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无标题

作者:homeostasis
更新时间:2014-09-16 10:59
点击:419
章节字数:3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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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亲王薨了。

得到消息时,显玗正在一个小房间里练习发电报,头上箍着厚重的耳机,手指机械地叩出嘀嗒声。

她感觉到地板的震动,随着来向看去----川岛浪速拿着一个信封进来,脸上挂着泪痕,苍白的面庞上凹陷着黯淡的血红双眼。

只觉得一阵令人晕眩的耳鸣穿刺大脑,她的手指死死按在了发报器上。

行船。

她已十年未回过那片大陆,脑中重现着那一座座牌坊、一支支钩心斗角的檐牙、一声声市井中隐现的吆喝----和随之飘来的一阵阵香气:烤白薯、驴打滚儿、肉夹馍......

最起码能见到额娘了,只可惜自己羽翼未丰,不能将她从牢窟救出。失落之余,额娘那枯瘦细弱的身形又映现在眼前,她归心似箭,恨不能直接开走军舰上的飞机。

她又依次忆起兄弟姐姐们,她想他们一定会到胡同口等她,七哥会夸她长了见识,十姐会说她长高出挑了。她给每人都准备了时下京都新奇的玩物饰品,希望到时不要搞混了才好。

京城依然蕴藏着古旧与森严,只是比起十年前来,西风刮得更彻底了些。父辈王公大臣们种植的实业救国之树,仍在挣扎中寻找着一片沃土。她浏览着一间间洋货铺丶西装店和西餐厅,直到视野中出现那埋葬着童年的大宅院和扑天盖地的白。

下人们几乎不认得她,看了她和川岛浪速的架势,只当作是来者不善,急忙进去报了信。

出来的是七哥宪奎,他因亲历了过继显玗一事,信也是由他所写,所以静静地把两人让了进去。路上川岛浪速絮叨着自己的哀悼,宪奎无声地点着头,也不忘断续地报以真挚的眼神。

一见到棺椁,川岛浪速更是失控地以头抢地,哭倒在灵前,连声呼号着肃亲王名讳。长兄宪章听後皱眉,让下人搀了下去好生伺候,又干咳了一声,给宪奎使了个眼色。

显玗这时注意到灵堂里拥着大约二十来人,可她已认不出这些久违的面庞。而他们也正都盯着她,营造出一种众目睽睽下的压抑感,而後又冷漠地撇开头。

「你们都盯着我干什麽!」她看见这一幕,鼻腔中回荡着无法去散的怒气,喷洒在胸前,几乎溶化制服上的铜扣。

「当初都躲着不去日本,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来给我撂脸子,什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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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绣担心知檀回去太晚会受责难,便劝她早些离开。两人刚走下楼梯,就听见房中传来穿衣的动静,随後门口现出了显玗苍白而狼狈的脸。她一只手胡乱扣着衬衫扣子,另一只手拖着外套,趔趄地倚靠着扶手下楼。

文绣见状,忙劝阻道:「显玗,你身体很虚,今晚就在这儿休息吧。」

她牵强地笑了一下,脚步并未停住。

见文绣还欲劝她,知檀马上抢了话:「文绣,别再留了,她这是信不过我们。」

显玗转头去看她,却只得一个背影,她无奈又惨淡地笑了下,挤出几个枯竭的字:「傅掌柜的,明早请勿失约。」

知檀听後,抓起Ansley开的处方,塞进显玗手里,不经意间又瞟见她愈加惨白的脸。她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喜欢眼前这个人,很容易生她的气,可又不知道缘由。

「你就是没有那一身伤,也已经是无可救药了!」


第二天一早,冯兆存执意要送知檀到张府,她也不好多拒,只能让他开车到了约定的胡同口。他们大约早到了十几分钟,车子停下来,嘈杂的引擎声消去,陡然的静谧让知檀有些尴尬。冯兆存也抓耳挠腮地想着话题,见车後座上恰好放着一摞绸缎,於是笨拙地聊起了布品出新的设想。

他眼角与口角都噙着浓醉似的笑,他想,如果刚嫁进冯家的她是阳春里的蓓蕾,那现在的她就是盛夏的花蕊,蓄藏着未散的清纯,迎接着将来的丰韵。阳光烘得她的脸红扑扑的,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前方的一辆轿车里下来一个女子。

女子身着深色绣花旗袍,如抹漆的黑发流覆於身,腰肢轻盈,线条利落果敢(他第一次用果敢这个词形容一个女性的身材),整个轮廓书写出一丝冶艳与----神秘。

她走过来,停在车前,朝知檀轻挥了挥手,腕上的玉镯也随着动作跳跃着。

「难道她就是......?」他没有看见想像中矮个蓄小胡的日本人,心里略微失落。

知檀「嗯」了一声,下车去拿那几叠绸缎,冯兆存赶忙去帮。

「嫂子,我跟你进去,我不放心。」他抱着那叠布,像是攥着一张进张府的门票。

显玗见状自持不住,终於笑了出来,笑声失了些往日的元气,调笑意味却十足: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

「你...住口!」知檀厉声止住了她,又避着目光告诉冯兆存不必。冯兆存则有些奇怪这两人之间的气氛,说熟稔也不是,说对峙也不像,於是更想跟上看个究竟,可没跟几步,面前就横过一只手臂。

「傻小子,这府里今天就只有一位姨太太,你这样人高马大的,他们能让你进去吗?」显玗尽量保持着耐心,只是笑意已然冷却了下来。

「放心,一定把你嫂子全须全尾儿地带出来。」她过去接了知檀手里的布,向大门走去。

知檀对冯兆存笑了一下,也让他先回去。


门口站岗的卫兵见两人走来,立刻叉了腰,做好了仗势欺人的准备。

显玗软绵绵地笑了一声:「军爷,我们给马夫人送料子来了。」

「没听夫人交待过!」他一脚踏着一旁的条凳,手肘搁於膝上,托着脑袋挑衅地说着。

显玗的笑容更开了,她倾身上前,不动声色地往那人衣袋里滑入了几块大洋。

「军爷是贵人多忘事,马夫人订的料子已经在这里了,难道还有假吗?」

他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是有这麽档子事儿,进去吧!」

「这个小妮子怎麽不爱说话?」她们正要略过他时,他伸了手想从後面占知檀的便宜。

显玗眼疾手快地拉过了知檀,那人便扑了空,手落在显玗臂上。

「哟,军爷,您老手粗,当心划了我们的好缎子。」

她赶忙携了知檀进门,伏在她耳边说:「这才叫兵痞,你紧跟着我,少说多看。」

见了个扫院的丫头,显玗道明来意,那丫头进去了一会儿,扶了一个女人出来。

那女人并无多少姿色,小巧而已,衣着朴素,看似处处避免张扬。

「我并没有订过缎子,你们一定弄错了。」这口气显示出她是一个没有多少脾气的人。

「我们知道马夫人您没有订过,可您是大帅跟前的红人,我们做生意的就得来孝敬您。」显玗走上前去,把料子给丫头抱着。

马月清也常听人给寿夫人念礼单子,只是还没人指名点姓地给她送过,她甚是羡慕,这回真遇到了,却无措起来。

「你们两位姑娘家,是做生意的?」

「是,天津卫的老字号和润记,就是我们家里的产业。」知檀看着显玗的眼色,柔和地答了话。

显玗接了:「家里的男人不敢来叨扰您,所以派了我们妯娌来拜访。」

知檀看了她一眼,只得陪上了笑。

这马夫人并不傻,念的戏文多了,世道还是懂一些的。

「可是,我有什麽能给你们的呢?」

显玗正等着这一句:「夫人是个精明人,我们就不绕弯子了。听说奉军的军需厂正赶做冬用的军服,如果您能给大帅那里递上一句话,用我们和润记的料子,那就是我们的大恩人了。」

马月清摆了摆手:「这是大帅的军务,我插不上嘴。」

「马夫人谦虚了。这样,我们先不说外道话,夫人您有一位至交小友叫莺儿的,我现下正照顾着。」

她听後马上变了颜色:「莺儿?她怎麽会在你那里?」

显玗正打量着庭中的荷花潭,神色轻松。

「说来也巧,我前些日子打梨园班门口过,见她被老板打骂得实在可怜,就赎了她出来。谁知道她和您有这麽一层关系,我可是不敢把她当使唤丫头用了。」

马月清沉默了半晌,支走了小丫头,显玗见她收了东西,心下一喜。

「我要先见见她人。」

「不瞒您说,莺儿正在门外。」


知檀并未料到她藏有这一手,适才也没在外面看见什麽小姑娘,难不成显玗想绑了她?

马月清跟着她们来到门口,显玗过去开了车门,叫了声「丫头」。一个梳羊角辫的女孩儿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马月清看了忙冲过去,两人姐姐妹妹地叫了起来,抱头痛哭。

显玗把车门合上,让她俩好单独聊聊,又走过来和知檀站在一起。

「你这样曲线救国是何必呢,直接用莺儿钓她出来不好吗?」知檀不解地问。

「借口呢?这年头,要演就要演奸人,我不用你的生意和承包军需厂供应做幌子的话,谁都会怀疑白做好事的人。况且,军服供应确实是笔大利润不是吗,不用谢了。」

「我可没有谢你,别自作多情!」她往边上挪了一步,手腕却被显玗收住。

「你说得对,是我应该谢谢你,傅掌柜,昨晚有劳了。」她看她的眼神,是有一丝疲倦的澄澈。

她们这样靠近站着,知檀更觉得她穿旗袍的样子特别,她想也许是她常年骑马训练的原因,所以体态才流畅如修竹一般。

「我不常穿旗袍,怎麽,傅掌柜觉得别扭?」她被她盯着,目光却一点也未闪躲。

「......」她松了她的手,朝车的方向看了看:「那个小孩子是?」

「马月清在梨园班唱戏时的旧友,小丫头唱青衣的,嗓子不错。有空你到我那里去,听她唱一出「贵妃醉酒」,活脱脱一个梅兰芳。」她语调中有几分骄傲。

知檀摇头冷笑道:「一个小孩子,你也拿来做工具?」

她并不争辩,朝车的方向注视着。马月清在车里爱怜地掐了掐莺儿的脸,看情形又说了几句慰藉的话,才又不舍地出来,走到显玗面前。

「你们的事我应了,但求你们好好照顾莺儿,现在我在府里没有名份,不好生事,况且,我也不想把她接进来,她还那麽小,万一......」

显玗接过话来:「您说的是,这样吧,只要您想莺儿了,就差人送个信,我遣车子来接您,或到外面,或到我家里,见上一面叙叙。」



冯兆存与知檀回到厂里,看见冯继业正端详一件才下新机器的布,他见他二人进来,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去,看来兴致很高。

「你们来看这阴丹士林蓝,颜色多正!德国机器就是不一样,从配色到烘干,都是一等一的技术!」他神采飞扬地说着,不见了几分衰老之气。

冯兆存也得意地整了整领带:「我没骗您吧,爸?前几天你还说我把德国都吹上天了,可人家技术就摆在那儿,不得不服呀。」

知檀也不由微笑起来:「爸、兆存,你们爷俩聊着,我去铺上查查账。」

「嫂子我送你!」他马上丢了布,迈腿跨了过来。

「不用了,你一个大留学生,被我当专职司机使怎麽成?」她已经递了眼色给左师德,让他出去安排老张开车,自己也边说边往门口走着。

呆呆地目送知檀走远,冯兆存才又转过身来。

「爸,我觉得嫂子是我见过最有学识、最有才干又最懂新思想的女性了。」他见冯继业今天心情很好,一定很好说话,於是想试试旁敲侧击。

冯继业低着头,从眼镜上方看着他:「怎麽?让你妈也赶紧给你说一个?」

「不是的,爸!其他的女孩子我都瞧不上!」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声音突然古怪而颤抖:「混账东西!你不听听你自己都说了什麽!她可是你大嫂!」

冯兆存也提了音量:「爸,现在什麽年代了,是嫂子又怎麽了,大哥他不是已经......」

他脸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记。

冯继业紧咬着牙关,使得两侧的咬肌清晰可见。

「爸!」他保持着被打後的姿势,眼睛恨恨地看着地面,「您也是经历过新式思想的人,知檀这麽一个聪慧清丽的人,难道活该守一辈子寡吗!」

「不是她活该,是我活该,生了你们这些畜生!她不该守寡,那我就该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您这是偷换概念,大哥的事,不是任何其他人的错,惩罚也不应该延续到我们身上。知檀在这个家里这麽些年,是什麽样的人,大家有目共睹,依我看,只要是好男儿,都会倾慕她!」他觉得眼前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填满了不可理喻。

「你住嘴!少拿你的新式词语来教训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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