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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道場裡出來,天已大亮,嬌紅的朝霞撥散著慵懶的雀鳥聲,時至初夏。
顯玗埋頭小心揉搓著手上的繭和水泡,在廊下蜷著身坐了,側看去像一只在冬季下樹覓食的松鼠。
庭院裡盛水的竹管時滿時空、將起將落,每當水流干時,都啪嗒一聲彈起,像一條細細的吞吐著時間與生命的通道。
一個儒弱的身影推開了柴門,循著石子路向會客廳走去,被她喝住了。
猶疑之後,他走近了來面對著她。他今日穿著文官制服,瘦削的身材得到了一些視覺上的彌補,眼神仍如慣常般閃爍。
「你怕他。」
他不語,因為這已經是她的結論,而不是一個問題。他微微屈了身,轉而向會客廳走去。
顯玗憤憤地回了房,開始打點行李。第二天她就要啟程去參謀\\\總部的訓練營,接受高等間諜的培養。在那裡,她將學會外語、諜報、射擊、飛機駕駛等等技能,她心懷著刺激,因為酷愛挑戰;卻又難掩落寞,畢竟正值年華。
川島浪速沒有一天不在提醒著她,做一個武士最可怕的不是失去了刀,而是失去了心中之神。他在她房裡貼了面大清龍旗,讓她每日書寫一百遍“恥”字,這樣一來,她心中積蓄著許多無頭無尾的仇恨,仿佛自己是一條枕木,必須心甘情願被轟隆地碾過。
她問過他,這樣的話自己留下了什麼。
他的答案是:帝國的圖案。
顯玗的人手並沒有在大河村打聽到多少馬月清的底細,原因是那年的災荒促成了眾多餓殍與遷徙,賣兒鬻女十分尋常,沒有人覺得有必要去記得那段凄慘。
可打探也並非全無收獲,小方八郎向她彙報說,當年馬月清待的戲班裡,有個叫鶯兒的小學徒與馬情深意重,據說分別時哭天抹淚萬般不舍。顯玗覺得此人收來有益,於是派人去綁來了戲班子的老板。
那人被扔進了她的辦公室,顯玗一站起來,他馬上哀嚎著爬向牆角——此人五官十分緊湊,眉毛過於粗長以至綿延相連,眼珠頻繁翻動。
「你班子裡有個叫鶯兒的?」她不再靠近,倚在桌沿上問他。
「回軍爺,啊不,軍……我干脆叫您奶奶得了,您要鶯兒我給您送來,我家裡還有老婆孩子,求您千萬放了我!」他雙腿發軟,迫切想找個支撐。
「我是要鶯兒,但是要你做一件事。」
他終於癱在地上,胡亂地組織著字句:「我甘願當您孫子,只要不死,您要我做什麼都成。」
「明天上午九點左右,你找個茬兒在門口打罵她幾下子,讓她哭喊幾聲,不許打得太重,給我留口氣,聽懂了嗎?」
「就……就這?」
「干好了,我保你以後常上大戶人家唱堂會,日子過得滋滋潤潤;可你要是今兒晚上敢撒丫子跑了,那就是一個死。」
「您就是借我倆膽兒我也不敢啊!您就擎好吧,您就是不說,我也三天兩頭的就得打她。」他終於能撐起手抹抹額上的汗,只是腿還是軟得厲害。
她嗤笑了一聲,又交代了他次日應如何演戲,幾次三番叮囑後才讓人把他攙走。
翌日,顯玗和小宋開車到了戲院門口,那男人果然正抽打著一個女孩兒。
那小姑娘約莫十四五歲的年齡,綁著羊角小辮兒,此時正驚慌失措地躲避著刷刷作響的藤條,嘴裡嗚嗚地哭喊求饒。
她皺著眉頭在車裡等了一會兒,把小宋支了過去。
戲演得很順利——一位路見不平的義士,在人群中喝斥了虐待童工的戲院老板,並給小女孩贖了身。
當顯玗看見鶯兒被帶進車的時候,竟然有些無措。她知道自己去日本後五年,額娘又生下一女,名喚默玉,如果活著,今年也該這般年紀了,她想見這妹妹,也一直找她,卻不能如願。
「丫頭,」她看見鶯兒瑟縮在一角,辮子蓋在枯瘦的手臂上,便伸手拍了拍她的頭,「別怕,以後沒人再打你了。」
小丫頭並沒有回答,這孩子經此一變,一是怯生,二是受了委屈,三是她沒坐過這四個轱轆的怪物,又懼又悲又驚,還沒緩過來呢。
晚上顯玗再去看鶯兒時,她已吃飽睡足洗淨,換了嶄新的衣裙坐在房裡,神色仍舊是心有余悸。
「丫頭,我給你拿點心來了。」顯玗故意抖了抖紙袋,誇張地聞了聞,「來瞅瞅都有什麼——栗子、炸糕、炒紅果兒……」
鶯兒謹小慎微地抬了抬頭,憋出一句:「謝謝您。」
她也松了口氣,笑了。
「你叫什麼?」
「鶯兒。」
「在戲班子裡唱什麼?」
「唱青衣,學的是梅派,就快登台了。」
「在天津衛有親人麼?」
鶯兒垂了頭,低嘆道:「沒爹沒娘,只有一個一起學過戲的月清姐,可前些日子她被張大帥討去做老婆了。」
顯玗說她能想辦法幫她見到馬月清,雖然有些難辦。
「真的?!」鶯兒近乎跳了起來,本以為自己不過又是被轉賣了一次,可現在受到的待遇卻如此不真實,莫非自己是趴在戲台子下面看《黃粱夢》走了神?
「黃粱倒是沒有,可是炸糕卻快涼了。」
鶯兒聽聞,羞澀地湊到桌邊,拿了一塊放進嘴裡。
顯玗看她津津有味地吃著,覺得自己得到了極大的認可,她從來不知道,小人物與小東西會帶來這麼大的樂趣。
「你剛剛說你快出師了,想登台麼?」
「想!」雖然嘴裡塞著東西,但這個字鶯兒卻發得十分清楚,「想唱成角兒,這樣就能穿著金絲繡線的大紅蟒、披雲肩、掛玉帶,還能讓人伺候我換戲服、穿繡鞋、叫我『老板』。」
「這有何難,你跟我過來。」
鶯兒也去大戶人家串過堂會,知道許多有錢人家裡有戲台子,可沒料到顯玗家的戲台竟然是雙層的,天井中還建有噴泉池子,每處雕欄上都刻有名段子裡的故事。
顯玗看她呆呆的,就笑拉了她到後台,指著層巒起伏的飾品說:
「這些行頭,以後都是你的,要不合適,我再差人給你做。」
鶯兒看著滿屋子的戲服,不由自主地用指尖小心觸摸,如數家珍地念叨著「這是行雲流水紋」「這是團鳳蟒」「這是行龍黃蟒」......
「你剛剛不是要謝我,那就唱一出吧,鶯兒老板。」
她的笑聲脆脆的:「好!你想聽什麼?」
「就唱穆桂英取帥印,聽得戰馬嘶鳴那一段吧。」顯玗說著拿過一把琴,起了快板的調子。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屬於他人,藩王小醜何足論,一劍能當百萬兵,
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
前段時間賣出的布,使賬上回了一筆流動資金,知檀打算用這筆錢進一批坯布,以備新機器到時開工。她現在除了去櫃上廠裡,還要到市面上的布鋪探探行情,披星戴月,只是想把日程填滿。
這天提著資料回家時,飯廳已經擺好了晚飯,馮繼業柳氏夫婦坐在席上,一洗往日愁容,正爭相給對面的人夾著菜。
那人背對知檀坐著,聽見響動忙轉過身來,眼裡有切切的盼望。
「嫂子!」
她虛著眼睛想了一下:「兆……存?」
他三兩步跨了過來,卻擁抱不是,握手也不是,尷尬地張開手傻笑著。
她馬上拍了拍他的肩:「行啊,長成大小伙子了,爸媽盼鳳凰似的把你盼回來了。」
馮繼業卻在後面出了聲:「是不是鳳凰,還得練練才知道。打今兒起,你聽你嫂子的,從底層做起,不許挑活兒乾!」
馮兆存並未轉頭,笑著應了,聽見知檀叫他吃飯,才挪了腿。
知檀放下包,馬上去接了下人手裡的托盤,給公婆敬了茶,在最靠近柳氏的位置坐了。
「兆存,我最近要進一船坯布,想聽聽你的意見。」
柳氏正把蒸的桂魚推向兒子,聞言責怪道:「飯桌上就別談這些了。」
馮兆存並未多想,馬上護道:「沒事的媽,嫂子也是為家裡操心,您讓她接著說吧。」
柳氏沈聲,用筷子撥下魚背上的細肉,夾進馮兆存碗裏。
知檀面露窘態,有些為難地繼續著:「如果進日本坯布,以現在的資金,能買三萬件,印出來的成品價格質量和市面上差不多;如果進英國貨,同樣的價錢只能買兩萬件,但是他們用的印度棉質感上乘,比市面上的都結實,但是賣價就貴了。所以,你看……?」
除了給知檀倒沙示的片刻,馮兆存都一直目不轉睛地看她。
「我回國時一路上看了看,現在時局不穩,老百姓只圖買得起,不圖買得好,英國棉布雖然上乘,可是銷路並不見得好。日本布雖然次些,可廠裡不是要進新機器了麼,我們可以在顏色和耐光度上取勝,您說呢?」
她微笑點頭,表示正合心意。
馮兆存立時像是上了發條,手舞足蹈地講著在德國的見聞,只要知檀稍有一絲笑意,他就像是得到了十足的鼓舞,完全顧不上動筷。
馮繼業聽著兒子的談吐,面容緩和,只是柳氏臉色陰冷,一餐無話。
德國人的敬業與嚴謹是聞名世界的一大民族特色,這不,機器剛卸了船,這位德國工程師就督促翻譯帶他去廠子裡安裝,說什麼也不去飯店。顯玗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親自開車把他送到了廠房。
她見知檀身邊新跟了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一見面就和德國人打得火熱,德語之流利,讓一旁的翻譯臉色有些尷尬。顯玗一副並不在意的神色,因知道這裡沒自己什麼事,於是索性坐回車裡閉目養神。
大約半小時後,車窗上傳來敲擊的聲音。
顯玗乏倦地睜開眼,搖下窗戶:「傅掌櫃的,尊駕這是?」
「這邊的事辦成了,該做你的事了。」
她闊朗地笑了:「成,今晚得空麼?吃個飯?」
「我說的是正事。」
「您倒是比我急,得,今晚上說戲,明天一早去,您意下如何?」
一路上顯玗很健談,大肆介紹著這家新開的川菜館,把色與香都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想用一個「味」字吊住知檀的胃口。知檀並不上她的套,只覺得顯玗這人竟也有孩子氣的一面:比如每講到興頭上,總會迫切地觀察聽者的表情,渴望得到些應和。知檀便故意只冷冷地提醒她看著點路面,於是顯玗像是個唱雙簧的,頻頻給自己圓場。
她對川菜果然很有研究,以至於能用四川話和堂倌點菜。
「麻婆豆腐、回鍋肉、鍋巴肉片、水煮魚、尖椒烏骨雞、紅油菜苔兒、涼拌折耳根、川北涼粉兒……嗯,再來兩碗擔擔面。」
堂倌想說什麼,遲疑之後還是拿著菜單下去了。
「你點東西都是這麼個點法?」知檀實在是忍不住。
「我怕一個人吃飯,所以每次都叫一大桌子菜、放好一圈兒碗筷,這樣別人就以為我在等朋友。」
她臉上的笑意仍然很輕松,摩拳擦掌地擔任著講解的角色:
「這麻婆豆腐,同治爺時就有了,因為創這道菜的老板娘臉上有麻子,才得此名。」
「這幾樣菜,本來都是窮苦人吃的,辛辣過癮。可是後來穿長衫的也常光顧,據說這些人羞於讓人看見,吃的時候都左顧右盼,所以這類吃食也叫做‘兩頭望’。」
「等會兒鍋巴肉片上來的時候,你一定得注意看。」
知檀每嘗一道菜,她都傻笑著邊搓手邊看她的反應,或是送水、或是遞紙,又叫了一壺竹葉青自斟自飲起來。
她今天喝酒的勁頭不太對,頻頻把盞之後,神情與動作顯出遲滯。
「你要是醉了,我可不負責送你。」見顯玗又倒了一杯,知檀伸出手搭在她腕上。
她輕輕褪了她的手,再咽下一杯,聲音在酒杯裡繞著,嗡嗡的:「今兒可是個好日子。」
「是你的生日?」
「算是吧。」
出來時,顯玗走路已經踉蹌,知檀不得不坐在了駕駛的位置上。她問不出她家的住址,無奈之下只能決定開去自己的別院。
顯玗靠坐在一旁,呼著酒氣,雙眼半睜,目光渺渺,映射出遠處霓虹的色彩。
知檀正要發動車子,右手卻被抓住。
「我十年前,朝……」顯玗指著自己左胸口,「這裡,開過一槍。」
知檀一驚,遲疑了片刻,輕輕問她為什麼。
她壓抑住即將噴出的酒味,以問作答:「為了......活下來?」
被下人們架到床上,顯玗始終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囈語中夾雜著含糊的中文與日文,知檀和文繡兩人站在一邊,不時幫她擦去些冷汗。
一陣不安的沈靜後,文繡突然開了口:「聽婉容說,顯玗很小就被肅親王送去日本,再回來時,卻是因為聽聞了肅親王的死訊,而家裡也已近分崩離析。她一直覺得她父親是立憲大志未遂、郁氣凝結而終,於是想用滿人復國給他祭奠。可是眼下的旗人們,除了遛鳥、鬥蛐蛐兒、抽大煙,你還能指望他們干什麼?」
知檀不停地去壓好被顯玗掀翻的被子,又用棉簽沾了水去拭她干涸的嘴唇。
從客廳傳來的鐘擺聲,與心跳合著拍。
「……小方……鎮痛藥......」顯玗又嘀咕了幾個模糊的詞語。
知檀聽她這樣,馬上站了起來,開始披外衣。
「文繡,你幫我照顧一下她,我去英租界找個醫生來。」
她在租界有個醫生朋友Dr.Ansley,是位和藹的中年女士,雖然在工作時間以後拜訪不太禮貌,可她也顧不了許多了。
因顯玗一直嚷著要鎮痛,人又意識不清,Ansley只好脫下她的衣服檢查——只見顯玗身上有各種形狀的疤痕,其中以槍傷與利器所傷為主,傷口愈合後新添的粉紅,平添著一處處異樣的新生。Ansley有些詫異,其實又何止是她,知檀文繡也只是勉強保持鎮定,解釋說顯玗是軍隊的人。在Ansley給顯玗重新穿衣時,知檀迅速地留意了一下她胸口處,那處槍傷泛著的暗紅,仿佛凝封冰中的一片落紅,在酒精的作用下搏動著。
Ansley判定她的難受來自槍傷後的神經痛,加之對鎮痛劑的依賴,中樞對藥量的要求已經非常大。她嘆息地搖著頭,坦白這是大多退役軍人遇到的難題,許多人能在槍林彈雨、血肉飛濺的危險中存活,卻忍受不了體內纏繞整個後半生的鈍痛。她提起一位一戰老兵的故事:這個在動亂時期浴血的人,最終在和平年代選擇了死亡。
其實人世間哪裡需要挽歌,醫者不能治愈的那一部分,就是對這片土地最徹底的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