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ilayloe 于 2014-11-15 02:03 编辑

章二

这国只有一城，这城曾有名字，城里有辆奇怪的四轮大篷车，车鞍拴着两头红色耕牛雕像，每到零点，这车便在城中的某处出现，并敞开糊着彩绘纸的车门，门槛架着短短的木梯，以此迎接客人，到清晨七点，那车就会从地上消失，仿如朝露蒸发，第二晚却会在与前天不同的地点继续营业。由于行踪飘忽，只有与店长相熟的客人才能准确找到这店，前面提到的黑发少女，她便是其中之一。现在她已来到店前，时间是凌晨两点。

「欢迎光临。」身穿绛蓝工作服的店长，正擦着中央的回字形餐台，他年近六十，身材魁梧，长了张轮廓模糊的鞋拔子脸，脸上留着很短的灰色胡须，嘴角眼旁挂有简单的皱纹，见那女孩进来，他便开口招呼：

「是你啊？乃梨子，好久不见了。」

「麻烦给我一份咸海带金枪鱼拌饭。」往门边的杂物筒摆好伞，被称为乃梨子的女孩走到门边靠左的座位坐下。

「要喝的吗。」店长问。

「不了。」她答。

「松井庄新酿的桃烧刀喔。」店长圈起五指，做了个倒酒的姿势。

「我待会还得回去对付广目天，喝太多就犯困了。」乃梨子摆摆手。

「镇守古和须弥山的四天王之一啊，这次又是给阎摩堂刻的？」店长问。

乃梨子只是竖起食指往天上的方向戳了戳，店长不再过问，转身鼓弄拌饭去了，而半饷工夫不够，陆续有客人进入篷车，金发碧眼的小姑娘与她的母亲捞起了暖帘，身披狐皮斗篷的大胡子猎人一脚跨进厢内，使车板差点震动，又几位身着红色文官袍的人物从天窗降下，飘浮入座，他们的身子只有冬瓜大小，手持笏板，脸戴白底红点面具，犹如数张放大的麻将牌面，这堆人在角落聚成一团，纷纷索要大瓶竹叶酒和烤马舌。乃梨子往对面扫了几眼，就抽出怀中的小书，默默读了起来，店中再多喧闹也与她无关似的。

白天睡觉，夜晚工作，对着早升的朝阳喝睡前酒，踩着星星的节奏从梦里苏醒，这就是佛师乃梨子的作息——她今年二十有八，如此夜行如鬼足有五年，不常在光天白日现身。虽名以佛师，但得把她与普通寺僧区分，这人不入僧纲，不从佛事，在城中谋生，靠的是手兼两职：雕刻和咒师，前是刻凿雕削，后则卜筮杀打，看似雅俗分野，两不相谋，可二者无不与佛门挂钩，对外人而言，佛师就算是方便称呼了。如此一算，她便是个自由职业者，并且两头到岸，不论刻凿打杀都小有名气，因此她平日事多忙碌，像这样特别悠闲地吃夜宵，或在黄昏午间去找茶发女孩搭个话，都是她罕见的一点消遣——尤其后者，或许还是个迷人的情趣，刚好，这年轻的佛师正在这里思念着她，思念那拥有茶色卷发的女孩，想她苍白的脸孔，她冷淡的语气，她和服上细柳撩泼的水墨，还有五月蒲公英似的温柔，于是，乃梨子手上这本歌集总是停留在扉页，谁也没提醒她要翻过去，整整五分来钟，她的视线都定在那幅抒雅的题字上头：

高山则坚，大海则渊，

人则空花，世如浮烟。

她们的相遇发生在去年，乃梨子从家乡返城的那个冬至。

那日，瞻天如海，云波滂沛，白雪落得有被子厚，群山罕见地往东移动，暗蓝的岩石臂弯将城绕了大半周，最高的峰头上，山尖火焰莹莹，山腰有成片的三角形紫气相互碰撞，溪水冻得钻进了地底，山地松软膨白，一踩就渗出碎碎的蓝。

碰着这鬼哭狼嚎的天气，乃梨子得弄上十来张火符才敢登山。她喜欢站在仿如沙漏的世界底部，看积云如云母石般从高空削成粉碎再飘落，看银色的三角长成八角，最后在自己的手心静静融落，雾色笼罩全城，像铁锅里煮水沸腾，密集的小泡如新生命般扶摇直上，乃梨子恍惚以为融入了仙人的视线，正在福乐之境往浮世俯瞰。

而在她赏雪那时，一阵笛声从对面传来，在丘陵上圈圈晕开，乃梨子就骑着伞内召出的佛兽去看，穿过各种形状的冰晶，拨开覆盖在乐声上的迷雾，这时，乃梨子便看到了她，那位叫志摩子的少女，陷在树身里，她的肌肤白得像新采的象牙，嘴唇红得像血，荆棘缠住她的头和手掌与近乎透明的双脚，刺穿了骨头，流出了凝固的红。

乃梨子小心翼翼地走近对方，浑然不觉笛声的消失，那女孩的身体太冷，几乎冻伤乃梨子的手，她让金毛狮子喷出火焰和雷电，樱树应声焚毁，花瓣倏地缩回躯干，往盛夏逆生，乃梨子抱住从树中松落的女孩，就像抱住一个飘雨的国度，她察看那些布满女孩四肢的伤痕，她怀着年轻人常有的那种近乎痉挛的强烈感情想像着，那个少女，是装在藤篮里顺河水飘来的孩子，注定要在此处停泊…天堂那刻似乎也因这她的存在而无法自圆其说。那些跑进呼吸的空气，云彩，光线和雪花，一切旋转着的事物全都放出了与以往不同的色彩，她的心怦怦跳动，毛孔在扩张，下意识屏住了气，某种始料未及的力量驱动着她，把她卷入这个与佛像之完满截然不同的、蕴含伤口和尖刀的美之中。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失落充斥了她的胸口——本不该是这样的。乃梨子为自己的情感震惊，继而把这个陌生的女孩紧紧掖在怀里。

——本不该是这样的啊。

「来，久等了，特制咸海带金枪鱼拌饭。」

店长把一大蓝瓷碗送到乃梨子面前，鱼肉与酱料在米饭上挤得满满，清淡的香气在空中散开，乃梨子从半天没动的书页中抬起头来道谢，反盖好书，掰开筷子。

「我开动了。」

她合掌喃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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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都不问呢。」

站在绘经房走廊上的茶发少女，也就是志摩子，隔着窗栏淡淡地问道，乃梨子知道她的名字还是在一个多月后，可她们正式搭上话，却是在距立春尚有数日的一月底。

乃梨子不大明白对话正走着什么进程。

由于对方劈头的询问，她连名字都忘了报。

「我是指那晚的事。」志摩子只好补了一句。

「你在我脖子上咬了两个洞接着用光把洞补上了，这件事？」乃梨子恍然，「虽是第一次见到，可精灵与吸血鬼混种的解释并不难猜啊。」

「还有，我为什么会以那种样子出现在山上。」

「因为你心脏上烧的咒印吧，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术式，可我知道，这是用阴性反噬力的黑魔法作合成基础的术，还融入了巫体循环，那不是合法的体域束缚咒耶，随便在身上加这种东西，你不怕被官家抓吗。」

「差不多，」志摩子顿住话，「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血了。」

「难怪那晚你咬得那么...凶，」乃梨子心有余悸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你还好吗？总不喝血，肚子肯定很饿吧。」

「好…？」志摩子表情奇怪地盯着窗外的女孩，继而自行切断了对话，「…我该走了。」

「啊，那么快？」乃梨子还想挽留。

「那天实在很抱歉。」

说完这句，志摩子就离开了窗边。

___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