這樣不行的。有時下班都晚上9點多，Flora一定在休息了。況且，又不是跑步、又不是吃飯，根本沒有理由，又該如何約Flora出來？難道要人家換好衣服、整裝出門，只為了見一面，說幾句話，不夠半小時就走嗎？

她們是甚麼關係？只是朋友而已，不可能這樣勉強人家的。

這些天，她們以Whatsapp說話，話題倒是很大膽奔放，但到最後還是拉回正常的話題，那些大膽的試探，恍如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說是要好好想想；但其實根本沒有抽出多少時間想過。

只想，一直享受和Flora在一起的，那份純然快樂的時光。

和Flora說話的時候，是那麼開心。太開心了，所以每次進展到一定程度都會反而退縮，不敢因為去得太遠，而惹得Flora生氣、令Flora感到反感。

Flora太重要、和Flora一起的時間太珍貴；若是像現在那樣疲累又狼狽，像這個樣子去和她約會，簡直是一種褻瀆。

再捱一會吧？反正開發部也已經沒有錢了，各個研究計劃也要順延，說不定沒有再開之日。她也會逐漸閒下來，不用加班加到深夜，也可以有多一點自己的時間，甚至可以放個幾天假，把積存下來的假期用掉，好好休息，做些工作以外的事情。

例如砌砌買回來很久卻沒動的砌圖、例如調點有趣的飲料、例如吃個茶泡飯；例如，和Flora見面。

即使甚麼也不做、即使只是和Flora一起靜靜地待著，也好。

『雪漪日後想做些甚麼？……哎呀，不是說叔父呀、練氏呀之類的事情啊，而是雪漪自身有甚麼想做的嗎？』

很久以前，有一個即使接掌了公司，仍然選擇把公司交給專業管理人，自己跑了去打排球國家隊的女子，問過她這樣的問題。

那時候，自己回答了甚麼呢？練雪漪已經不太記得了。她只記得，那個人只是回以微笑；然後自己就一直讀書、進修；進公司實習，拼命學習一件又一件新事物。自己開始跑步和做健身運動，以保持身體健康。又遇上了像陳寧業之類的男人，有些感情如風過無痕、有些則記得比較深刻……

坐在如今這個位置，是責任、是天命。但在跑步的時候、在做健身器械運動的時候，或單純只是在獨處的時候，她所想到的，卻不是練氏和工作的事情，也不是輝煌的時刻和目睹精彩結果的瞬間，而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比方說和Flora在一起的一個平凡場景、比方說是和Flora聊過的一個小小的話題。

也應該跟Flora見面了。不，那已經超越『應該』的範圍。

她想見Flora，想跟Flora在一起。

在練氏的責任以外，她能想到真正想做的，暫時只有這一件事而已。

無論她們是甚麼關係也好，她也會接受；然後，按照Flora的意願，來調整她們之間的相見、對話、共處的方式。

能不能再進一步，這樣的事情，可以慢慢想。就像市場策劃和開發一樣，有時需要隨機應變。

今天不想再工作了。反正也不會有甚麼進展的。現在才只八點多，約Flora見面，應該不很過份吧？

練雪漪收拾了行裝，把酒紅色和白色的USB記憶體都鎖好在抽屜中。然後，她拿回擱在桌上的手機，想了一想，決定直接打電話給歸櫻。

手機才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了。『Theresina……』

練雪漪敏銳地聽出歸櫻語聲中的哭音，登時緊張起來。「Flora？怎麼了？怎麼哭了？」

電話對面傳來哽咽的聲音，過了片刻，才再有回應：『Theresina，我……』

練雪漪心焦如焚，剛才想好的寒暄話早已拋諸腦後。「怎麼了？你先別哭啊！告訴我，發生甚麼事？……你現在在哪兒？我立刻過來，你冷靜點，快找個安全的地方停留，我立刻過來接你，嗯？」

天，Flora那邊發生了甚麼事？

是公司那邊出了事嗎？還是受傷了？還是外面出了甚麼意外……

練雪漪咬牙，甚麼晚飯、甚麼藉口，統統都不重要了。她只要盡快趕到歸櫻身邊，保護她、幫她處理問題，如此而已。

揹上包包，練雪漪鎖好部長室的門。小甘和小辛愕然抬頭看她，她也無暇理會，只是略略點了點頭，便打開了開發部的大門，快速從通往大門電梯大堂的出口，離開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