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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赵从珂这根骨头哽在他喉咙，已经哽了八年。八年前他曾经因为赵从珂劝谏过完颜宗赞两次，一次在完颜宗赞执意迎娶赵从珂之时，理由是赵从珂身份类似俘虏，等于破了她自己立下的规矩。第二次在完颜宗赞执意将赵从珂弃在西夏与北戎交界处时。

当日之事历历在目，转眼间竟已有八年。

完颜亮领着世子们去玩了，完颜宗赞去了长弓递给二人，自己也背上箭筒，随手挑了把弓。

“什么事？”

永济张弓搭箭：“陛下只肯放一千妇孺。”

肃敏试着拉了拉弓：“聊胜于无。”

“辛苦你们了。”

肃敏：“陛下目光短浅，全然说不通。”

完颜宗赞松了弓，垂手没有看二人：“我当初定此规矩，心中想的不是大局。”

二人皆愣。不需完颜宗赞挑明，他们都知道。不过，定此规矩之初，完颜宗赞可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到了最后却已经是为了大计。

“你们两个，不要再和陛下争了。”言罢重新搭箭，“以后不要把我置于西军之前。”

二人拱手：“是。”

肃敏面色些微动容，永济只差红了眼睛。

回去的路上永济跟肃敏讲：“王爷为北戎西军费尽心血，不过是想要自己的王妃，怎么就不行了。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肃敏不语。他记得八年前瑞和公主尸体被抬回来的那日，完颜宗赞坐在担架旁边，握着瑞和公主冰冷的手一言不发，一坐一日。

老天爷一向对她不公，岂止赵从珂一事。她毕生最珍视的四个人，三个已经魂归地府，只剩一个远走异乡，这辈子恐怕也不想见到她。

“都是命。”

“呸。命他娘，要是永硕公主不肯去，老子就辞了官亲自去。我就说王爷病危要死了，我看王妃狠不狠得下心。”

肃敏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近些日子赵缨络因为选驸马一事和赵穆闹起来，赵穆一气之下把她软禁在宫中，只准几位帝姬和皇妃去看她，扬言她什么时候肯嫁了才放她出来。赵缨络死犟着不肯服软，索性什么人都不见，整天就在屋子里丢东西撒气和看书。

那本《集花庭录》她誊写了一本之后把原先那本偷偷还了回去，不过赵从珂像是早就知道了，某日还拿此取笑过她。她每日翻看自己誊写的这本，逐字逐句都能背熟了。其中有一则，说完颜宗赞亲妹妹瑞和公主完颜盈歌，美颜色，性喜音律、好歌舞。曾独自南下至杭州学艺，归乡途中遇到歹人，丧命于永州。

第一遍看的时候她只当那是个无辜殒命的美人儿，随手一翻就过了。第二遍的时候看到了性喜音律、好歌舞，心想妹妹倒是个温柔美人，怎么完颜宗赞就那么暴虐。第三遍第四遍，直到今日翻了第十遍，才发觉时间不大对。

完颜盈歌死的时间，刚好在完颜宗赞攻打齐国的一月前。算上运尸体回北戎的时间，几乎是完颜盈歌的头七刚过，完颜宗赞就开始南下。

赵缨络盯着那行字，慢慢的瞪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张大了嘴好久才合拢，勉强咽了口唾沫，“难怪她非要皇姐去，她是、她是——”

“可是怎么就选了皇姐？她、她该选的——”一顿，“是我啊！”

她该选的，是齐国皇帝最珍视的女儿，是她顺德帝姬赵缨络。

心口突突直跳，赵缨络捂着胸口，她要出宫，她必须找赵从珂问清楚。

“来人！”赵缨络大声叫外边的人，“告诉父皇，我嫁！”

赵从珂刚从外边回府，管事连忙告诉她：顺德帝姬已在房中等候多时，看样子是急事。

她过去那边，进了屋没来得及开口，赵缨络扑通跪到她面前，嚎啕大哭。

赵从珂和随她进来的锦春皆一愣，赵从珂忍俊不禁：“你是怎么了？”

“皇姐——”赵缨络哽咽着抹了一把泪，“本来该是我的啊。和亲的那个人，本来该是我的啊。皇姐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全都是代我受的啊。”

赵从珂蹲下身拿手帕帮她擦掉脸上的泪，笑得温柔：“你说什么胡话呢。怎么该是你？你那年才多大，你和什么亲？”

“她明明只是想拿你报复齐国，报复父皇——”赵缨络抓住赵从珂的手，“我说的对不对？”

赵从珂不笑了：“锦春，你下去吧。”

锦春出了门，反手带上了。

赵缨络哭得更大声了，抓住她的手不住的摇：“我是不是说对了。完颜宗赞不是个东西，亏我真的相信她对你好，她到底都对你做过什么——”

赵从珂的衣袖退到手腕下，赵缨络泪眼朦胧中一低头，正好瞧见她的手腕。只有一个月牙形的伤疤，没了守宫砂。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赵从珂拿拇指抹掉她眼角的泪珠，“从前之事，我都不记得了。譬如你说的那些，譬如，我其实不记得有你这个妹妹。”

赵缨络正震惊于她的守宫砂，闻言又陷入更大的震惊中。赵从珂扶她不起，索性也坐下。看她不哭了，浅浅一笑：“我有记忆时，人已在上京，那之后没受过什么大的苦，所以你也不必哭。至于该是你，那就更不对了。完颜宗赞之所以指我，是因为她身边有人跟她说过让她误解的话。此事与你无关。”

“我知道你是哄我。”赵缨络低下头又开始哭，“哥哥姐姐里边，除了三姐，只有你对我最好。虽然老是骗我，我知道你是疼我。皇姐，我不喜欢完颜宗赞。我不问你她的事了，我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名字了。”

“好。”赵从珂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要哭了，锦春耳朵可尖，都听得到呢。”

“嗯。”赵缨络自己擦了把眼泪，“我前些日子又凑了十万两，一会儿就给你送过来。不过皇姐，你老住九哥这里，不大方便。”

“我知道。前几日已经找到住处了，过几天就会搬过去。”

赵缨络点点头。

【你是不是恨我。】

赵从珂站起来，窗外飘着小雨，淅淅沥沥。

左贤王为大局着想牺牲小我，完颜晟十分满意，亲自到左贤王府向她保证此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正事说完，两人闲叙家常。完颜晟问，完颜宗赞答，不问她几乎就不开口。完颜晟也习惯了，两个人一问一答，说了小会儿。过了一阵完颜亮跑过来，见到完颜晟掉头就走。

“哎，阿鲁补，你跑什么？”完颜晟叫他，“快过来，堂兄好久没见到你了。”

完颜亮十分勉强的转过身，慢腾腾的挪了过来。他今天戴了一顶貂皮帽子，不过完颜晟早听太子完颜敏讲起过他剃了光头的事。完颜晟假装不知道，问他：“前些日子还央着我陪你去猎鹿，朕听说御园里鹿茸长成了，想不想陪朕一起去猎几只？”

完颜亮闷头不吭声。

完颜晟有些不明就里，抬头去看完颜宗赞。

完颜宗赞说：“早些时候跟我起了争执，正闹脾气。”

完颜晟哈哈大笑：“你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和小孩子置气。”低头哄完颜亮，“不要理你父王。陪朕去御园猎鹿，猎到五头，朕赏你一身盔甲。”

“我有盔甲。”完颜亮嘟囔，“父王早就送我了。”

“如此。”完颜晟微微颔首，“那朕没什么可送你的了。”

完颜宗赞道：“我从前的旧甲，融了给他做了一副。”

“何必用你的旧甲。”完颜晟一愣，而后摇头叹气，“你总那么俭省，人家只当我完颜晟多亏待你。明日朕就派宫中的御衣坊过来给你全府上下制作新衣。”低头看完颜亮，“阿鲁补多做几套。齐国刚送来两匹御用的黄油锦，质地上乘，听说是用金丝楠木叶养的蚕吐丝织成，全国一年就百十来匹。左贤王妃以前在齐国的时候，一年大约也就能做一套。朕全都赏你。”

完颜亮一听说“左贤王妃”，立刻抬头去看完颜宗赞，眼神里是央求。

完颜宗赞抱拳：“谢陛下隆恩。”

提及左贤王妃，完颜晟这才想起：“有一事一直忘了告诉你，前几日东京的使节传来消息——”

“阿鲁补，”完颜宗赞低头叫完颜亮，“去玩吧。”

完颜亮点头，朝着完颜晟像模像样的行了个礼，转身一溜烟跑了。

“你早就知道了？”

完颜宗赞点头：“前几日才得知。阿鲁补一直以为她死了，陛下平日也请不要跟他说穿。”

“这——”完颜晟略有犹豫，旋即点头，“罢，你的家事，理应你自己处理。朕只是和你说一声，她人在上京。你若想要她回来，朕可以立即向齐君要人。”

“不必了。”完颜宗赞淡淡道，“我和她——”

【你我此生，不复相见。】

目光一散，旋即回拢：“老死不相往来。”

完颜晟有些惊讶：“难怪她也说不想回来。”

见完颜宗赞不语，便扯开话题，重新闲叙家常。聊了小半个时辰，太监过来说议会长老请他过去商量事情，完颜晟这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