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标题

作者:Friedrich·H
更新时间:2014-08-22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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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Friedrich·H 于 2014-10-6 21:30 编辑


Chapter.6




安娜猛地坐起来,洗澡水随长发甩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她大口喘着粗气,起身跨出浴缸踩到冰凉的瓷砖上,迅速捞过浴巾用力擦干身体,像在抹桌子和地板一样——尽管在离开汉堡后她已经很多年没干过这活儿了。


想来,当时她本打算叫他闭上狗嘴,不过仔细思忖之下那确实没错,到头来也只好无言以对。她换上干净的连衣裙,一边擦着湿透的头发,踩着楼梯下去,林登曼小姐已经把餐厅地上打扫干净。她问安德莉亚——这回叫了女孩的名字——弗罗斯塔小姐是否离开了,那姑娘指明,她父亲的新情妇在二楼露台上。


大露台迎向夏洛腾堡宁静的春末,还有施普雷河上来的河风,灰嘴山雀偶尔飞降而下,阳台上散落着前夜的栗树叶,艾莎抬起手腕,将面包屑洒向格外宽敞的空地,远处是避暑行宫青色的穹顶,浮现在晴蓝开阔的天空之下。


女郎像白杨树一样站在那儿,宛如最干净的织物在阳光底下招展。


她发现,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想那只为雨水打湿而迫降,或者被修剪翅膀的小鸟,否则她几乎就要泫然欲泣了,所以无论如何。


艾莎扭头望过来,于是她转身离开休息室踏向走廊,接着不耐烦地擦拭长发,对方不紧不慢地跟上来。


“我只是有些替您担心。您在进来花园之前就看起来很糟。”背后的声音作了停顿,“当然,有必要的话现在我也能离开。”


安娜一声不响拐进自己的房间,从化妆镜前拾起梳子,迎上镜子里苍白的面孔,发现这还是头一回没有讨好那女人,尽管几个月里自己总在有意避免触犯她,尽管艾莎也从未失去耐心。她转过脸,向静候在门口廊道上的女人发问——告诉我,这屋子里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东西吗?


对方无声叹息,脸色却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仅仅为了满足她一般柔声回答:“您府上的书房确实叫人羡慕。”


女孩眯起眼睛,然后抓起梳子从房间迈出去,直到在走廊的那一头打开门,坐进书房的皮面长沙发里,在搭着滑轮梯架的三面书墙环绕下打理湿气弥漫的头发,并且告诉那位美丽的女郎亲爱的小姐,拿您喜欢的。


“够不着的话,我很乐意助您一臂之力。我父亲想必也不介意。”


十三岁时安娜也观看过首都的焚书运动,以菩提树下大道为轴线,在飘起细雨的夜晚,上万人沿着大街两侧排开,瞻仰着隆重的游行队伍昂首阔步,那些男孩们女孩们举着火把一派庄重辉煌朝着国家歌剧院边上的终点推进,在军乐队的迎接下汇聚向柴垛高耸的广场中央,以此为前奏,开始了有史以来达达主义最为别致的公演,好似揭开了一场盛大光明的节日庆典,声量宛如海啸。


依照孟德尔遗传法则来算,德国人需要花一百二十年来完成血统净化,不过灵魂洗礼就要简单多了。他们大概仅需要火把、集会,和戈培尔的大嗓门。


戈培尔的大嗓门向广场上群情激昂的听众吐出演讲,可惜她没听着,因为她父亲秉持着国防军和贵族的傲慢矜骄,保存着所有比他已逝祖父还老的带家纹银器,对时下规模空前的大众戏剧几乎从不给好脸色。中将在焚书开始不久后便朝司机做了个简洁的手势,逆着人流,汽车艰难穿行在拥堵嘈杂的大街上。


她趴在车尾的小窗户边,屏息凝神,目送极度耀眼的火光翻滚作巨潮,袭卷着灰烬与欢呼冲向了柏林夜空黑暗的最高处。


安娜承认,这地方起码有个好处,哪怕图书馆或书店早就不会有的东西,这儿还是应有尽有,从“捏造”到“堕落”,到“亵渎神圣”,而艾莎以一种平静却不虔诚的口吻向她谈论着“书籍”,或者德国人的“空间”,哪怕冷着脸,哪怕以党卫队的名义发誓,安娜也得承认自己一直都喜欢她这点,喜欢这一切。


那女人沿着墙徘徊踱步,指尖拂过一排又一列的书脊,直到她早就擦干了头发,那时光仿佛有一百年长,最后在桃花芯木的办公桌旁出神,目光垂向台面上摆设的相片,伸手取过相框,然后说海辛格小姐,您小时候实在很可爱,中将告诉我从前您大概要活泼得多。


梳齿卡在发结间扯到头皮,她轻声呼痛。


艾莎搁下相片靠过来,用手指替她解开纠缠的头发。那女人在她身旁坐下,扶上她肩头,安娜的脊柱里有收紧的琴弦,仿佛再弹拨一下都能彻底绷断,而她到最后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从未抗拒,任由对方接手自己的梳子,像只服服帖帖的小猫,让她耐心而精心地替自己理顺皮毛,就差伏在她膝头熟睡一整个早上。


“我喜欢您的头发,像火焰一样,总让我想起某些漂亮的野兽,在我家乡的森林里。”艾莎轻笑着用手指托起她的长发,让梳子从发丝中间滑下去,声音柔和沉静,“它们值得您花上十倍时间仔细打理。”


艾莎的衬衫袖子挽在胳膊上,身上有衣物漂洗后洁净的味道,安娜背向着她,有时对方的指尖会掠过她肩膀和颈后,在皮肤表面划下细若游丝的冰凉。


“我敢说他至少有过一打情妇。”她说。


艾莎没有应声,将她的头发小心翼翼分成好几股,像纺好了纱线,开始在她身上编织着某种轻盈却终将沉重的东西。


“我敢说您不是不明白。”她说,脖子向后扭。


“别动。”艾莎小声抱怨,瞪着她微微撅了一下嘴唇。


感谢她有双全世界最值得赞美的蓝眼睛,感谢有时,她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讲,于是她已经彻底无法可想。


“您一直让我困惑,弗罗斯塔小姐。”她最终说。


“因为人们想要的总比所有的多,愿望还次次不重样,因为我是您口中的‘或者艾莎·弗罗斯塔’。”她的声音戏谑而委屈,将最后一簇红色的碎发抿向她耳后,起身回到书桌旁,又拾起那帧旧相片,而后翻转过来朝向安娜。


“因为现在,每个人至少都怀揣着三四幅未来的肖像,且一幅比一幅光鲜漂亮。”


那是他们在锡耶纳一家当地照相馆拍的,四个人都在,父亲穿着浅灰色夏季西服,母亲将手搭在他肩头,汉斯已经标致得像个未来的花花公子。而安娜当时还编着两条辫子,在家人中间像个恰如其分的小姑娘。


“您现在看起来,跟那会儿还是一模一样。”


二十一岁的她坐在这里,向七岁的自己遥望。



但这样说吧,事情要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就在那之后的第三日,她搜查过艾莎的公寓。那天下着雨,因为开始接近夏季了,柏林的降水日渐集中丰沛,河上水流也更加湍急活跃。


康德大街一幢新艺术风格的五层建筑,外墙呈现着柔和浅色,中间有一个深深的天井——五朔节当天安娜也是在那儿等候她下楼。在庭院高大葱郁的椴树下,她打着伞仰头眺望,水滴偶尔从枝头坠落到伞面上,发出噼啪轻响。


她就住在顶楼的独立单元房,四室加两个客厅的格局,没有雇女佣,对一名独居女性来说过于空旷。事实上这儿离安娜家不算太远,那些楼上的窗户在雨中显现出朦胧的烟灰色。


早在上世纪末,波茨坦和维滕贝格红颜迟暮,柏林的权贵们便将富裕与荒唐揣在兜里一起向更西处迁徙了,于是上流者更深居简出,而老西区则成了小市民气又杂乱无章的世俗地。


在新西区购置一套将多半空间用以挥霍的屋子,她仍在想,但愿这笔钱花得不冤枉——可这也不是重点。


事实上艾莎·弗罗斯塔样样都好,除了偶尔刻薄的玩笑,好到无懈可击,挪威出身,拿着瑞典护照,安分守己且恪守规矩,比方说,去年汽油吃紧(——有人猜测)而勒令缩减私家车时,这位名伶还率先主动辞退司机放弃了座驾。所以说,当她跟克里斯多夫和柯蒂斯一起喝酒,并告诉小伙子他那位剧院里的女神,他愿意俯身亲吻山脚的少女峰,如今是她父亲的新欢时,他着实合不拢下巴。


“我不开玩笑,不用这样瞧着我。”安娜耸了耸肩,勾起笑容,“不过,如果你想要签名我可以给你弄个一打过来。”


“可,为什么?”克里斯多夫逐渐将惊讶从下颚收回来,开始从眉心展现困惑,“她还那么年轻……”


“哦,最好别让我提醒你,每个情妇都曾年轻。”她在桌下交搁起双腿,目光移向酒扎,“换种说法吧,正因年轻才是新欢。”


柯蒂斯已经在酒馆黄色的灯光下趴了好一会儿,他枕着自个儿的胳膊,稀疏的唇髭沾着啤酒在发亮,声音醉得像呓语。他眼皮都没抬:天晓得,没准她就是想弄张德国护照。


于是他们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有半晌,直到格外善解人意的金发青年说好吧,因为生活总有很多花样,谁也应接不暇,我们不能怪别人。比如说你想想现在的配给卡,该买什么以及什么时候买还得让国家决定,几双袜子几条裙子,隔三差五也会变一变……当然我依旧是很喜欢那个签名的,他打断漫谈,补充道。


当然,他们竟谁都没想到过爱情,这很好。


自从进入第四处以来,她戴手套的次数总是别样多。从客厅的枝状吊灯,到盆栽天竺葵,雕花的灯罩,乃至芳香馥郁的衣柜,她全都一一检查过,一件一件翻开那女人带精美蕾丝和花边的内衣,而后再纹丝不乱地依次物归原处,抚平褶痕。


没有任何痕迹,微型发报机、相机或者密写药水,在亲王大街上有一大堆这类玩意儿。且显然,鉴于那份毫不含糊的美貌,艾莎·弗罗斯塔无论何时都过于扎眼出挑。她凝视手里光泽冷冽的黑色勃朗峰钢笔,可惜那并非带有机关的钢笔枪,在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她感到背后的毛孔紧缩,一层薄汗开始风干。


她不会是第一个作调查的人,所以她才更期望自己来得不算太晚。而更让她好奇的是,当艾莎扶着胳膊露出惊魂甫定的浅笑——拨弄头发,晨袍下隐现缎面内衣的褶边与肩带,又是否能让那倒霉的不速之客局促到羞愤难当?


这里没有她真正想要找的:那支短而细狭的玻璃管,密封着氰化物,像杏仁口味的餐后酒,必要时还能让人轻松方便地仰面朝上。


那么,安娜开始扪心自问:归根到底,她应当寻觅的到底是什么呢?还是从站在深邃的天井之下仰望开始,从头一次托起她温暖赤裸的背脊开始,早就虚弱无助地满心希望着,最好什么都不要有。可假如事与愿违——说实话她还没想好,不免在混乱中一阵晕眩。


令她欣慰的是,在逃离这个雨天之后,当她再次跟艾莎打起招呼,看着她干净漂亮的笑容,还能从心底没有负担地找到安宁,仿佛感觉早就约好了,她们要在这里一起说谎。


6月13号的早上,她哥哥汉斯从东边回到了柏林。


你看多么滑稽,即便躺在棺材一样的巷道里,浸在一片潮湿的腥腐气当中,似乎像等待死亡渐渐靠近她的病床,她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当日天气晴好,云层宛若逶迤的羊群,在高空汇聚成巨大的绣毯。


相当热闹的一天,诸事宛如涨潮般扑面而来,由此就算奄奄一息,她都能回想起胸腔里水流的膨胀。


他几乎是带着愤怒与屈辱并交的表情踏进花园,把行李箱丢到诚惶诚恐的绍费特太太手里,快步穿过石板前道,而他带来的信息也完全不够好。


“安娜,我亲爱的妹妹!”他夸张地打开手臂拥抱她,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在大厅的正中央重新耷拉下双肩,重新露出一脸愤懑扯松领带往沙发那边去了,但还抽空彬彬有礼地冲安德莉亚微笑,将外套交到对方臂弯中,并执起小姑娘的手背吻了一下,客客气气要求她去厨房弄点儿吃的来,最好先去个一时半会儿,使那年轻的女孩儿满脸羞红地快步跑开。


东线的全面摊牌几乎已经势在必行了,莫斯科的谣言并未让大部分人摸到实感,但他还是嗅觉灵敏的,比方说已经有人委婉地在背后叫他资本猪,为此不得不找个理由暂时离开乌克兰酒厂,但事实上只是狼狈地撤退,落荒而逃,相当不光彩,无怪乎他会满腹牢骚。


尽管全德国也没几个人能揣测元首的心意,但她哥哥明确指出,有不少人亲眼看到德军的部队已经在边境集结,全副武装。


汉斯靠在沙发里喝酒,压低声音讲话,那儿就他们两人,室内很安静,摆在茶几上的酒让他一个人喝了大半。


“就是希特勒保证不会进攻苏联,所以我才去的那儿,就算你替他干活儿我也得跟你说老实话,我就不该相信他!”


其实看到他回来,她还是有点高兴的。


安娜想,自己当时除了说请便外,似乎还提醒他,他刚才在调情时交给林登曼小姐的外套上也别着党员徽章。


照他的话来讲,那帮婊子养的布尔什维克分子显然就等着剥了他的皮。即便每月月初他都准时差人往长官府邸里送礼,比任何一位苏联老妈妈都悉心记着每个儿子的生日,可一旦状况有变,他们就能义不容辞地,像个老练的妓女一样准时翻脸无情。


安娜想,她还记得汉斯搁着二郎腿,衬衣解开了三粒扣子,悔恨又疲惫地一挥手。


可她今天读到的早报上,塔斯社仍在信誓旦旦地为苏德友谊添砖加瓦,唯恐那栋摇摇欲坠的楼房还不够高。


——德军从巴尔干半岛调度至苏德边境,与两国纠纷无关。


战争好比是分娩的一场阵痛,不久将有光明脱胎而出,我们得以趾高气昂剪断它带血的脐带。但汉斯说最好是别痛上太久——考虑到生意,而且最好是顺顺当当生下来,不然我就情愿它憋死在娘胎里。


然后,足音在空洞的楼梯上响起,一声接着一声靠近,她和汉斯不约而同抬起头。


艾莎·弗罗斯塔好整以暇高高驻足在台阶上,刚从卧房里下来,小腿露在裙摆底下,那双蓝眼睛依旧让人心旌摇晃。


她抚过肩上金色的长辫,似乎诧异而困惑地微蹙着眉心。


一时间无人出声。那时候天气好像异常热,因而安娜可能被什么绊住了舌头。


汉斯端着高脚杯,胳膊搁在沙发扶手上,眯眼盯着艾莎瞧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安娜,摊手——


“看呐,这回我们也有个雅利安人了!”


当她像被钉住的蝴蝶一样黏牢在地面上,动弹不得,想着他当时的表情,还有艾莎的表情,确实也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13号的晚上,她还去看望了齐克纳。海伦娜小姐的确是无辜的,但他们不打算释放她,因为毫无必要。


经过十天的耐心审讯,记者在经历了一套没有创意的老手法后,最终还是提供了有意义的信息。


她在硬背靠椅里落座,摘下帽子摆在膝上,身边的聚光灯打在对面那男人身上,白灼地炙烤着他憔悴走形的脸,显然他们一直用这法子从不让他阖眼睡觉。


她扫视他被敲进钢钉的每一个指甲缝,灯光耀眼得仿佛白昼,让她从眼底里感到焦灼的刺痛。


少尉,他说少尉,然后她不知道了。


恍惚中,安娜总觉得伯爵陵墓上的狮子仿佛慢慢打开了眼皮,她就像刚生出来时一样困惑,想要仔细凝视它仁慈的面庞,冬天的时候,她曾想过拂去它头顶上的积雪,然而基座实在太高,除了仰望外别无他法。


可不远处却有几道脚步声杂乱地冲进巷子里,起码两三道,慌张杂沓,在高墙之间激起铿锵的回响。


像一场最蹩脚的演奏会,在她耳朵里沉闷地走调。


“哦我的上帝啊!海辛格少尉!”


“安娜!”


夜空当中,云翳间的星星在隐隐发光,没有月亮。


这种时候,她也只好在内心深处不耐烦地发着牢骚——就该来点儿吗啡,除此以外的一切全他妈见鬼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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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墓……一般正式译法是荣军公墓,或者伤残军人公墓,可后者实在太直接粗暴,而前者又让我想到荣军医院的男科小广告,所以沙恩霍斯特是那条街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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