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031、2032年之交,就在各種事情之中渡過。
在2031年結束前的幾天,練雪漪伙拍小甘去天津,視察海達的OEM生產廠房,順便談新一年的生意。在看過練雪漪帶去的『雪櫻-02』機芯的設計藍圖、和『Sakura』系列可控式追蹤系統雛型機後,天津海達表示以他們的技術和裝備,尚無能力生產這樣的東西。練雪漪只得與小甘一起視察了『雪櫻-01』機芯和原本為練氏第9代晶片、現在變成國英的『Hero-00』系首代ES晶片的裝嵌生產線後,便回到神川市去。
回到神川市,Sadovskaia找著了練雪漪,把某個東西給了她。設計那些東西不是Sadovskaia的本業,但Sadovskaia還是理所當然地向練雪漪要求報酬。練雪漪也很爽快地給付了,拿了設計、造工同樣美麗的完成品離去。
與此同時,練國傑終於算是回復到可以對人們的對話作出有意識回答的狀態,可是行動仍舊不便,不少身體部位因為中風後神經控制減弱、以及長期臥床肌肉萎縮而無法動彈,需要進行物理治療。練國傑的精神也仍然耗弱,不用醫生說,練太太也明白此時絕不能讓練國傑回去工作,甚至讓他知道或思考公司的事也不能夠。練太太自己也不太管公司的事情,是以只是努力地照顧、協助丈夫復元,對公司風雨飄搖的處境一無所知。
練氏伉儷所不知道的是,踏入2032年,練氏的裁員行動還在繼續。後台行政部門繼續削減人手,CEO秘書室也由五人縮編到三人,連清潔姐姐也被裁走一半。
清潔工和櫃台小姐被裁減的效果是顯著的。門面的清潔度減低,訪客也常常來不及招待和引導。廁所的備品如廁紙等則無人更換,洗手間也沒有以前的乾淨。同事怨聲載道,總務部的歐陽翱天天急著滅火。
少了幾張嘴吃飯,練氏的財政情況依舊緊窘,帳上的現金不斷減少。
2032年1月下旬,練氏會計部。
會計部除了CFO鄭筠外便炒剩四人,與人事部合併了辦公室,好把本來人事部的辦公室位置闗燈封閉,節省電費。人事部同樣裁剩五人,但卻要處理廠房、總部的所有人事事宜,還有新砸上的遣散事宜,剩下的人頓感百上加斤。
練靜漪坐在一張普通的隔間式辦公桌上查帳本和發票。所謂的『帳本』現在已經都是數碼化的了;但仍然有最核心的紙製帳本、存摺等。發票倒是紙本,而且都有防止塗改的設計,而其防塗改複寫紙的感壓物料,也是練氏護渡了給國英微型技術的其中一項專利技術。
銀碼的情況十分惡劣,練靜漪一邊計算,一邊皺起了秀氣的眉頭。「這便是全部的發票?」她向鄭筠問道。
「是的,情況就是這樣。」鄭筠賠著小心,道。「Calvin手上的客戶就是這些。」
練靜漪咬著下唇。「我不是介意他的客戶都是些小公司……而是一張半年以上的合約也簽不到嗎?而且價格還壓得那麼低?四月就起貨的東西,連急件費也免收,這是甚麼回事?」
「那些公司都是些小企業,有些甚至只是個小工場……他們負擔不起簽長期合約,也無法給付高價的。」鄭筠頓了一頓,才道。「再說,半年後我們的專利使用權能不能續到也是未知之數……客戶都知道的,所以都不敢簽長約……」
「沒用的傢伙!」練靜漪脫口罵道,下一刻才想到面前的根本不是黃懷德而是鄭筠,便住了口。「不好意思。那些貨款的前期、訂金,有些也還沒入帳……他竟然便出了發票叫生產部提貨?」
鄭筠更賠著小心:「可能只是暫時來不及入支票吧?這些公司規矩,相信黃懷德是知道的。」
練靜漪咬牙,心中開始覺得不妥;但沒有任何證據,暫時甚麼也沒法說。
帳上的現金不剩多少了。藤乃商事和藤乃望月的毀約賠償倒是準時繳付了,但那是一次性的非經常收入,無濟於事。反倒是供應商那邊催得急,美連、趙氏金屬等供應商不知是不是因為年關臨近,一反常態地積極催帳,而且不接受任何還款辦法的商討。
「行規不是一般都有三個月期限的嗎?」練靜漪看著美連的律師信皺眉,「現在就催繳11月份的款項,是甚麼意思?」
「似乎是因為美連換了東家的緣故。」鄭筠小心述說著業界流傳的小道消息。「美連的老闆李老退休了……新東家好像不太滿意我們練氏與美連三個月清數的默契,想要我們快些清還債……咳,不是,是我們向他們購買機具零件的貨款。如果沒有辦法清還,美連說會考慮暫停與我們的業務往來,也可能會訴諸法律行動……」
「荒謬!我們當初一早已經說好三個月一清數的吧?而且已經行之有年了。現在才來要改,他們會不會過份了點?」練靜漪忿忿地道,「再說,我們就是願意付,現在哪兒擠得出那筆款子給他們?真是,若他們真有甚麼問題,便叫他們的人去找楊老(公司律師楊業昭)說話吧!」
「這,是……」鄭筠心感不妥,但不敢反抗,只得唯唯諾諾地道。「那麼,新一年廠房要更換磨損部件的事……」
「錢就只有這麼多,我們訂單有多少,陳老是管生產的,難道他會不知道嗎?」練靜漪不耐煩地道。「老是在那邊哭窮,不是說工資太低留不住員工,就是說那個機器要換、那個部件要再買。現在可好,AD和瑞乃的訂單也沒下落,不用留那麼多員工了!老是在那邊哭鬧,我請他回來就是讓他解決這些問題的,他倒把問題推回給我,我留他有甚麼用!」
見練靜漪越來越怒,鄭筠只敢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呼一口。
「你是管帳的,你也想想辦法啊!」練靜漪的矛頭結果還是指向鄭筠。「我叫你脫手的四陸廠房和機具還沒辦嗎!?」
「練小姐,廠房是很難脫手的啊!」鄭筠哭喪著臉,「人家都只要土地,還是要我們付錢拆掉廠房、搬走機器後的土地才值錢哩!付過拆廠那筆錢後,也不知道賣地入袋的錢最後可以剩下多少呢!」
『呯!』的一響,練靜漪一拳鎚到桌子上,震得合板桌上的文件、平板電腦和杯子都彈跳起來。「總之我不管,你給我想辦法去!現在練氏可等著錢來救命,練氏付不出員工薪金來,第一個被扣薪的會是你!」
鄭筠幾乎要哭了出來。她是管帳,又是管賣東西的,哪兒變得出收益來化為現金流?
練氏電子大樓內一片愁雲慘霧。白天也有一半的燈熄滅,散發出一種蕭瑟寥落的氣氛。
*****************
2032年的農曆新年前,練雪漪在圖盧茲與空中巴士公司商討微電池事項時,收到了一則Whatsapp訊息。
『雪漪呀,你叔叔醒來了,現在也已經出了深切治療部,轉到聖瑪莉康復院了。有空的話,便去看看他吧?』
練雪漪也得到了練國傑的房號。單人房的探病時間限制較少,她挑了一個平日的上午前去。
樓層的護士顯然已經收到過練太太的特別指示,和善地歡迎練雪漪前來,並立刻指引她到正確的病房去。
『練先生的情況很理想,已經可以自己緩緩坐起來了,也可以看電視和與人談話。不過他的精神仍然不太好,很快便覺得累,吃東西時也需要別人餵食……練小姐來探望他,那就太好了;有親人的支持,病人也會好得比較快的。』
病房中除了睡著的練國傑外並無他人;這正是練雪漪挑在這個時間來訪的目的。午餐時段還沒開始,這時候的叔母應該在上不知是插花班還是中國茗茶班,靜漪也一定在公司工作。這種時間,最不會有人來打擾。
不過練雪漪也不打算跟叔父說甚麼。如果叔父是醒著的,她只會在窗外望一下便走;只是因為叔父熟睡,她才大膽進來看個清楚。
她收到的,就只有這樣的聯絡。叔父沒有聯絡她,更遑論叫她回練氏又或練家大宅的指示了。
難道叔父一句話也不說,便接受了她離開練氏了嗎?是那已經是既成事實,就算想反對也沒辦法?還是叔父到現在也根本被蒙在鼓裏?
大概不可能是後者吧?這麼重要的事情,叔母和靜漪沒理由不說的吧?
叔父這一昏迷,便是大半年時間。這樣一覺醒來,物是人非,不知道他會作何感受?
他的侄女,已經再也不是開發部部長、也不再是練氏的股東了。
練靜漪呼了口氣。如果在這一刻,叔父醒來而又問起的話,她應該會和盤托出全部真相。但同時她又覺得沒有必要特意叫醒叔父,只為了講這件事。
再說,甚麼也沒關係了。練氏現在的情形她不清楚;但應該不太好過才對,不然專利權金不會每個月都拖上一個星期左右才交來,甘冒談續期時被國英咬住這點不放的風險。
不過這些事都不是最重要。國英當然不會把該收的報酬輕輕放過;但也不代表沒了這筆錢會死。
不知道叔父能不能重掌練氏?又或若叔父這次沒有中風,她會不會一直在練氏待下去?在國英剛剛起步、生意未上軌道的時候,練雪漪也曾感到彷徨,也曾這樣胡思亂想過。
但,隨著時間過去,櫻的事、國英的事,漸漸令她投入其中。國英的生意也上了軌道,專利技術大受歡迎,與合作伙伴開發的東西十分成功,現在更有了自己的產品。那些假設性的問題、那些不開心的往事,也漸漸變得不再重要。
眼前的叔父,只是個病弱的老人,可能還未清楚女兒帶著他的公司,已經走到何等地步;又或許他的健康狀況已經不容許他介入。
『難道你甘心看著練家的基業就此拱手讓人?』
練雪漪無聲苦笑。她又能如何呢?這十年來,她為練氏所做的還不夠多麼?又能阻止到甚麼?靜漪把練氏多年來辛苦建立的一切毀於一旦,她若去救,還或能救到今次,但下次呢?下下次呢?國英可以做的事很多,例如暫緩專利權金、優先續期等,這些事是可以幫到練氏渡過難關,但靜漪會領情麼?其他按時支付相關權利金的合作伙伴又會怎麼想?會不滿國英不公平,還是會群起效法,裝可憐哭窮來引起國英注意?
她也有想過,與練氏合作,由練氏以OEM形式生產國英開發出來的產品。這倒是平等合作,練氏又是靠OEM起家,十分熟悉OEM的相關流程。更何況,練氏很習慣生產練雪漪過往開發出來的產品,也可以說練雪漪的思維,在和練氏生產系統相輔相成的這幾年間,已經調校得很接近,雙方有沉默但深厚的默契。可以說,練氏大概是最適合把練雪漪的構想化為現實的公司。
但,靜漪會答應嗎?叔父又會答應嗎?
國英還是有別的選擇,例如徹底深化與天津海達的合作、又或自行收購條件適合的廠房並加以改造之類。前者所需的是時間和心力磨合,後者則需要大量資金。國英做上五、六年,應該可以做得到前者;再做上十來年,便應該能攢上實現後者的資金。
但新技術的發展等不了那麼久。
難道『雪櫻-02』和新晶片也要以批出專利技術使用權的形式賣出去嗎?
專利權登記的事辦得天衣無縫,她個人也不抗拒與人分享技術成果,當然前提是她也得利益均沾。但有時情況不會很順利。她也會有些只有自己明白、但沒有其他人或公司理解的東西。例如現在大賣的納米除黑頭機器,那時的練氏根本不屑做。有誰會想到,這看來無用和完全偏離正道的機器,竟然成為了現在美容業界的新寵兒?
練雪漪自己也不敢講,所有她想出來的產品都會大賣;但有時也會想有不管他人想法、甘願自己冒所有風險,也要一試的時候的。
以前,她在練氏處處受制肘。開了自己的公司後,也會有各種各樣的難處。她是個停不下來的人,總是想要創造一些新的東西;但也不是一直都能如她所願、在她想到的方向發展,即使出了成果,也不是所有東西都可以到達量產階段。
這一方面,或許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也會是如此的吧?
再試試看吧?看看有甚麼法子,可以讓『雪櫻-02』與現有的生產系統接軌。也許可以拿掉一些技術困難點,以現有的技術代替,取得平衡後,做一個『雪櫻-1.5』機芯、『NC0.5』晶片之類的東西,以此換取一些時間,讓玖莉、小甘和小辛全力研究生產瓶頸的解決之道。
然後,等叔父好了一點、把自己獨立事丟淡了些,她才慢慢提合作的事好了。到時生產線的相關技術也應該出來了,對國英、對練氏也有好處。
等到叔父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練氏變故、侄女退股、練氏的客源改變的事情,再來談其他事吧?……
練雪漪從包包中取出水瓶,喝了幾口自備的熱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真奇怪,現在這樣看著,已經不會再把叔父錯看成父親了。為甚麼呢?是因為叔父因這場大病,容貌和臉色也大大改變了嗎?還是因為父親的面容,已經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她還是會把叔父當成叔父的。但,也只是叔父而已。就像父母過世前,那位不時會來她家坐、帶著會與媽媽一起煮大餐的叔母,還有會買樂高和立體拼圖給她的叔父一樣。
那時叔父都無視自己年紀還小的事實,買一些高難度和針對男孩子的玩具給她,弄得父親半開玩笑地說:『你要把我的雪漪姑娘養成甚麼?女工程師還是建築師?』結果自己還真的變成了微技術工程師。
她對靜漪擁有的洋娃娃、漂亮衣裙和娃娃房子沒甚麼興趣,反而喜歡用泥膠、樂高積木等東西來拼砌出自己幻想出來的各種功能物品,還有工場和家屋等建築物。
真奇怪呀。獨立而開了國英後,反而多想起了年幼時的事呢……
練雪漪看了看錶,把水瓶收回包包中,站起身來,安靜地打開門,靜靜離去。
快到午飯時間了,到時叔父會醒來的。如果讓他看見自己,問起練氏的事情來,可不太妙。
反正叔父看起來已經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說一定還會見到叔金回到練氏的第一線指揮大局,挽回頹勢。只是她再也不是練氏的人了,再也不會以練氏的一員的身份,目睹這一切。
也許,沒了自己,叔父一家三口會過得更好。
而自己,也找到與自己心靈相通、願意攜手共渡一生的櫻;她們在一起,創造了可以安心休養生息的歸處。
這樣各從其類,不正是一件好事嗎?
練家的事、以前的事,已經不再重要。
練雪漪走出醫院大樓,並沒有留意不遠處的白色Lexus房車;練太太正在下車,往醫院大樓的另一個入口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