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肚子疼 于 2015-8-8 15:19 编辑
江鲤(二)
洛天依再醒来时,粗制的水缸已不复踪影,周围是一片水域,广阔无际。
这是哪里?
我怎么会在这儿?
她不安地游动,探寻水域的边界,头顶却平静得窒息。
山神大人呢?是她带我来的么?
游不到边的洛天依开始焦急,用力呼喊着山神大人,结果只换来水波沉浮。
为什么不在?
难道……我被抛弃了么?
因为不肯离去,所以招她厌烦?
她不相信曾施以援手的人会突然狠心,留存在心底的暖意还倔强地诉说往昔。但时间如钝刀一般割磨血肉,疑问也随之变成浪涛,翻涌肆虐,然后又悄悄退潮,抽走她所有的情绪和自以为的美好。
水域的中心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冷若冰霜的口气似没有生命:“你是谁?”
洛天依尚未弄清声音的所在,不敢回答,正犹疑间对方却忽然自语道:“原来如此。”
她不甚明白,水中已起了波动,仿佛有什么破土而出,激荡得水流旋转,卷着她不断向声音的方向而去。
洛天依稳住身体,抬头望向水面,原本能见到阳光的湖面此刻被巨大的叶片遮盖,叶脉反射着光线不断闪烁,像是天幕中的繁星,点点生辉。
这是什么?
她顺着叶脉的走势接近湖心,远在半程就看见巨大的花茎挺拔直立。待水流彻底平复,一朵白莲出现眼前,硕大的莲叶上芙蕖清丽,嫩白的花瓣微微绽放,轻轻拢着小巧的莲心。
“你就是洛天依么?”莲花如此问。
洛天依摇尾浮上水面,不禁反问:“你怎么知道?”
莲花无风而摆,回道:“有人这么说。”
有人?洛天依游近几分,急切地问:“是山神大人么?”
莲花说:“不是。”
洛天依追问:“那,你知道山神大人么?就是……就是一位身着红衣、女子模样的山神。”
莲花又说:“不知。”
江鲤仍不愿死心,还未燃尽的一点希望催促着她三次发问:“那是不是山神大人派人送我来这里的?”
“我不知道。”莲花的声音依旧冷然,“我发现你时,就只有你一个。”
“那、那肯定是你睡着之时没有注意到吧?”
“我与你不同,并不需要休息。”
“但你刚刚才从水下出来啊……”
“我不必维持此身就能感知周遭,这次出水是为了引你来见我。”
“为何要费这一番工夫?”
莲花顿了顿,道:“此湖地处隐秘,非凡物能近。我不知你因何而来,故而现身一问。”
洛天依更加疑惑:“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么?”
莲花答道:“不知。”
“可你之前明明说了‘原来如此’……难道有谁跟你说了什么?”
“我只听闻一阵声音。”
“是谁?”
“不知。”
洛天依心中焦躁,莲花却开始沉下水面。
“等等……你要去哪儿?”
莲花不停,只说了“湖底”二字。
洛天依追着下潜,道:“可是,你就这么放着我……不用管么?”无助的江鲤眼看着这唯一与她搭话的活物一点点消失,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什么。
但莲花迅速收缩茎叶,对身旁江鲤的发问只淡淡答道:“你来便是有缘,我已知道你是谁,剩下的不该我问。”
洛天依一时语塞,莲花便缩回了余下的叶尖,因其破土而产生的裂缝也渐渐弥合。洛天依围着裂缝来回打转,不断思考着突如其来的变化,蓦地又想起山神大人,心下黯然。
自己真的被抛弃了么?
她不愿相信,可是见不到山神大人,问也得不到答案……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可以离开,是不是就能去找山神大人问清缘由?说不定她是脱不开身才将自己暂置于此……
像是自欺一般的念头却给了她希望,洛天依围着几乎平复的裂缝不断呼唤,过了良久,湖底才传出沉闷的声音问是何事。
“我、我、我想离开这里!”洛天依情急之下竟有些口吃,“求求你……我想离开这里……”
莲花一叹,说道:“我不过是一株水莲,帮不上你。”
“可你既然能感知这里,总该有些神通吧?”
莲花道:“那不足以送你离开……何况你不过是一尾江鲤,离开又能如何?上岸之后活不下去……”
“那要是变化成人呢?”
她猛然想起曾与山神的谈话,若是真的成了人,山神大人就不会再寂寞了吧?
莲花听后半晌无语,洛天依得不到答复心中发慌,苦苦恳求,声悲情切。不知是不是这几句求得莲花心软,湖底的裂缝终于有了动静。
一颗莲子破土而出,逆着水流悬到她唇边,耳边跟着响起语声。
“你若志坚就吞了它,余下之事就靠你自己。”
三百年脱胎,三百年换骨,洛天依凭着那颗莲子渐修,慢慢学会幻化人形。时间的流逝漫长到让她忘记了存在,偶尔抬头望望湖面,才因阳光的深浅察觉季节变迁。
这里永不会结冰,湖水透亮,水气清凛。日子长了,她便知晓这片水域并非凡俗,不过这些于她,也仅仅意味着能够快些修行。
她心焦,想着那些温暖,那抹红,为了能早日上岸,她将莲子里的灵识删减剔除,留下如何幻化,却还是用了六百年。
六百年是什么?
洛天依蜷在岸边承受着肺部的闷痛发不出一点声音。这水陆间的差异她曾假想无数,可实际发生还是令她几近昏厥。
这便是六百年里她的一切。伴随着变化,每一次都是蚀骨的疼痛。她一点点学会接受,甚至开始享受,只因每挺过一次便好像证明了她离岸边又近一步。
是啊,我又离你近了一步……
她想着山神的名讳,默默在心中反复,像是获得力量,又像是寻求安慰。这一起时都不敢轻触的名字却在六百年间深深烙印,炽热如同烈焰,流进百骸里,又异常地温暖着她,仿若从未改变。
就好像她还在自己身边,轻吟浅笑。
没有法术的人靠着一双腿走出这片山水,回头望去,高耸入云的山峰与她印象中的那座截然不同,缭绕如烟的雾气里没有任何留恋。
洛天依从路边的青石上站起,脚下的鞋已被血色浸染。她顾不得疼痛又迈步前行,一落足正踩在撕破的裙角上摔进泥泞,衣衫上沾染的痕迹分不清是污是血。
她缩在泥里挨过疼痛,起身抹去泥水,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行。
她心中只有一念,我要去见山神大人……不论哪里,都要见到……
入得人世,学会人言,她在一村一落间,寻找着蛛丝马迹。只是这茫茫浮世中总如大海捞针,闻得一点风声却又在最后被笑痴狂。她傻傻相信一定还可以再见,便不理会风霜雪雨,冷月炎阳,踏过春夏秋冬,不见时光幻灭如飞。
而自那匆匆一别,她的山神已千年不还。
这年夏末,洛天依来到山神的家乡,青砖灰瓦间尽是北国风光。她立在乐正家的宅院前,仿佛又感受到熟悉的温暖。拾级而上,伸手叩门,还未敲响已被一人拦住。
“丫头,这里不该你来。”
一位老者拄着木杖缓步行来,皱纹堆叠的脸上目光有神。
洛天依并不怯情,上前万福,说道:“老人家,我来寻人。”
“寻谁?”
“乐正绫。”
老者看看她,似有所感,道:“回去吧,你之所寻终究无果。”
洛天依不为所动,老者便又道:“我是此处的土地,你的来历我知道。一念痴缠不过一场梦,何苦!何苦!”
洛天依不回话,仍望着朱漆大门恋恋不舍。
土地公一声长叹,闭目不忍见。良久却问:“不悔么?”
洛天依一愣,说:“不悔。”
“那就回去吧。”土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说:“从何而来便从何而去,溯游而回才是你应做之事。”
洛天依不明所以,呆呆地望着老者的背影愣怔无言。
破败的神庙早就没了踪影,曾栖身的水缸也难觅去向。
她路过村庄时无意瞥了一户人家,半人多高的水缸同神庙里的分毫不差。欣喜若狂的人借着讨水的名义停在院中,靠近一看,水缸里腌了满满一缸的咸菜。
洛天依接过粗瓷碗看不清水面,一饮而尽,赶忙道谢逃出,奔跑在石板路上管不了回忆浮现。
耳边又听到缸沿被敲打的节奏,让她想起沁入水中的手臂是如何温暖。洛天依抬起头,希望泪水能带着记忆回流,可模糊的眼眸中,这山村的一街一景更唤醒了眷恋。
为什么......我找不到你?
村头的大树下她抱膝而哭,压抑了千年的思念若江水溃堤,冲击着瘦弱的身躯,如风中残叶。
啪嗒,啪嗒。
雨滴一点两点,像是积攒了经年的分量狠狠砸下,落在地上裂成几瓣,仍旧不甘心地反弹飞溅。
路上的行人纷纷奔走,不一会儿就都消失不见。唯有洛天依一个还在那里,任暴雨冲刷,无力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