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riedrich·H 于 2014-8-9 20:12 编辑
Chapter.4
艾莎·弗罗斯塔始终很温柔,身旁是明亮的玻璃窗,目光宛如在那晚的月色下,像一位姐姐对妹妹那样耐心而平静,一边以拇指和食指捏着勺柄慢条斯理搅拌咖啡,但神情也许就像斯芬克斯一样捉摸不定。可她才二十一岁,还没有热衷于等待,而等待则需要时间。
之后咖啡馆里客人渐多,进来一位《德国大众报》的记者,年轻的齐克纳先生向艾莎热情打招呼,快步来到她们桌前。由于工作关系,安娜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而剧院的弗罗斯塔小姐,显然也不止一次接受过他的采访。
他有双精神的灰眼睛,以及令人叹为观止的乐观主义。他把卷起的报纸搁到桌上,摘下灰色便帽跟安娜开玩笑:“海辛格伯爵千金,我没想到今天也是您的假日,祝您节日愉快!”
齐克纳是位迷人的黑发男子,举止像法国人,尽管有个典型的德国姓氏。他在艾莎面前发挥着健谈的艺术,熟练地说着俏皮话逗她们开心,那女人习惯性地抬手掩住笑意,眯着眼睛,睫毛就轻轻垂落下来,而安娜只顾着怀疑他能一刻不停讲上几个钟头,要不是被打断——例行政治广播,通常安排在日常工作时间。
窗帘都敞开着,咖啡馆内光线通明,收音机发出电波的嗞嗞声。在上午宁静的空气里,广播向德意志全体人民,以及德国劳工阵线表达节日祝贺。
透过干净的玻璃窗,能看到大街上穿行的灰色人流,还有舒展在五月里的嫩青色行道树。室内所有人都停下交谈,搁下手里的报纸或者别的什么,开始端端正正收听当局冗长严肃的演说。
“元首今年也不讲话吗?”齐克纳突然插话问了一句,去年是他头一回没有公开演讲或者露面。众人不约而同往这边望过来,瞻仰过她的制服后,仿佛就露出了心安理得的表情。安娜低头喝干了最后一口咖啡。
艾莎侧着脑袋,掌心托起纤瘦的下巴,眨了一下眼睛而后慢声叹息。
“虽然元首那么钟爱瓦格纳,可他几乎就没光临过歌剧院,这确实让我有点儿伤心。”
即使在她们用过午餐后,那漫长的演讲也从餐厅的收音机一路蔓延到了街头扬声器里,仿佛不依不舍地跟随其后,她们沿石子小径穿行于公开的大花园,踏过有狮子衔着铁锁的浮桥,随意坐在动物公园湖畔的草地上,不远处是安稳而沉着的水面,近岸细密的波光下簇拥鱼群,有人将配给面包撕下小块丢进水里。
远处广场上,高音喇叭柱喋喋不休,伴随着电波沙沙的杂音,空旷而嘹亮地回荡在晴朗开阔的天色之下。
安娜告诉她,因为家住夏洛腾堡,儿时的周末她常去柏林动物园,然后就顺路逛进大公园——它就像城市静静表达的一份好意:到处都有独自散步的人,他们在落叶上踩出冥想小道,年轻保姆带着认真到虔诚的表情坐在长凳上织毛衣,孩子中间不时爆发尖叫,冬天时她会在运河上滑冰,穿过桥石高耸的拱弧之下,尽管干得总不太漂亮,而每到夏季,流经公园的溪水边总是盛开鲜花,低垂而下的枝梢千百次拂过水面,摇晃着午后光影里的一场酣梦。
而那自始至终围绕着“德意志”的严肃广播,最终还是打断了她的怀念,于是该说些什么呢,于是除了长久沉默的对视之外,再也无能为力。尽管墨索里尼在地中海表现得相当诙谐,但英伦仍是全世界最容易受到轰炸的国家,纳粹党还会继续在广播里发表充满偏向性的大篇幅通报,辽阔的土地冲德国人的脚步频频点头,没有一个人不满意,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是不是这样?
于是艾莎开始拿“海辛格伯爵千金”那样的称呼揶揄她,安娜微红着一张脸,本着魏玛精神的义正言辞,辩解说我们根本就没有贵族,也不需要,接着领悟到自己是个傻瓜。
那女人笑得迷糊而促狭,她说少尉您有时候看起来格外年轻,比方说您窘迫时总会去摸鬓发。
“您看吧,像现在就是。”艾莎抬手挡住笑声,指甲纤薄而透明,神情则美丽得像春日风景画。
也许,为了证明自己看上去并非那么年轻,也不是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就需要一个伤感的故事,她告诉她自己有个从未谋面却早夭的异母弟弟,除名字之外几乎一无所知(还有金发碧眼)——阿尔伯特——也不像她和汉斯那样的庶出。
不同于多数出生在上世纪的普鲁士贵族,中将年轻时还参与过候鸟运动,那是场青年中间暴躁而洋溢着天真火花的戏剧,他们远离城市和军营般的教育,在德意志的土地上漫游集会,攀上山坡直抒胸臆,谴责这个谴责那个,而后命运式的,他在运动中遇见一位聪慧标致的平民姑娘,又在爱情的保驾护航下经历了哀伤而不名誉的关系。汉斯是他第一个小孩,在大战前一年出生,战争开始后也有赖他提供的庇护。
迈入魏玛时代,按照传统,他也正如同所有地地道道的普鲁士贵族一样用血液思考,他们在葬礼上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沉重,在街头昂首阔步,以光鲜绶带与锃亮的长靴来表达对共和的轻蔑,他们的婚姻也总有赖待价而沽,传统。
在继承地产时他就背了债务,按理来说为了无愧于心,一位军官的生活要配得上他的名誉,于是他毅然以魅力与古老的家名俘获了一位富孀和400万瑞郎,对方愿划出十分之二存入他名下,这是场相当体面的胜利。从那以后柏林来的汇款就充裕多了,他始终不会忘记远方心爱的姑娘。
安娜记的清清楚楚:她和克里斯多夫成为朋友,他体格壮得像拳击手,举止冷淡却一副好心肠,也愿意承认一个女孩儿的能力——在最初几乎是仅有的。复活节她曾邀他来夏洛腾堡的宅邸做客,也得到了父亲的亲切接待。当时这年轻人开始追求她,他位于城北的家里拖着七八个弟妹,当然他母亲荣膺金十字勋章,这是毋庸置疑的。
汉斯也在场,晚餐吃了传统烤羊腿——在切开的鲜肉中间填入小茴香,淋上橄榄油和柠檬汁烤制四小时。话题围绕着比约格曼先生,威丁区,青年才俊………考虑到潜力,能替德国拿到荣誉……前提是荣誉。
事后汉斯告诉她,爸爸对那年轻人餐桌上的教养评价很客气,他撇撇嘴角,耸肩:“威丁式的。”
“就算我们的贵族废除了二十年,在大多数德国人心里,勇气与高贵还是随血液一起流淌。”安娜瞥向身旁的女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会喜欢您的金发,还有蓝眼睛。您如果去测评,猜猜能拿到什么等级?”
艾莎不置可否,挑起了眉毛。
“您能漂漂亮亮拿到一个A。”她垂下眼睑,发音清晰地吐出那个字母。
“我想知道您……”艾莎思索着停顿,手指理着裙摆的褶边,又放慢语速接着说,“原谅我的好奇,您当初取得了怎样的评分?”
安娜舔了一下嘴唇,以耸肩作为无声的应答。
“如果不是伯蒂夭折,还有妻子亡故,他没想过把我们接到柏林。”她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避开阳光,十指交叉着叠在腹上,以爱称命名毫无瓜葛的弟弟,“每年夏天他都会来汉堡,当然会带来一些罕见的糖果和巧克力,呆上一个月然后离开,但也有一回他带我们去度假,七岁我还是头一回出国,在锡耶纳。”
安娜在那个意大利城市晒到中暑。生长着蕨树,篱笆上结满树莓的地方,房子上宽大的木质百叶窗白天总是紧闭,到太阳下山后才全部敞开,以保持室内凉爽。南部阳光热烈得让当地人腻烦,对北方人来说却很稀罕,晌午时分,她兴致勃勃特意走在灼热的日晒底下。
去的时候正值旺季,迎来当地一年一度的帕立欧节庆,市政厅前的坎波广场围满了人群,飘扬着色彩鲜明的旗帜。十位年轻人跨上了无鞍的马背,沿着广场开始两圈的赛马狂奔,四周呼声震天,嘈杂得像要把整座城市平地端起。
她也的确记得父亲把自己扛到肩上,母亲柔软的手指替她抚平裙摆,她就在人群的最高处,在一片激烈的欢呼与口哨声中,紧张而兴奋地眺望着骑手们一个接着一个从马背摔落而下。
话说到这里,或者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讲呢,所以她只觉得嗓子发干。艾莎坐在她身边,并拢的双膝斜倚在草坪上,目光落到她身上。安娜凝视她半掩着膝头的裙摆,在轻薄的衣料之下,小腿裸露的弧线缓缓延伸向足踝,她抬起眼皮望向那女人的眼睛,不知道是该期盼她说些什么,还是最好什么都别听见。
于是她们默不作声地相互打量着,草尖在颈后搔弄她的皮肤,艾莎支着草地倾下身体,伸过纤细苍白的手腕,挡住了她眼门前的日光。
少尉,少尉,您在想什么?
艾莎用指尖梳理她的刘海,将她散乱的碎发挡向耳背,女人身上柔和而冰凉的香味随微风驻留,安娜看着她鬓边垂下的一绺金发,发丝像流水蜿蜒在脖子里,她琥珀色的影子降落在自己身上。
她嘴唇的颜色,像苹果花簇拥的胭脂色,日光丰盛时,它们被用以制作乡村婚礼上新娘手捧的花球。
“人们都明白,假如有了400万瑞郎还是几块金牌。”她勾起嘴角,“难道爱情还会不够美满?”
安娜仰望她淡蓝色的眼睛,几乎移不开目光,而对方垂下睫毛,视线流连在她胸前的呢子衣料上。
少尉您知道吗,因为爱情就像人们点缀在心口的装饰花,随时随地都能取下或者别上。
那天艾莎用草地上的矢车菊编成了花环,在手里托着那份宁静的蔚蓝。她说不管怎样,今天还是五朔节,按传统得找一位五月女王。
她伸手摘下她的军帽,安娜下意识向后退了退,带着惶惶然的疑虑注视她。
“吾之荣誉即忠诚。”艾莎审视她制服上的党卫队标志,几乎以诗意的戏谑念出他们宣誓的格言和信仰。
她的气息比春日更柔和,将花环轻轻戴上安娜头顶,指尖掠过她的额际,宛如一场轻盈而沉着的加冕礼。
“请不用担心。它不会有损您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