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策零 于 2014-9-6 20:55 编辑
群山的呼喊
这时她已离人工的温暖春天远远的了,这座高耸的山峰覆盖如同装甲士兵一般冷酷无情的霜雪,倾斜地面的砂砾像带刺的狼尾草紧紧抓住她的斗篷,把仪式的白色灰尘涂在她外红内黑的斗篷上。
如果Blake在场,她会伸出不带任何指环的手,将织物表面浮动的污渍涂抹绘画成酋长受封的神圣徽记。她长着四只耳朵的脑袋里记得上百个图形,用以表示原始的毁灭与创造,友好与敌对,战争与和平。理应有表示族群和谐的庆贺,但Blake会说那已经失去效力了。
失去效力了。轻声而不容拒绝地,她在一个Yang和Weiss都沉沉睡去的雨夜告诉在被窝里噙着手电偷看漫画书的Ruby,语气是将毙役畜所仅剩的无法战胜的倦怠。她字句间的停顿对Ruby而言都是责备,但无知无觉的Ruby只能听见词句。不是乐章。她还是不能理解Blake自我毁灭的热情。
那时雨很安静地坠落在宿舍外的蓟草丛中。在Ruby听来只是水落在叶子上嗒然纷乱,Blake听到数千里之外的爆炸,笑声与哭声。她的黑眼圈,她的明智所铸造的枷锁就暗暗地垂在金亮双眼下。但那时Ruby偏过头,看见玻璃窗上爬满小小的透明碎点。Blake睁着双眼躺在床上,Ruby抽过纸巾,将手电上的口水擦干净就睡下了。
Ruby很愿意听见冷静并值得信赖的Blake说出“失去效力”,她在心里重复Blake的音调,但她觉得那失真了,便一边走一边喘粗气,不是因为累而是因着沮丧。如果能在脑海里完美无缺模拟出Blake说那句话的音色,她就可以将手臂挥舞成滚滚车轮,让尘晶的鲜血火焰将寒冷山脉的漠然蓝白燃烧殆尽。
她无法抑制地想回学院,回到温暖而混杂汗水臭味的训练场,在同样喘粗气的人影中大声、安全地呼喊。在雪山里她必须保持着违心的缄默。
虽然只有Ruby一个人在源源不断制造靴子踏砂石的咯吱声。Weiss在很远很远的地方。Ruby抬头前望,看到蓝天如坠翼的海鸥落在呲出牙齿的凛凛雪峰之间。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当Ruby逃出层出不穷的山峰阴影下,她终于大声叫唤起来:“Weiss————”
Weiss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块——然后是更多的——雪崩了,成千上万的白驯鹿从裸露的岩石间跳下,将冰冷犄角对准后悔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Ruby。
雪崩了,鹿角铲起粉末雪潮,Ruby,一个人,斗篷留下在白雪上灼烧玫瑰的幻影,转身就逃。她躲在像骨头刺破皮肤一般突出地面的长形巨石荫蔽下,掌心隔着一层厚斜纹布,按紧耳朵,等待着雪山狂野粗暴地宣泄它的愤怒。雪的洪流从Ruby的两侧骄傲轻蔑地奔流而过,隐藏在冷冽霜风中的古灵精怪敲打清脆的雪橇铃,如果她没有捂着耳朵就会听见。
粗狂雪流宛如被炽热鞭子驱打得发狂起来的大白象,Ruby从衣料的褶皱中听见巨石的根系被掀起、拔断的呻吟声,但她已经无路可逃了。Weiss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她不能赶上去,就只有死了。
“噢噢噢噢噢噢啊啊啊啊啊——”Ruby用力闭紧双眼,喉咙里翻滚着燧石,火星四射的咆哮随着结晶的洪水一起将这边地区的所有雏鹰吵醒。但也仅此而已,雪是无边无际的,在高高盘旋于太阳下的雄鹰眼里,这里是一个闪光的银餐盘世界。
雪崩停止了,为她充作方舟的石头几乎化为齑粉,所幸仍未。深黑岩石的表面留下冰刀侵蚀的冲击花纹,Ruby跌跌撞撞走出来时根本没有留心。她腿一软陷在此刻松软友好的凉爽棉花里,雪花蛰痛她的眼角内侧时Ruby想起这些东西在三分钟之前差点要了她的命,但她没力气保持厌弃,没有了。恐惧和愤怒不知餍足地啃噬躯体内的热,在Ruby提起最后一腔温暖的血,思考她为何沦落如此境地前,她坠入昏睡。一壶作为补给品的掺有肉桂粉的酒,静静地等待着夕阳像湖心里的大块橘红水彩一般涣散消失。
手持咖啡杯的校长离开后,Ruby觉得自己像脚踩高跷的小丑,孤零环顾仅此一员的马戏班,在这翠鸟羽毛般辉煌灿烂的舞会中。她不能理解Weiss是怎么战斗并避免脚踝扭伤的,在Ruby看来这就像使用子弹而不被迸发的火焰熏黑手指一样,是痴心妄想——但于目光尽头,Weiss脚踩细细高跟,辗转于被校长称为另一种战场的舞池中,散发出扭曲辉彩的勇悍之美。勇悍……这么说很怪,Ruby凝视正与陌生同学跳舞的Weiss,她流畅的脚步,建立在岌岌可危的台柱上的舞蹈,轻捷明快地捉住了Ruby的目光。那是蜻蜓点水的,那是转瞬即逝的,那是蕾丝般轻柔花俏的,那是像她曾经勇悍地挡在不能阻挡的机甲前的——
Weiss银白的衣摆间映出红色之外的倒影,Ruby并没有特别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或者说没有在想着它。海洋幽魂般的蓝眼在喧嚣舞池里签下一道永恒静定的签名,乍一看与Weiss作为继承人表现出的合体礼仪相悖。但在交谈对象的社交微笑中,那道别人都认为绝不存在的签名更亮了,Ruby有点恍惚地摸着冷冷的脸颊,完全忽略自己的泪水。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感到悲伤,仿佛正目睹无法挽回的损失。
她在好远好远的地方。
厚厚的夜压醒了她,Ruby醒来的时候觉得喉咙有些痛,她来不及抱怨自己在雪窝里睡觉,就拿出扁酒壶灌了一口,这微缩的液态火焰咕噜噜滚下胸膛,向体表挥发肉桂的香气,Ruby发现寒意像受了惊的猫一样跳离身体,便高兴起来。她决定按照白日既定的路线走,参照着在天际窥视的星座。
但在那之前,她小心地,生怕惊动什么沉睡怪兽似的环顾被积雪的暴动重新粉刷过的重峰。她小小的,小小声的念道,“Weiss……”
逐渐加大音量。小心地。
沉默环绕的群山最后开口了,Weiss——Weiss——Weeeeee——
听见古老的山峰呼喊着自己心中的名字,Ruby抽抽鼻子,继续走。
Yang与Blake共舞时,Ruby还在努力于两根滚石般不稳定的支柱间保持平衡,她觉得不舒服,不仅因为重心不稳,还因为Weiss扭动的身影让她察觉自己太孩子气了。在Ruby终于站的稳稳当当之后,她看到Weiss已经从身旁侍者托举的盘中取下一杯香槟,袅袅走向今夜的舞伴。从露背晚礼服中流泻的白色变成一堵雪墙将Ruby推开,虽然很轻却依然让她在熏灼的舞会里发冷。尽管Yang笑着说自己的妹妹今晚很漂亮,但在Ruby望着Weiss与不认识的人侃侃而谈时,那副从容自若的表情使她觉得陌生并且遥远。
她的遥远陌生在Ruby眼里模糊起来,如果这时她面对的是有深色鬃毛和猩红眼睛的野兽,那么她会与钢铁镰刀一起回复坚硬的镇定,但在这里,她被交谈中柔软无形的陷阱搞得无所适从,Ruby并不擅长应对没有形体的对象。在轻声细语的隐喻与夸张中,雪暴似的密密修辞让她视线模糊。她不擅长应对这些如一双眼镜蛇一样互相盘旋试探的对话,而Weiss乐在其中的表情越来越远。
黑夜在光彩的窗边持续消融。Ruby的眼皮不断往下掉,而这时所有人,包括曾让她偷偷安心的那些,站在舞池边的旁观者,所有人都加入这最后的狂欢中,只有她一人躲在角落观望。最后的激烈舞蹈旋转成一阵带有无数灿烂光点的暴风,钻石耳坠的光和宝石胸针的光,各色发亮的眼睛,Ruby揉了揉眼皮,被剧烈的干涩袭击。
一想到Weiss可能在自己行进道路的正前,Ruby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缓缓降雪的静谧中鼓动。她跑了几步,从厚雪地里拔出靴子,但很快就感到疲惫。肉桂酒还有大半壶,她喝了几口,在心口温暖起来的同时,对后背衣物逐渐明显的润湿感到担忧。很快它们就会在寒风里结成冰霜的甲壳,那会压死她的。
这时已经入夜,视野被昏暗胶片充盈,Ruby一边走一边与困倦抗争,她冻得发甜的嘴唇翕动着,“有神明坐在天上沉思默想,用太阳,小小的火炭球,点燃巨龙般的烟斗,他的吞吐是黑色的云,地面上的人因着他糟糕的烟瘾而失去月亮。”Yang所讲述的故事散发出彼时壁炉中跃动的火光,Ruby想着姐姐燃烧发红的金发时笑了起来。那太热了。
雪风行色匆匆从她的斗篷下奔驰而过,它们还有宴会要赶赴。红黑布料在风中冻脆。
黑色的云挪开了,月亮,巨大的放光的食蚁兽从蚁穴中钻出,将沾满银辉的长舌伸出来舔舐下方的群山。今晚月色清亮,绵延山脉沉没到清碧湖面下,风中摇动着沉沉的波纹。Ruby找到了下山的路,她向星星沉降的地方望过去,山的胸膛前是平坦的原野,尽管夜色的洪水将其湮灭。
脚下的路面由砂石慢慢变成土壤,在壶中酒的咕咚声微弱下去之后,Ruby回头,看见远方的夜空下停留一只翼展惊人的信天翁。月光沿积雪线一闪而过有如白色的火药引线。 她已经走出雪山区了。飒飒作响的是山的灵魂,是冻结的水的灵魂,降雪还没有停,地面上长出一层微微摇晃的白色绒毛,群山在背后骚动等待。她大声叫唤起来,大声叫着,背后的山峦深处,一排排冰凌掉落,砸碎在石头上,没有任何兽类或鸟类足迹的深山里一遍一遍重复世界毁灭。
回到宿舍时Ruby记起自己忘了喝晚上那份牛奶,她到床头柜里翻出马克杯,手指握在圆圆的把手里。她眼前浮现出Weiss的尾指搭在盛着金色香槟的高脚杯底座,被洒上一层金粉的样子。那态度矜持的假笑透过酒杯滴在Ruby的银眼睛里,她拼命想要把它揉出来,仿佛那是一块冷酷的镜子残片。
屋里苍白、黯淡,恰如激情燃尽的余烬,Yang和Blake早早睡下了,Weiss坐在床上沉思默想,Ruby缩在上铺,就像知道了自己的床底下有大灰狼的小红帽。
她在好远好远的地方。Ruby缩在被子下面,对下面夺走了Weiss的人感到气愤。坐在下面的人,她的自矜与冷漠,优雅和巧妙,不属于Ruby心爱的队友。
Ruby最后没喝牛奶就睡着了。她有点害怕在下面那个人眼前喝牛奶,那让她感觉自己更幼小。她睡着,梦见了育婴室里常见的圆嘟嘟云朵墙纸,还有草绿蜡笔画出的山棱线。
靴子踩踏着冻硬如生铁的道路,Ruby舔了舔扁酒壶的螺旋口,舌头刺痛。她几近站在山脚下,灌木和乔木披挂着深黑的锁子甲,守卫唯一一条通向城镇的土路。夜空的深蓝是渐变的,越向前越浅淡,在那块平原——啊,这时Ruby发现自己看错了,那是一块深陷在群山中的盆地。在冰冷熄火的山峰盆沿之中,它发出噼啪噼啪的燃烧声,灯火吹散了上方的深蓝色蒲公英,露出一片蓝中微微泛着白的幕布,镶满色泽微弱的水滴。星星的溪水在这里打转,一个熠熠生辉的漩涡在城镇上方徘徊。
道路两旁,松树焖燃的抖动黑影让Ruby不安,动物胡须刮擦草叶的声音大得超过锅铲刮擦铁锅,她的心猛烈地顶起来。她再次回头,确定Weiss一定就在那座封闭的大雪山里,那里四处都是她的徽记和纹章,而且,Ruby想,她是从那里醒过来的,不应该乱走。
虽然姐姐和Blake有时会被Weiss某些过分欢脱的举止吓到,但Ruby会笑,揉揉鼻子,心满意足。Yang是姐姐,从她开始给自己讲睡前故事时就是姐姐;Blake比自己大两岁,沉默而冷静,散发出黑洞般的疏离感,Ruby早早学会保持礼貌的距离。但她可以高兴地把手搭在Weiss的肩膀上,摇撼她并且欢乐地喊叫。她把脸颊贴在Weiss凉凉的脸上,像是抱着自己的白瓷马克杯睡觉。
但是现在,Ruby很害怕。她脸朝下闷在枕头里。
四处都是雪的群山呼喊着,Ruby遗留的回音在夜色四处碰壁,她听到队友的名字被不断呼喊着,更确信Weiss就是在那里了。她回身望望盆地里的城镇,开阔的天空下分割细小复杂的建筑,如果Weiss就在那里,那会很难找到的。那么多的小屋子,Weiss可能躲在任何一间,也可能不在任何一间,更可能在所有的屋子里都留下了印记。
啊,她在好远的地方,Ruby眨着眼睛,眼睫沾着的雪花在眼睑的重击下融化了,她抹了抹,吐吐舌头。被囚禁的酒气逃进结霜的寂静中,呼吸的白雾被染上淡淡的肉桂色。
Ruby又大声呼喊着,但这次群山没有回应她了,只是自顾自地一遍一遍重复着单调的wei音。在这种乏味的嘘声逼迫中,Ruby活像被夹断了脚的狼,惶急地转着圈。她在哪里呢?我应该去哪里找你呢?
城镇流溢着美酒的琥珀色泽,在单纯而残酷的群山之间兀自发出复杂的光迹。
我从来都没见过那样的你。
我不单单是你见过的那一面,你明白么?
可是我不喜欢那样子的你。很遥远,很陌生,我很害怕。
我就是那样的。如果你想一辈子以为我怎么样,那我也没有办法。
群山的撼动停止了,Ruby站在山脚下。前方是迷宫般闪闪发亮的城镇,后面是摇篮般厚实封闭的雪峰。如果我再不赶上去,Ruby想,我就要死了。虽然我的能力是瞬移,但如果不选对正确的方向,跑得再快也还是会死掉。
月亮的射线穿过云层,穿插在回声之间,如同箭矢射向皮盾,在天空的皮面破损的地方,露出孔雀绿和鳄鱼眼睛的黄色,这里的苍穹露出魔术性的一角。Ruby沉浸在对眼前无数抽屉与箱柜的畏惧里,她想要一个确定在雪山深处存在着的Weiss,而不愿意亲身下到盆地里去一点点找她。因为真实的Weiss——舞会上那个浮光掠影的瞬间已经非常恐怖了。她变成了Ruby不认识的人。最糟糕的是,她从一个Ruby熟悉的人变成了不认识的人。
多么遥远的地方,不是物理意味的,而如同平整洁净的枫木地板,与地板下那些阴暗而又穴居着无法想象的精灵与怪物的地底深处之间的距离。
雪早已止息,Ruby这才发觉自己走到离城镇很近的地方。她站定了,想了又想,对自己没有转身向群山狂奔不已感到吃惊。有什么迫使她不情愿地走向闪着火的地方,群山的隆隆呼喊在她心中淡去,几乎不能激起她想要蜷缩在Yang怀里的小孩子似的无助了。她在将群山抛在身后的时候愈发肯定Weiss会在前面,就像一系列建筑那么复杂地存在着。再不赶上去,她就要死了,她盲目、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跑了起来。她必须向Weiss的方向跑过去,扁酒壶在行囊中碰撞出叮当声,她像一架雪橇轻快地滑下山。
Ruby翻身的时候咂咂嘴,发出满意的呢喃声。睁着眼睛的Weiss眨了眨,她起床,踩在符文上,探头看见Ruby睡得正香,嘴唇翕动,好像在梦里喊着什么。Weiss又瞧了她一会儿,看到她露出的手指紧紧地捏着被子。于是Weiss什么也没做就下来了。对面的上铺是空的,隔壁书房没掩好的门缝里透出一线荧屏的绿光,她就知道Blake还没有睡,依然持续向烧得滚烫的铁炉里添加燃料。她轻轻叹了气,向那扇门走去,穿着拖鞋,脚步轻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