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肚子疼 于 2015-8-8 15:24 编辑
江鲤(三)
洛天依回到山中时雨已经停了。她靠在树旁一动不动,感受着它的支持。
这棵树原本植在破庙里,是她看着山神大人亲手种下。她还记得那时山神大人眼如弯月,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说:“等这棵小苗长大了咱们就可以纳凉乘荫……天依还没在树下看过夜景吧?晴天的时候能看到星河,到时我们一起看吧?”
那孩童般的笑颜忽然就变得刺目,晃到洛天依眼前令她闷痛。她紧紧揪住胸口,再难呼吸,太过强烈的感情已分别不出颜色。
明明是要分开,为什么还立下这样的约定?
我宁愿你不说不做,只求能在你身边,再多一刹,再长一瞬……
“还不愿放弃么?”
眼前的月光忽然被一个暗红的身影遮住,洛天依朦胧的眼中颤出一行泪珠。她抬头喊了一声“山神大人……”可看清了面容后撑起的身子又无力跌坐。
“不是……”
红袍人叹口气,将她搀起,看着面前的人停了半晌,喃喃问道:“这样好么?”
洛天依不知他是何用意,此时也无心再管,脚步凌乱地由着他拉走自己,像被抽去了灵魂,空留个肉身不在意。
红袍人带着天依来到一间小屋,端了碗清水放好,坐在对面的人看也不看,兀自瞧着院中的月光,似乎又陷在回忆中。
“洛姑娘,你总该喝点水……”红袍人良言相劝,洛天依充耳不闻。
“唉,这又是何苦?你几百年修成的人身,难道就不珍惜么?”
洛天依的眸中反不出月光,凝固的视线里也没有焦点。
红袍人皱了皱眉,过了一阵,张口想再说什么,瞟了一眼旁边,终于下定决心问道:“洛姑娘,若还能再见到她,你可愿意?”
洛天依快转回头,盯着他瞪大了眼,可神情又好像没听懂他说的什么,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你说……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再见乐正绫。”红袍人重复道。
洛天依定定的,似在消化他说的话,双唇开合几番才敢问道:“我、我真的能再见她么?”说话时语声轻细,好像声音再大些便要自梦中醒来。
红袍人点点头,说:“见是能见,但我恐怕你……”
“我要见!”洛天依没等他说完便截住话,眼里容不下半分迟疑。
“好吧。”红袍人见此情景也不再犹豫,带着天依出了小屋。
两人来到空地,月光朗朗如同白昼,可不知怎的,下一瞬又被云层遮挡,看不清对面。
红袍人从怀中掏出一道黄符,随后命天依刺破中指,滴在纸上。鲜血侵润符纸并不晕开,沿着笔画描摹至尾,点点金光跟着越涨越盛,待血迹全部吸收,红袍人将黄符竖起,喝一声“去”,黄符便冲着洛天依身边飞去。
一道金光闪过,黄符停在半空渐渐没入。洛天依看着符纸慢慢消失,身旁的金光里一点点现出轮廓,眉梢眼角尽是她熟悉的模样,即使不再着红也还是觉得温暖。
“真的……是你么?”洛天依语声颤抖,久久不敢触碰,眼见符纸的最后一角也消失无踪,再抬头时,山神的额上已多了一道红纹。
乐正绫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说不清是喜是悲。
“乐正绫你可知罪?”大堂之上山岳主司威严肃穆,厉声问道。
乐正绫低头,答说:“下官不知何事,恳请主司大人示下。”
主司哼了一声,说道:“我来问你,你居所内养的一尾江鲤是怎么回事?”
乐正绫一愣,没想到主司传见竟然是为了这件事,心中不免疑惑,但她仍旧执礼回道:“启禀大人,这条江鲤乃是下官无意中在岸边寻得,因其鱼骨畸形,心生怜悯,故而养在身旁。”
主司听她陈白,眼神却不看去,待她说完,便道:“你救她一命,无可怪罪,但为何心生私情,徒增其业?”
乐正绫心里一惊,赶紧解释道:“大人,下官并无此意,何来增业一说?”
“她累生之业当今生还报,来世或可投胎为人。如今你不仅替她取了姓名,还生出私情……乐正绫,你可知言语之过,情网之祸么?”主司立目横眉,瞪着下站之人喝问。
“可、可下官只是、只是想……照顾她啊……”
山岳主司长叹一声,骂道:“糊涂!糊涂!你这样生生扭转她的命途,可知她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若是真有怜爱之心,便应导其自觉,早日放归江海才是,如今犯下这样的大过,你背负得起么!”
乐正绫哑口无言,有心再要分辩,主司那边挥了挥手,对左右说道:“来呀,将乐正绫革去神职,打入囚牢,等待日后发落。”说完便拂袖而去,不再理事。
两旁接到命令的天官上前脱去乐正绫的红袍,用朱笔在她眉间虚画一记,乐正绫便一阵恍惚,再回神时,她已经被戴上枷锁。
天牢里寒冷刺骨,乐正绫靠在木栏边心焦如焚。推算日子约莫过了三天,不知道天依还好么?会不会因为自己而被牵连?
说起来这罪名她真有些奇怪,救天依便要吃这牢狱之灾,未免荒谬了些。又何况主司还说什么私情……她与天依确实有情,同这尾江鲤的日日夜夜,总令她回想起自己生而为人的情景,摸着心口时也不再觉得麻木,仿佛这砰砰跳动的方寸又使她能感觉到自己真的是在活着,像曾为人时一样,有血有肉。而至于天依,也该是依赖自己吧?因为受过欺凌,遇到伸出的援手不肯轻去,这也是众生的常理。但她们之间仅仅如此,那些其他,她并没有啊!
乐正绫想了几遍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望着不远处的火把闪烁跳动,念头也像火光一样忽明忽暗。正在她烦恼之际,大牢的闸门嘎吱作响,光亮之中,山岳主司带着两个狱卒停在她的牢房前。
“大人!”乐正绫一见主司走近,赶忙起身,似有满腹话语要说,瞥一眼两位狱卒又噤声不言。
主司回头看了看狱卒,对二人吩咐道:“你们先去前头等吧,我还有几句话要同她讲。”两位狱卒领命而去。
乐正绫记挂天依,不等主司发话,就先问道:“大人,那江鲤可因我治罪?”
主司皱了皱眉,看着她神色凝重。
乐正绫一阵心慌,以为天依已经获罪,忍不住冲口说道:“大人,事情由我而起,与她无关,烦请您向上回呈,说明原委,我愿一人承担……”
“乐正绫,你这几日可想清楚些了?”主司一叹,问道。
牢内之人不解,一愣神的工夫对面的主司已经明了,他摇了摇头,不再提及此事,转了话锋,说道:“判决的文书发下来了。你不必问我江鲤如何,也不必说什么一人承担,此罪由你二人而来,自当由你二人消受。现将你谪去仙籍,永不录用,罚你跟在江鲤身边亲眼见证你自己埋下的因果。不过为防你再妄造业,你能见她,她见不到你。上庭可怜她一条生灵,将她安置在静心湖,若是她造化不浅,或许还有转变之机。”说完,便点手叫来狱卒,开牢房带人出监。
乐正绫心中琢磨着主司的话,但凭他们摆布。
还好天依并不用受罪,静心湖是修行的宝地,那里没人会欺负她……
如此,自己也能安心了吧?
乐正绫眯起眼望着远处的亮光,坚定地迈出天牢。
她满心以为定罪的惩罚对洛天依来说没有影响,可当自己眼睁睁瞧着瘦小的江鲤在偌大的湖中醒来无依无靠,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开始悄悄作祟,然后随着天依的种种行为一点点吞噬她。
她只能看着,无论天依决心成人,还是每一次的变化……她拦不住,更帮不上忙。可笑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寻找自己,远如天边,却又近在眼前的人。
她忽然明白为何自己会被定下那样的罪名,又为何惩罚是让自己亲眼得见。
如果没有自己,天依或许命丧鱼腹,但同这六百年的脱胎换骨相比哪个更难挨?怕是早入轮回便早得解脱,何须熬过这些磨难,烦恼不止?
她乐正绫不过动了一点私心,就让天依付出如此代价,是救人还是害人?
乐正绫深深自责,却什么也做不到,唯有飘在天依身边,若一缕幽魂。
她看着天依下山,不见人迹的山中陡峭得无从涉足,稍有不慎就会一脚落空,两旁虽没有万仞绝壁,交错纵横的树木也让人受尽苦头。眼看天依就要撞上断裂的粗枝,乐正绫赶忙挺身挡在前面,伸出双手打算接住满身是伤的人,结果一声闷响,天依就昏了过去。
万幸,她下坠的时间不长,没有大碍。乐正绫瞧着她一点点爬起,握紧了双拳,仍旧张开的臂膀空空荡荡,无声地嘲笑她的愚蠢。
啊,她忘记了……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她就这样随着天依走过城镇,陪她顶风冒雪,年复一年。起初还有的那些感觉早就无踪。恨又怎样,怨又如何?如果这些情绪能派上用场,哪怕化成一滴水,也好替天依润唇,但可惜,她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都做不到……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天依遭这样的罪?她犯的错让她一人来担,为什么要连累天依?
有谁……
有谁能来救她?
救救天依,让她脱离苦海,别再念着乐正绫,别再想那些曾经……
乐正绫见到土地公,以为对方能有什么办法,可土地也无可奈何。这一路她们遇到的神灵都是能见到她却没有办法解决此事。想想也是,天庭断的案谁敢出手?即便是她乐正绫生地的神仙也不过是劝解几句。
于是她们又回到那个山村,跟着天依进农家讨水,又很快地飞奔而出。她一步不落紧盯在后,结果大雨滂沱中,她又只能袖手一旁。
是啊,她什么都做不到。
乐正绫脱下自己的白衫撑在天依头上,明知无用,依旧不肯放下。豆大的雨点穿过她的脸颊砸在天依背上,噼噼啪啪,洇湿了一片。
“还不愿放弃么?”
红袍人问时,乐正绫面无表情地抬头,目如死灰,转头看天依兴奋地站起又坐下,呆愣愣地盯着那件红袍,忽然一笑。
啊,是继任的山神吧?
一想起曾经的种种便止不住笑。笑自己愚昧,分不清什么是救人,什么是害人,错将私情当了怜悯,还非要说什么借口,不肯承认……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为何主司斥她糊涂,自己早就把天依印入心、刻入骨,却强说什么怜惜……真是荒唐啊!荒唐!
乐正绫笑得直不起腰,弯着身子猛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停下来。
“山神大人,我求您消去天依的记忆,别再受这莫须有的苦。”
红袍山神瞧一眼洛天依身边的白衫女子,问道:“这样好么?”
乐正绫扯起嘴角:“若您能应下,最好不过。”
红袍人摇摇头,不发一言,扶着天依往自己的居所而去。
乐正绫不死心,一路恳求红袍人,对方并不应允。
“大人,我知道你因天庭的刑令不肯施以援手,但你不能眼见一条生灵就这么消散啊!”她站在桌边苦苦劝说,桌上的一碗清水已放了多时。
“我既带她回来就不会不管,但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红袍人以神传意,无声地同乐正绫交谈。
乐正绫急得上前一步,忍不住道:“可除了此法还能怎么办?天依记得我一天,她就一天不能解脱。”
红袍人冷哼一声,道:“你又不是她,凭什么做出决定?过往的千年无论悲喜都是她一步步走来,要去要留自然也该由她来做决定。”
“这记忆让她受尽苦楚,难道还不该除?!”
“若是另有他法又当如何?”
乐正绫一怔,问道:“何法?”
“引她的血入你之身,她便可以了了心愿。”
“这是什么法术?”乐正绫于此法无知,但她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能破天庭的惩罚绝不是一点血就能解决吧?”
红袍人点点头,说:“自然不那么容易。”
“还需要什么?”
红袍人没有再说下去,看了看死人一般的洛天依,又把目光移到乐正绫身上,道:“多生之前,我曾受过她的恩惠,如今是我报还之时,但是这因缘不是你种下,我要问过她的意愿,才能决定。”说完便冲天依开了口。
“所以、所以山神大人一直都在?”洛天依听红袍人说完,睁大眼睛看向乐正绫,溢出的泪水连不成串。
乐正绫点点头,说不出半字。
洛天依又哭又笑,反复念叨一句,止不住的呜咽:“原来,原来不是不要我……”
乐正绫一阵抽痛,但还好,这次她可以拥抱。
洛天依走过葡萄架,一瞥眼正看见乐正绫歪在躺椅上小睡,回屋取了一件衣服为她盖好,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洒在她脸上,额发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了那道红纹。洛天依伸手轻触,碰到了皮肤又像被烫伤一般迅速离开,烧灼的感受一直蔓延心底。
“这法术并不难破,只是无人敢违抗天庭的判罚。再加上乐正绫此刻已经被谪去仙籍,没有肉身可驻,一旦破了法术必须安好灵明,否则她就会魂飞魄散,消失于世间,因此才没有人敢随便出手。”那夜最后,红袍人解释道,“我现在借你一点血为凭依,让她定魂,不过如此一来你就成了她的宿主。你生她便生,你死她跟着死,所有你的感受她都会分担,病痛折磨一样不少,而你的寿命则分与她共享,以维持她现在非神非人亦非妖的状态活下去。”
洛天依想起红袍人的话,心中酸楚,眼前的她原本是山神,受人祭祀,统领一方,如今因为自己落到这般田地,若一缕孤魂却不得入轮回……自己一心想要再见她一面,没料到换来这样的结果,是该难过还是自责?洛天依心疼得垂下泪珠可止不住地又想要欢喜。
百转千回,她终又能在她身边,像这样看着她,触碰她,而不再是留一分距离,守着那些仙凡之别。
矛盾的心理折磨着她,泪珠扑簌簌地不住落下,打在乐正绫的手背上沿着指尖流淌,惊醒梦里千年。
洛天依赶紧用衣袖抹泪,乐正绫快她一步,拉她入怀。
“不是说好不想那些了么?”她轻拍着天依的脊背安慰,圈起的臂弯里是让人难舍的温暖。“我不也靠蚕食你的性命才能活下去么?所以别再计较那些了……”
“但、但是……”
“我知道。我也同你一样,负罪自责……可如果总这样循环往复,我们不是白白浪费了光阴?事情既然已成定局,何必再彼此折磨?”
“天依,我乐正绫不论是何物都无法不对你动情,即便明知是错也仍旧念念不忘,想要停在你的身边伴你悲喜。这样的我,你可还愿相伴?”
洛天依哽咽难语,猛点点头,视线模糊得看不清对面。
乐正绫捧着她的脸轻轻擦去泪痕,说道:“那天依就别再哭了,好么?”
天依应了一声嗯,鼻音浓重。
乐正绫见状故意笑道:“不过,就算你现在说不愿也没有办法,我们已经分不开了。”
洛天依知道她是打趣,还是忍不住回嘴道:“我又……没说不愿……”犹在泪中的人气息抽噎,通红的水眸睇着她,小声埋怨。
乐正绫重新抱她入怀,说道:“等藤叶再密些,我们一起赏月吧?”
“这回不会再食言了?”
“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