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棹碧涛春水路

第一章 天山有个老妖怪

再次醒来的时候，张百鸟发现自己已经在前往天山的路上。管家和厨娘早在半路上就溜了，只有那个新近有了名字叫六合常年从事新闻播报员的小厮跟着她。书上说天山有雪莲，雪莲可生白骨活人命。事实上天山只有个变态的老妖怪，最喜欢找些筋骨奇特的人试药又给治好，然后那些人可以得到的就是一次免费治疗的机会。不要小看这次机会，很多人就算付出全部家产为代价也得不到这次机会。这个变态的出手完全看心情，否则外号不会叫鬼手佛心。这么说吧，要是他心情好了开心了，就算你是躺着进来血肉模糊浑身骨头没有一块在原本的位置上，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他都能把你从阎王殿里给拉回来。但是，请注意这个但是！要是他心情不好了不开心了，也许就给你治得更不好了，就算你只是寻常发热感冒他都可以让你三年起不了床浑身瘫痪顶多眨眨眼睛。六岁那年张百鸟见过这个老妖怪一次，然后这一辈子她都不想再和这个老妖怪重逢。作为一个无辣不欢的人，辣椒过敏了整整两年，那是什么样感受？张百鸟甚至只能用简单的一句“吃饭都不香了”来形容。于是作为一个从小到大都是低头看脚趾的人，张百鸟决心死死认定自己的发育不良都是这个老妖怪的错，才不管自己天生消瘦得浑身都没二两肉。之所以把这个变态叫做老妖怪，自然也因为他长得无比妖孽。已经五十多岁的人，还长得跟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一样，光皮肤的白皙度就能让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姑娘们都觉得脸红。又爱穿白衣又有洁癖，于是每天都要换一身。头发从来都不梳好扎起来，一头黑色长发就那么散散披在身后，好好收拾起来那样貌秀气得就跟个姑娘一样好看，甚至好看到被称为“天下第一好看”。是的，被排在天下花魁之首凌楚楚姑娘前面的那位天下第一好看的这个人，是个男人，还是个已经过了五十岁的男人。而且这个年逾不惑的男人眉间还有一点天生的朱砂红痣，每次一跳眉头，那眉间朱砂都艳丽非常引人瞩目。自己这辈子的长相本来就普普通通远没有前世那么美丽动人，但是对于上辈子在容貌上吃过太多亏的张百鸟而言，这一世只要没有长得天怒人怨出街会影响市容那就够了。但是少年时候也不知道被别人和这老妖怪比较了多少次容貌，一个小孩子从小就被打击到大，真是怎么想都郁卒。再想到一会儿见了那老妖怪，对方一定会百般挑剔自己的样貌和身材，张百鸟就想吐一口血先干净利落晕过去再说。但无可奈何她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有反应，连舌头也动不了，顶多眨眨眼睛表示“是”和“否”。要不是这些天以来有六合一日三顿灌稀粥，大概还没到天山就给早早饿死了。张百鸟真想不通那青衫女子到底给她下了什么毒，连老爹那样的良医都没有办法，最终只能把自己送去给天山的那位老妖怪来医治。只是被送往天山的时候，一路上她都昏迷未醒，也不知道爹娘会如何对赵秋水交代。想想秋水，她心里始终有些不痛快。幸好从六合那里知道，自己的牺牲没有白费。暗卫跟着她身上的香囊的香气一路找到南诏刺客的大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据说连只蚂蚁都没能飞得走。不过提到蚂蚁，张百鸟总忍不住要想起那个戴着面具的青衫女子，想起她那安慰和威胁意味共存的声音。在离开之前，那姑娘曾凑近张百鸟的耳畔狠狠咬了一口，又低声道，驸马爷记住了，我叫蚂蚁。这语气，仿佛是早就知道了张百鸟的所作所为，却因为某些原因任由它发生。头一回被人咬了耳朵的张百鸟，如今想起来仍然有些尴尬和脸红。虽然在东来楼的时候，也曾被凌楚楚各种轻薄调戏，脸都不知道被亲了多少。但那是棋逢对手，双方都知道互相永远是敌人，大家说什么话都只是布局。除掉上次对凌楚楚戏水时候露出的那一双脚稍有心动外，张百鸟一向对人毫无感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生死关头时候，却对那舌头舔过耳朵带来的温暖触觉和而后被咬时的痛觉记忆深刻。但勉强算是接近生死一回，张百鸟在这关上也有点想明白了。如果自己当真是喜欢赵秋水，那就拼了命也要留下她，心是什么东西？只要不抓紧它就会溜走。何况正如老娘所说，感情这种事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没有缘分才是最糟糕的事。不过如果自己真的不喜欢她，那就实在没必要强求。干脆过个三五年大家和离算了，她找她的少将军，我继续做我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这段时间的分离，也算是留点空当好让两个人都能看清楚自己的心吧。你赵秋水再怎样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也不外乎是个古代人，是个听说过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古代人。就算皇室里不讲究这些，可文化和教养这种东西都是根深蒂固埋在骨子里的，否则大公主也不会用养面首这种最不堪的方法来自污和保命。至于我。我认识你实在太久了，已经久到分不清楚，我对于你，到底是感情还是习惯。张百鸟上辈子偷鸡摸狗、投机倒把、坑蒙拐骗、杀人放火差不多什么都干过，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乞丐、骗子、妓女和杀手。所以这辈子的张百鸟只想尽量活得干净一点，什么都要做得坦然，而她这一世的爹娘也给她提供了这样的条件。十八年来，骄傲已经长成脊梁上的一块骨头，可折不可弯。我双膝之下有浮云蔽日，纵然天地也受不得我跪。张百鸟定下了心思，人也变得开心一点。虽然还是动弹不得，但总体感觉上要畅快多了，也有了闲心去看窗外的云彩来打发时间。说起来，在是被养在马车里的这些日子，张百鸟忽然发现六合其实是个能力不凡的小厮。六合不但能洗衣做菜能驾车理财能照顾不能动弹的病人能充分理解这名病人的每一次眨眼，他还非常能说会道。这一路上，有不少偶遇的大姑娘老奶奶都认他做了干亲，而他也一路姐姐、奶奶、大姑子三婆婆喊得亲切非常。于是连路费都是从出发前的一百两到现在还是一百两，分毫未动。张百鸟总算发现为什么新闻联播这工作要交给六合做了，天底下还有比他更热爱打探消息和八卦的人吗？

天山的山顶终年积雪不化，然而到山腰处却四季如春。盖因那天山往昔曾是火山一座，在山腰处又有一处温泉，整日热气腾腾。老妖怪的山庄就在那山腰上。天山下有个天山镇，那本来只是个小村子，奈何各地赶来求医问药的人太多，渐渐形成小镇，人气不算太旺，毕竟来往都是病人居多。除掉治病要看心情之外，老妖怪还有个怪癖。他生性奇懒无比，懒到整日都宅在家里从不出门，不光如此，还喜欢在床榻上处理一切事情，吃饭喝水洗澡换衣服外加睡觉。所以老妖怪的那张床也大得非常可观，就张百鸟年幼印象而言，大概是连头成年的水牛都能放得下的。所以，若你不幸成为必须找他治病的其中一人，那劝你最好还是做好亲自上门的准备。要知道，就算你被打断全身骨头动弹不能，他也不会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还有医者父母心良心各种心，老妖怪有心那才见鬼。不过，劝你最好也不要考虑那种不可以解决问题但是可以解决人的暴力方法。毕竟这么多年来，想强迫他下山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但是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强迫或者说试图强迫他下山的人能活着离开天山。至于登门的方法自己去想，被马驮着被人背着被拖被拉被扛只要你能上来就行，反正这么年过去，那条上天山的路已经被修好，甚至赶着马车都可以到达老妖怪的山庄。当然了，就算你安全无恙幸而没死完完整整到达了他的天山山庄，也还是得看他的心情好坏换取你个治疗的机会。也许今天开心了他就多治两个人，也许明天不开心了，那你就算死在他门口也不会管——反正总有其他求医问药的人会收拾残局。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提到他的另外一个怪癖，喜静。除了风吹竹林雨打芭蕉这种纯粹出于自然的声音，凡是人声马车轱辘声呼吸声任何非自然的声音他都不喜欢听。而只要听到了不喜欢的声音，他很可能就会心情不好，而他心情不好，也许就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开别院的门不给人看病，要是他不给人看病了那你很容易就被误伤，毕竟也许你正好就剩下这十天半个月能活。所以这两件事情已经成为小镇里无声的规定，其一等，其二静。

这一日，镇外来了一辆不守规矩的马车。那马蹄声从很远处就惊醒了整个镇子的人。镇子上的民宅、酒家、客栈，包括不该存在却又存在了的**，到处都有人狭着窗子偷偷盯着这辆马车看。要是目光可以杀人，大概六合已经死了几百次。要不是杀人会影响院子里大夫的心情，大概六合的脑袋已经离开他的身体。进了小镇以后，六合还是没有学习他人那样用棉布裹住马蹄或者在小镇停下来换辆车。他只是扬起马鞭，继续一路驾车走上天山路，那山路时纯粹的石板铺成的，如今马蹄铁踩在石头上，那踢踢踏踏响着动静更大了。张百鸟说不了话没法抗议，就算呆在马车里，她也觉得外面环境静得惊人。这怎么会像是个呆了上千人的小镇？六合这个混蛋，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就算最近改名叫程风的老娘跟那老妖怪再有多少交情，也扛不住上千人的目光追杀啊。各种被误伤的张百鸟苦笑不能。话说老妖怪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江闲云，字千帆。老妖怪还有个管家，年纪约莫是大着江闲云三岁。管家自然是不如老妖怪那么妖怪，但长得也不过就像是三十岁附近。当然他的名字也很好听，叫李野鹤，字寒霜。两人大概是在一起的，反正两人间的互动，张百鸟是从来没看懂过。李野鹤全方位照顾各种傲娇的江闲云，向来毫无怨言。几乎养得江闲云再接受不了其他任何人的照顾，总嫌弃这嫌弃那。但是就算是这样，江闲云也仍然没事儿就抱怨两句，而李野鹤永远是一副任劳任怨劳模范本的模样。老娘说，这就是腹黑。你指望被李野鹤如此照顾过之后以后，这江闲云还想喜欢上别的什么人？只要一比较，全都落了下乘。你知道我爱喝什么酒？酒温多少度？早中晚各要配什么菜？冬天要搭寒梅配悬空冰酒你知道吗？夏天要用荷花叶子裹三月小鸡烤来吃你懂吗？春天必须有樱花飘落而秋天必须是满园菊花盛放你又记得吗？话说，有比较才有幸福感。张百鸟顿时对自己有一顿没一顿成天无涯学海苦作舟的生活感觉到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