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手术室外，季洁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孟佳看在眼里是烦在心里。王勇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术室的玻璃，周志斌耷拉着个脸，打着瞌睡。“我求你了，别走来走去的了，这急也急不来，安心坐一会儿行不？”孟佳抱怨道。季洁看了她一眼，停止了来回踱步。但她也没选择坐在孟佳边上，而是靠在了手术室外的墙头，闭上了眼睛。孟佳斜着眼觑着她。她知道现在季洁根本没空来理自己，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救活这个活口， 从而获取情报。“喂，老郑，哎，对，对，我还在医院呢，什么事？”季洁的电话响起，是老郑。“什么？！”季洁脸色一变，孟佳跟着心往下一沉。“好，我知道了。我现在过来。”季洁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沉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孟佳终于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哪位是病人家属？”恰好此时手术也做完了，医生也跑出来横插一脚。“大夫，怎么样了？”王勇问道。“没生命危险，但是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还很难说。”“这…这什么意思呀？”周志斌插着腰问道。“伤及了中枢神经，有可能变成植物人。哎对了，你们哪位是家属，来跟我交一下钱。”“我去吧。”“季姐你别去了，你不还有事儿么？我和勇子去吧。”周志斌说完对王勇使了个眼色，后者老不情愿地跟着周志斌交钱去了。“刚刚电话里什么事？”孟佳继续追问，季洁眼神里的无助与绝望让她想哭。“是老莫”，季洁突然觉得有些晕眩，她赶紧握住了孟佳，“在郊外的树林里，发现了老莫的尸体。”孟佳倒吸一口冷气，不自觉放开了季洁的手。

季洁和孟佳推开了停尸间的门，和何燕华撞了个正着。燕华没有像往日一样挖苦调侃她们俩，她只是看了眼孟佳，轻轻拍了拍季洁的肩膀，就出去了。并肩战斗也许并不是一句虚话空话，但是这就如同任何一场战争，总是有被拉下的人。孟佳心里感慨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季洁，后者则只是站在老莫身边，一动不动。孟佳觉得自己像个外人，而事实上，她也确实是。她看到季洁沉重地闭上了双眼，然而她看不到季洁更为沉重的内心。牺牲，对孟佳而言，还是一个过于陌生的字眼，她无法感同身受。“我虽然不认识老莫，但他无愧于一个人民的好警察，站好了最后一班岗。”孟佳试着开口说话。季洁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他是，可我不是。如果不是我的失职，如果这一次我们能够一举抓获王显民和他的同党……”季洁不说话了，如果能抓获，那又怎么样呢？她们六组确实抓住了梁斌，端了一个毒窝，可是那些对白羚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咱们毕竟也尽力了，这不还抓了个活的吗？老莫不会白白牺牲的。”季洁转过头来，眼里喷射着怒火，咬牙切齿地说：“用自己同胞的生命来换得对方一个喽啰的情报，这种事，要做你去做，我做不到。”“我不是这个意思”，孟佳叹了口气，尽量压制自己的火气，“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讯问那个活着的，抓住王显民，以告慰老莫在天之灵了。”孟佳说的没错，只是季洁听不进去。“告慰？老莫需要你的告慰？抓住王显民对他又有什么用！再说那人醒不醒得来还没谱儿呢！就算醒来了，你有本事让他撩？！”“这我不是在说切实可行的方法么，难道你就处在这儿感伤哀悼，什么也不干，王显民就会被你感动，就会来自首了？”“我感伤哀悼我怎么了我！同志牺牲了，我哀悼我错了吗？” “我没说你错，”孟佳一点也不想和季洁争吵，“我就觉得咱们应该踏踏实实地为老莫做些什么，也算是体现了老莫的价值，别让他白白牺牲。”“难道有谁是可以白白牺牲的吗？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孟佳看到季洁那张满是怒火的脸几乎晃进了自己的眼里，她似乎能切身体会季洁的愤怒。 “我没说有谁白白牺牲！但一个人牺牲总有他的理由！”那为了保守秘密而朝同伴开枪、自己也饮弹自尽的人，又闪进了孟佳的脑海。“你有理由，那你去。”“我有！”孟佳斩钉截铁地回答。回京路上她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她现在有了答案。“我们作为人民警察，就是为了保护人民。因为这个牺牲了，难道还要有什么怨言吗？！”“我用不着你来给我教这些！”“我要说的不是这些！”孟佳认真地看着季洁，真心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够随着自己的言语，传到季洁心里，“我要说的是，如果为了保护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人必须付出我的生命，我会选择牺牲。”然而孟佳不知道的是，她的一片真心，戳中的，正是季洁心头的致命伤。“你就是用这种英雄主义来自我满足的吗！”，季洁抓着孟佳的肩膀，把她逼到了墙角，“你有没有为留下来的人着想过！你明不明白，对于你牺牲了生命来保护的人，她究竟要过一种怎么样的生活？你明不明白，对于她来说，要怎么样才能让牺牲了的人，真正从她生命里离开？！”季洁在乎的哪里是老莫，老莫从来都未曾进驻过季洁的生命。她真正在乎的，只有那个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她，如梦魇一般缠绕着她的年轻女孩的生命。孟佳的背重重地贴在了墙上，季洁的气息让她产生了此刻似乎不应该产生的冲动，但是她没有付诸行动，因为她看到了季洁眼里，最激烈也是最绝望的光。季洁喘着粗气瞪着孟佳，不是说好并肩战斗的吗？此刻又对自己许下如此沉重的承诺，要她如何承受得起。孟佳为什么不能懂得，只有她的生命本身，对她季洁才有价值。爆发激烈争吵的停尸间突然变得万籁俱寂，只有那扇嘎嘎作响左右摇摆的房门，凄惨却骄傲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孟佳一动不动地看着季洁浑身都散发着怒气远去的背影，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往什么方向去。

“来来来，孟佳快过来。”孟佳一回到组里，就被陶非捉个正着。“怎么了？等等先让我喝口水。”“哎呀别喝了。”“到底怎么了？”“季洁在问王显民，走咱们看看去。” 陶非一边说一边扯着孟佳就往讯问室走。“白白损失四员干将，挺可惜的是吧，还是一起洗澡的伙计。”还没走进，就听到季洁强压着怒火的阴沉声音。“我能抽烟吗？”王显民似乎仍然想要轻松以对，但季洁的架势，还是让他感到颇为害怕。“这是讯问室。”季洁眉毛也没抬一下。“我看季姐挺正常的啊。”孟佳在隔壁一边看着，一边跟陶非说。“哎呀我就怕她越是看着正常，越容易一会儿失控。”“她呀”，孟佳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就会对着我失控。”“啊？对你，怎么了？”陶非大惑不解。“没什么，问你你也不知道，继续看。”“坐不住了？”季洁继续问王显民，她已经关了王显民快十二个小时了。“坐久了，累了。季警官，时间是不是差不多了？”“还不到十二小时呢。”“什么？已经关了快十二个小时了？”孟佳惊叹道。“这不我怕她出事么，我也盯着不敢放松啊。”“没事儿的陶组，”孟佳笑笑，“越是这种时候，季姐越是冷静。”能让她冷静不下来的，只有那个连我也不知道的深渊。“哎，你要不要去替一下周志斌，他已经快十二个小时不吃不喝不拉撒了。”陶非突然想起什么，说道。“那季姐呢？不会也十二小时就坐那儿了吧？”“是啊，王显民中途还上了两次厕所，季洁就坐在那儿，动也不动，眉毛都不抬一下。”孟佳真想现在就冲进去把季洁给抱出来，带回家去把她扔床上，好好睡觉。“那我去替一下斌子吧。”“哟呵，”陶非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孟佳，“我看你那眼神，还以为你想去替季洁呢。”“我倒是想替来着，她肯吗？”孟佳抱着胳膊，盯着隔壁审讯室里一动不动的季洁。“季警官，那我走了啊。”王显民讪讪地笑了笑。他似乎想要继续装乖巧，只是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很勉强。“等等。斌子，给他签字，”季洁仍然动也不动，“王显民，作为公民，你有义务协助警察进行调查。”“我明白，我明白。”王显民点头哈腰，鞠了一个又一个躬。“好了，你走吧。”王显民和正准备进审讯室替换周志斌的孟佳撞了个正着，他向后者微微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了。季洁看到孟佳，立刻别扭地别过脸去，神色里满是愧疚，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孟佳对她的感情。那天在停尸房内和孟佳的争吵，完全是自己在把自己的过往，强加在了孟佳身上。孟佳握着审讯室的门把手，进退两难。她看到季洁卸下冰冷面具后满脸的疲倦与愧疚，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把情感和想法，一股脑强加给了自己深爱的人，令她不堪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