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心曲暗传
“好啦,好啦,我都没生气,你就别生气了。”这回换做蓉子低着头哄江利子了。明明她才是心情沉重的那个人,可是看着那个人双手枕头,眼睛气愤愤地瞪着屋顶,撅着嘴巴的样子,没来由觉得好笑,心中的阴霾也像是被阳光晒过,慢慢地蒸发殆尽。
“哎呀,要不要我拿个镜子给你照照?你有没有发现过你嘴巴撅起来像个喇叭?”蓉子说着自己笑了,情不自禁伸手拨弄着江利子的喇叭嘴。手感真好啊,软软的,暖暖的,润润的,不知道这么美好的唇,有没有被人一亲芳泽……
蓉子心中一凛,赶忙收住自己开始失控的思维,定了定神,回到刚才的轨道上:“那我今天猜你失忆前是不是喇叭花,不,应该是喇叭花公主吧?”
尽管蓉子展现了自己的幽默感,可是江利子一点儿也不领情,她虽然不再撅着嘴,可还是悻悻然地坐起身来:“我是为了你才会生气的,瞳子摆明了给你一场注定会输的官司,你为什么要接受?这不像是聪明理性的水野蓉子律师。诶,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蓉子轻咳一声,伸手把几缕头发撩到耳后,回避了最后一个问句,她又重新摆出律师的模样,说:“可是现在瞳子遇到了困境,全日本能帮助她的律师只有我。在其他律师面前,她甚至都不能把她爷爷的病情说出口。”
江利子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她的脸,清澈的大眼睛里带着孩子气的专注与生气。蓉子被她看得很不自然,不由得抚摸了一下脸颊,低声说:“我的脸……有问题么?”不会是刚才的脸红还没消退吧?如果这个缠人的家伙继续问,自己该怎么回答呢?
好在江利子说话了:“我在看你是不是圣光护体,圣母附身。”
蓉子松了口气,笑着敲了一下江利子的额头:“你就会胡说八道。”不过她还是温柔地补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生气,我明白,也很感动。”
“蓉子,你这样真的好么?”蓉子的气量和温柔让江利子的情绪也平复下来,她担忧地说,“别人塞给你一个必输的案子,而且是豪门争产这种媒体关注的大案子,你是刚刚出道的律师,还没上过几次法庭,输赢对你很重要。”
“是啊,输赢,输了怎么办呢?”蓉子莫衷一是地笑笑,在江利子身边躺下,目光凝视着天花板的某一点,似在深思,“输了当然很不好,可是一直赢就很好么?”
“那是当然的了。”江利子也躺下来,和蓉子并头而卧,“律师好像是以胜率来排名的吧?而且你不是说过你大学时的偶像妃英理大律师,是法律界的不败女王么?”
“那时候我还年轻呢。”明明现在还是很年轻,却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蓉子不仅轻声笑了,“现在想起来,不败真的好么?从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人生是不完整的吧。这世上从来没有人不败,如果在法庭上不败,那么会在其他地方失败得很厉害吧。因为要维持不败,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和痛苦呢?这些赢了的案子里,又有多少完全是靠了自己的实力,而不存在侥幸呢?当遇到新的挑战时,会不会为了维持不败而心生退缩呢?有时候在面对应该做的事,会因为怕失败而违背初衷故意回避呢?会不会在睡到半夜,想到堆积得高高的纪录不知何时会倒塌而惊出一身冷汗呢?我可不愿意背负着这样沉重的人生。如果失败注定到来,我倒是希望它来得早一点。因为我相信今天即使失败了,我也会用自己的头脑和双手,把失去的东西一点一点挣回来。”
回答蓉子的,是一片沉默,过了好久,她才听见江利子轻柔却迟疑的声音:“蓉子……”
“江利子是要嘲笑我这个傻瓜吧,那就尽管地嘲笑吧。”
“不,我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我的想法。”江利子的语气里的确没有半分嘲笑的意味,可是她好像也不太会表达什么叫做敬慕。也许在她曾经的世界里,她总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她会嘲讽、会毒舌、会煽动、会命令、会为人师、会不耐烦,却唯独没有一个品质高尚的人教给她做人的道理,让她不自觉地心生敬意。也许她曾经的生活中根本不乏德才兼备的恩师与良友,可是那时的她太傲慢太叛逆,以至于没有任何静下心来去聆听和接受的可能。如果不是因失忆而流落至此,她从来不会意识到,身边也会有值得她尊敬的人。
“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啊。”蓉子带着一点羞涩,此时她比平常的冷静理智,更多了几分惹人疼的女人味,“只是有些事我觉得应该做,就必须去做,哪怕会付出代价,我也会心安理得。”
“好吧。”江利子淡淡地说了一句,清淡语气背后的不容动摇的坚定却是在做了一个决定,“蓉子,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你说吧,如果我能帮得上忙,你就吩咐我去做吧。”
“真的?”蓉子侧着头看向她旁边的女人,迎上来的是对方温泉般柔软清亮的目光,让她有一种瞬间被包容其中的感觉。
“当然是真的。”江利子认真的点了点头。她难得会认真,所以认真的样子有种稚拙的孩子气。
“什么都可以?”
“当然,无论什么要求。”江利子的心里,好像有种莫名的期待。
“那么还不赶快起来做饭?我饿了!”
看到江利子的眼睛里闪过的一丝吃惊,蓉子也得意地笑了。逗弄江利子的感觉,真的让她很开心。更让她开心的是,她看到江利子随即跳起身,向她微微一躬身:“遵命,我的女王。”
“老年痴呆症很难证实的。即使在日本这样一个老年人占很大比例的社会,老年痴呆症,或者说叫阿兹海默症都不被家人或周围的人正视。特别是在中早期的时候,会当做记性不好、老糊涂什么的,即使发现了,家人也往往会觉得这是一种耻辱而不愿承认。瞳子不就是这样么?她很难接受敬爱的爷爷会因为得了老年痴呆症而被人耻笑,很长一段时间都隐瞒了这件事。如果不是因为这次遗嘱纠纷,她是不会对我说这个的。”
吃完饭,蓉子和江利子在暖桌前整理需要的文件,蓉子如是说。
江利子撇撇嘴:“身为医生世家,却讳疾忌医。结果还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她早一点公开这种情况,后面写的遗嘱就不会生效了。连这场官司都免了。”
蓉子苦笑:“第一次接到这种被大众瞩目的案件,可是偏偏这么棘手。我虽然不惧怕失败,也说了大话,但是失败了还是会感觉对不起妹妹的信任啊。”
“虽然说失败也未必全是坏处,但未战而先言败,可不是蓉子你的风格。你要成为律师界的女王,这一站就是你成名的开始。即使是输,也要输得漂亮,要让人看到你的实力。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的。”
蓉子未曾想到,江利子会比自己还要相信自己。她心中一暖,可是嘴上还忘不忘损她:“你的支持有用么?法律效用等于零吧?法庭可不是电视里的热血剧,喊两句加油就能赢的。”
江利子对她的那种只在自己面前才暴露的坏脾气已经习以为常,笑道:“我也可以帮忙啊,你知道,我可是很有本事的。”
她话说的骄傲,可是蓉子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的确很有本事。于是蓉子推过一摞资料:“绯山医生帮我搜集了一些有关阿兹海默症的资料,我想了解一下,就算不能在法庭上提及,我也希望能找到其他方式证明松平老先生因为健康原因可能造成受人蒙骗。阿兹海默症既没有有效的诊断标准,也没有特效药。英国的帝国理工大学医学院是这方面研究的权威,这本最新的《自然》杂志登载的有关阿兹海默症诊断和治疗技术的论文,是一位在读的女博士写的。你英文比我好,帮我看看吧。”
江利子一目十行地看完,把杂志随手一扔:“基本上没有用。不要说这位女博士研究的基因诊断技术还在试验阶段,就算能获得法律认可,她到哪里去弄松平老先生的DNA,老先生都变成骨灰了吧。”
蓉子仍抱着一线希望:“要不,你去联系她一下?也许她又开发出什么新技术呢?她是这方面的权威,也可以向我们介绍一下有关情况吧。这位叫玖我夏树的女博士好像是日本人,应该比较好沟通吧。”
江利子失笑道:“女博士会好沟通?对于女博士,特别是理工科的女博士,我实在是没兴趣。通常是某种怪人,相貌平平,言辞乏味,性格古怪,头发要么剪成古板的短发,要么是毛毛躁躁地扎成马尾,带着大眼镜,穿着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服装,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而且你确定时隔一个月她就能开发出新技术?而且你让这些傲慢偏执的女博士给我们做科普,她会觉得这是对她的侮辱呢。如果我联系她,会被她骂的狗血淋头吧。我才不去呢。”她话说得如此之刻薄,让人不禁产生某种联想——过去的她是不是在某位女博士那里吃了亏,以至于有如此之大的偏见。
在她滔滔不绝地对女博士品头评足的时候,恐怕不会想到,这位玖我夏树博士会是一位身材高挑、长发如瀑、清丽不可方物的大美人;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和这位美人博士认识,还成为好友。
当然,当她认识玖我夏树的时候,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段话了。
“你不是说要帮助我么?”虽然心里承认江利子说得对,但蓉子情不自禁地失望。不知不觉的,她早已经在心里认定了,江利子在任何时候都会和她站在一起,会无条件的帮助她,而且江利子答应了什么,就一定能做到。
“我精神上支持你嘛。”江利子似乎洞悉了蓉子的内心,笑容中带着几分玩味,“可是我不会承诺我做不了的事。”
“那什么是你做得了的呢?”
“比如……”她又笑得天真无邪,“可以帮水野大律师揉揉肩么?您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让小的为你服务吧。”
蓉子无奈地笑了。看着江利子如此可爱的笑容,她也无法生气。更何况,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让江利子必须无所不能啊。就像江利子说过的那样,就算爱一个人,也没有义务无条件地为对方做一切。况且,江利子是她的什么?什么也不是吧。
她默认地让江利子替自己揉肩。和外表不同,江利子的手指纤长而有力,按摩的点也找的很好,刚刚揉了一会儿,肩颈的酸痛就无影无踪了。
“啊拉,小姐的手法很到位,以前在哪里上班啊?”这种愉快的感受,让蓉子也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蓉子却想不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让身后的人停止了动作。她诧异地回头看去,就见江利子呆呆地,连向来湛然有神的大眼睛,也空空洞洞的。
“江利子,怎么了?”从来都只见她从容不迫,机灵百变,可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就像是被困在一个迷阵中想要突围却无法自拔的旅人,眼看着下一秒就要耗尽自己的精力。蓉子不禁直起身子,轻抚着江利子的脸颊,柔声相询。
不知是蓉子的抚摸还是呼唤,终于让江利子醒过神来。看着蓉子充满关怀的眼神,她的眼睛里有一层泪膜在闪动。
蓉子低声道:“是我说错了什么吗?如果是,我道歉。还是想到了什么,告诉我好么?”
江利子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可终于还是在蓉子柔声追问下倾吐了心声:“我突然想到,如果我的过去像蓉子刚才说的那样,很不体面很不堪,那怎么办呢?”
原来真的是自己的玩笑话惹的祸,居然让江利子从来没有失去的自信被这种假想击碎,还钻进了牛角尖。“不会的,江利子给我的印象是聪明又高雅的人,一定是接受过非常好的教育,家庭环境也是极好的那种。退一万步说,即使过去有什么不好的事,也能够改变,人是在不停地改变的啊。”
“可是,如果我过去真的是一个很差劲的人,感觉就没有资格留在蓉子身边了,蓉子是这么纯净高贵的人啊。当然……”她苦笑了一下,“恐怕蓉子也根本不想我留在你身边吧。”
蓉子却愣住了,她原以为只是自己开的玩笑刺伤了对方,或是对方为自己的失忆而担忧。她却万万没有想到,江利子考虑的、担心的、依恋的,还是水野蓉子。这种说起来可笑,可是又纯真异常的感情,真的只属于这感情世界白纸一般的女人。
一股热流涌上蓉子的心头,感动让她无法不拥抱对方:“不会的,我从没有想过让你离开。”
“即使真正的我是个很坏的人?”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无法改变的坏人。即使你曾经是坏人,现在的你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无论过去如何,我都认定你是我的朋友。更何况,我从来不相信你会是个坏人,人的内心是不会变的,没人比你更温柔了。相信我,我不会说谎。你不是刚刚说过的,我很高尚,很了不起么?”
“可是……”江利子的语音带着稚弱的哽咽,“你连自己的爱情都稀里糊涂,我能相信这样判断力很差劲的你么?”
“你……”在这种情况下还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家伙真的是天生欠揍么?不过看到她如此童稚无辜的眼睛,还是不要和她计较了。蓉子轻顶了一下江利子的额头,轻笑道:“可是我对你就格外厉害啊。就像我每次打你都不会落空,我对你的判断也从不会有错。”
“看来你的命中率只针对我一个,我真的是蓉子命中注定、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呢。”
又看到她含着泪却又得意洋洋的样子,蓉子也笑了。她发现她并不讨厌江利子这样,而刚才江利子那泪水盈盈的眼睛和带着哭腔的声音,让她的心揪得喘不过气来。
“既然没事了,就赶快陪我看资料吧,今天必须写好起诉书呢。”带着点呵斥的语调,像是在掩饰拥抱过后的心跳。
“蓉子还真是不温柔呢,等一会儿,我先把我每天要做的事完成。”
于是在鸟居江利子每天的录音日记里,有多了一条对过去的想象——也许……也许……我是从银座逃出来的按摩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