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戏假情真
“这是爷爷生前的办公室,是他工作了很多年的地方,即使出现了症状,他也会天天来这里。”瞳子手握着办公室的门把手,环视着这间面积不大,略显陈旧的办公室。瞳子的爷爷从昭和时代就在这里工作,这里记录了一个人从青年到老年创业奋斗的全部经历。
“这里的文件和信件我会在法庭的许可下带回去作为参考,不过你想必也和家人说过了,我对案件前景的预测。”说实话,她还是希望瞳子家能够同意以松平院长的老年痴呆症为主要方向进行辩护。为此她来医院已经询问了一些可以在这方面作证的员工,此次来搜集资料也是为此做准备的。可是就怕松平家的态度太坚决,到最后这些证据都没办法在法庭上登场。
“我明白……可是我们还是不希望……”
“好了蓉子,花钱被雇佣来做无用功,我已经欣然接受这种命运了。”江利子在一旁淡淡地说。她是被蓉子叫来帮忙整理文件的。
“我……我们会考虑的。”瞳子低下头,她当然也知道这样要求一个辩护律师,真的是强人所难,而且很对不起人家。
“我想你就算在这里找到再多的证据,也拿不上法庭吧。”瞳子退出去后,江利子声调平平地说,她今天可是一点干劲也没有。
“万一呢,万一瞳子家人改变主意了,我也得做好准备啊。而且我会仔细分析这些文件,找到第二个辩护方向。”蓉子边说便给文件分类,一个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一个药瓶。
医院有药瓶很正常,而且瞳子的爷爷桌上不直一个药瓶,有维生素、补药、治疗心血管疾病的药,不过这个瓶子很特殊,上面只贴了一个标签,标签上是一个条形码和几行数字和字母混合的代码。
“江利子,你看这是什么?”蓉子只不过是随口一问,江利子怎么可能知道这个看上去毫无规律的标签?她已经拿出手机,准备拍下来,去询问药品行业的人士。
出乎她意料的是,江利子从她手中接过这个药品,居然不假思索地说:“这是新开发还处于试验阶段的药品,按照这个代码的规律,这瓶药应该出自英国帝国理工大学的医学院。”
“江利子,你怎么知道?”如果是红酒、绘画这些知识,江利子知道应该还算是正常,而药品代码这种行业秘密,她怎么会知道?当然,蓉子也明白,她的这句问话同样得不到答案。
“我也不知道啊。”江利子果然这样回答,“可是我感觉到,我应该看过这种类型的代码。刚才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实验室,那里有很多药瓶,都是这种类型的代码。可是到底怎么样,太模糊了,就像一个影子,一闪而过就没有了……”她说的对,在她曾经的恋人宫野志保的实验室里,有好几种按这种代码排列的新药品,有的已经被生物药品公司推出市场,但其中凝聚了宫野志保最大心血却最不能公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APTX4869!
可是现在的她,完全不知道。她脑子里充斥了如此这般无数的没来由的东西,她可以俯拾皆是,却不知道从何而来,像是无限虚空中伸出的一个个漂浮的触手,不知哪一个会把她拖入她失落的过去,而她失落的过去,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江利子……”
“你不要再问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江利子第一次如此焦躁地打断了蓉子的话。可是她又后悔了,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抬起眼睛看着蓉子,像一个犯了错却不知道错在何处的孩子。
看着这样的江利子,蓉子又怎能责怪眼前这个无辜的少女?一直以来,江利子甚至让蓉子忘了,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是一个失忆的人。蓉子习惯了她的博学、聪慧、贴心、可爱,还有那些小小的可恶和可气,也知道她爱好新奇特立独行以至于会觉得失忆也是一种难得的趣事,可是却常常会忘了,她也会害怕、会孤独、会为自己未知的过去和未卜的前途而焦虑、而惶恐。
蓉子还能说什么,她将江利子揽入怀中,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她低声说:“我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再问,你放心。”她能感觉得到,江利子纤弱的身体在她的怀抱中,渐渐地止住了微微的颤抖,慢慢地复归平静。可是那个身体并不急于离开,而蓉子的怀抱也不急于拒绝,她们就这样静默无言地拥抱着,好像顺理成章,她们就该这样拥抱,早就应该了。
“蓉子姐姐……”一声抽噎似的惊呼,短促地停在喉咙里。即使怀抱里还有一个温暖柔软的身躯,鼻端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心情还沉浸在温柔感怀之中,蓉子仍然可以凭借这一声分辨出,是佑巳。
一脸惊愕外加做错了事走错了门的表情的佑巳,旁边是稍稍抬高眉峰却并不惊讶的祥子,外加作为主人和引路人的瞳子,她的吃惊更甚,大概在她心里盘桓的念头是——高贵的蓉子姐姐,请来的大律师,居然把爷爷的办公室作为了恋爱基地。
蓉子没有解释,也不想解释。她对自己说,心中无愧,何必越描越黑。而江利子,她本来就天然具有旁若无人的气质。
“姐姐大人,我们只是来慰问瞳子,顺便看看案件进展的。”祥子多年的千金教育让她在学生时代对付老师时游刃有余,可是在面对姐姐大人,还是有些不自然。
“案件我还在继续努力着呢。”蓉子不以为意地笑道,同时向祥子使个眼色。虽然祥子她们出现的时机让她有些意外,但是对于她们的到来却早有准备。今天祥子和佑巳来这里也是她要求的,希望她们能劝说瞳子,让瞳子同意在最后关键时刻能够同意她出示松平老爷子老年痴呆症的情况,让案件有扭转的可能。
而那边江利子用手机拍下药瓶的标签,示意蓉子可以离开了。
等到蓉子和江利子的背影消失在松平医院的大门外,忍了好久的佑巳终于开口:“姐姐大人,你看蓉子姐姐和江利子小姐……”
祥子则是一如既往的高贵冷艳:“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吧。”她丢下面露愧色的佑巳,仪态万方地转身面对瞳子,“我和佑巳还是想和你谈一谈。”
“帝国理工大学?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药瓶的照片发过去,让他们代为辨认?”
蓉子直接否定了:“不可能,任何国家法律都不可能允许试验阶段的药品被用于临床,更不可能允许流到国外。我们的求助时不可能获得答案的,还可能给那位药品提供者带来困扰,会弄巧成拙的。”
“那我们可以直接找那位药品提供者。”江利子毫无障碍地接下了蓉子的那句话,那微笑的样子看来对情况已经了然于心,“瞳子的爷爷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作为一名医生,又是医院院长,他对这方面的医学新闻一定是很关注的,又有足够的人脉和渠道,所以我相信他找的那位帝国理工大学的药品专家,应该是……”
“阿兹海默症的药品和诊断技术权威——玖我夏树博士。”蓉子冲着江利子得意的一笑,像是在说:这世上不是只有你才是聪明人。
“啊拉,我和蓉子达到了思维的同步,这是什么?”江利子咬着指头,眼睛滴溜溜地转,“是不是叫做心有灵犀?”
她的额头上立刻挨了一下,“猜到我会打你么?没猜到吧。所以我们不存在心有灵犀。”说完蓉子不再理她,自顾自地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应该是伦敦的上午六点,那位玖我博士可能还没起床。这样吧,我回事务所准备出庭的材料,你回家去查清楚玖我博士的联系方式,然后做饭,晚饭后我们打电话给玖我博士。”
“我们?打电话的是你还是我?”
“当然是你。你英文比我好。”蓉子理所当然地说,“诶,你有问题?”她发现江利子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品质高贵如你却如此心安理得地驱使我,让我不由得产生了想法。我在想……我修正我刚才对我们之间关系的形容。”江利子慢吞吞地说,“我们这样,心灵相通、互相分担、步调一致,身体关系却如此纯洁,我想你应该把我们的关系做出了准确的定位——我们是一对灵魂伴侣。”
蓉子呆了一呆,她的确是很想反驳江利子的话,可是她迅速地回味了一下江利子刚才说的内容,却不得不承认,除了最后一句话,江利子前面的每一句她都无法反驳,而江利子得出的这个结论,仿佛已经成了被法官大人认定的既成事实。
蓉子的反应只能是扬手去敲她的脑门,可是手刚刚举起来,就感到自己有一种恼羞成怒的尴尬,可是更糟糕的是,江利子只是微微一闪身,就躲过了她的敲击,还洋洋得意地笑道:“我猜到你会打我,这是不是证明我们心有灵犀?”
“你……”亏得刚才在瞳子爷爷的办公室,我还那么温柔地拥抱你!而现在的水野蓉子,只能像警察逮捕犯人时常说的那句:你可以保持沉默……
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什么都对自己不利。
“蓉子,你又生气了?”江利子凑过去,像一只嗅来嗅去的小猫那样乖巧可人。
“麻烦你不要用这个‘又’字,好像我很喜欢生气。”蓉子板着脸说。
江利子笑了:“果然是律师,这样字斟句酌。可是你还是生气的啊。怎么样你才能不生气呢?”她可爱地转了转眼珠,“还是打我一下么?如果你不生气,可以打我很多下的。”
“我不要!”蓉子的语气像个赌气的孩子,“我要你收回刚才那句话,什么‘灵魂伴侣’……”哎呀,仅仅是说到这个词她的脸都会发热,真不知道那个家伙怎么能说的那么自然而然。
“可是我不想收回啊。”想不到江利子又一次违拗了蓉子的意思,她睁大的眼睛里不带着一丝戏谑和淘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真的很想成为蓉子的灵魂伴侣,因为我喜欢蓉子,好喜欢好喜欢。”
即使再对爱情稀里糊涂,蓉子也能听得出那句“好喜欢”不是像孩子喜欢一个玩具,女人喜欢一件衣服的那种喜欢,那种发自内心的真情柔情深情,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就算听懂了又怎样?这种突如其来的告白,来自这个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又如何回应?
于是水野蓉子做了平生最丢脸的事——她落荒而逃了。
等到华灯初上,蓉子才从事务所磨磨蹭蹭地回家。她一路回家的心情是纠结复杂的。
她很生气,生江利子的气,因为这个家伙的那句“我喜欢蓉子”和那双饱含深情的大眼睛,在她读文件、查资料的时候不停地在她耳边、眼前打转;她也在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这么没有自控能力,居然管不住自己,让下午的三个小时白白地浪费了。
怎么办呢?想到这里,蓉子又忧愁起来。说出了那样的话,今后还能好好地相处么?和江利子见面该说什么呢?如果她又说同样的话该怎么办?难道自己还能再次落荒而逃么?就算逃得了今天,还能逃得了今后么?她们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啊。
能够不见她么?还是把她赶走什么的?可是一想到江利子清淡又纯真的笑容,尖刻俏皮又不失温情的话语,还有她为自己做的那么多,自己又怎么会兴起那样无情的念头?
如果哪一天江利子恢复记忆离开,自己会不会舍不得?
可是想这个干什么呢?蓉子立刻在脑海中踢开这个想法,江利子恢复记忆根本就没有任何时间表,也许这个累赘还要拖累自己不知道多久,有时间还是想想今天回家该怎么对付那家伙吧。
此时的水野蓉子根本没有想到,距离江利子离开她,也只有十八天时间了。而在十八天之后,她们会分别三年,自己会那样的思念她,渴望她,整整三年……
坐在电车上想了一路的说辞,如同在庭审之前设计好会遇到哪些问题、哪些突发状况,自己又应该如何应对。甚至细致到该用什么表情,什么肢体语言,她都溜溜地想了一遍。为了这个,她连后天要进行的庭审都抛到脑后了。
可就在蓉子把钥匙插入锁孔之前,她仍然回顾了一下刚才的脑中排练,争取用最平和、自然、优雅的态度去面对门后头的那个人。就怕自己表演的一切,瞒不过江利子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睛,如果被那家伙看了好戏,可真的就糗大了。
不过想来也没什么了,自己最难看的一面都已经被她看尽了,在她面前,自己早就是通通透透的了吧?
想到这里,蓉子松了口气,闭着眼睛把钥匙一转,无论眼前是什么,她都准备好迎接了。
“蓉子回来了。今天我工作得比较晚,晚餐还要等等,你不饿吧?”迎接她的是江利子一如既往平和的声音,瞬时让蓉子产生了一种错觉,今天下午两人之间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
看着江利子靠在门边似笑非笑的样子,即使才思敏捷如蓉子,也不禁一呆。
“蓉子你……”江利子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好像和平常不一样?”
蓉子心里的疑惑不比江利子浅,好在她自控力强,没有流露出一丝的不平静,说:“我其实想说,今天下午你说的……”
“今天下午?”江利子扬起眉头,努力地回忆,突然眼睛一亮,恍然大悟,“你说的是那个……我说,你不会……觉得我是真的……”
“你说的是……”这回蓉子真的不知所措了。
看江利子的样子也同样不知所措:“我没想到……我说这样的话蓉子会当真。蓉子你还真是……”看到蓉子脸色渐渐沉下去,她赶忙摆摆手,“对不起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早知道你会生气,我就不这么……”
她的话被一声脆响打断,一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爆栗击在她的额头。
好重!好疼!
看来蓉子真的好生气!
“以后不准开这样的玩笑,否则我真的会把你赶到流浪人员收容中心去!”蓉子转过身,冷冰冰地说。
虽然生气,可是好歹松了口气,如果江利子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的话,那么蓉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
可是在吁出那口气的同时,又有一种淡淡的,几乎不能察觉的失落,如一撮沉水香燃起的轻烟缓缓升起,将她暗暗缠绕,萦萦不绝。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很喜欢蓉子啊。”这时她听见背后的江利子说用纯得如一泓清水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我的喜欢……而且……因为我觉得蓉子也很喜欢我的。”
蓉子回过头来,看着灯光下江利子莹润如月光般的眼神,像毕业典礼上对老师告白纯真恋慕的中学生,心中怎么也不忍苛责。她叹了口气说:“傻孩子,我也很喜欢你,可是不是那种喜欢。”是的,她对江利子是喜欢的,但和对圣的那种喜欢是不一样的。和圣在一起,会紧张、会挂心、会患得患失,可是和江利子在一起,一切都不需要担心。
“是么?”江利子垂下眼帘,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我是不是可以继续喜欢蓉子,蓉子也会喜欢我呢?”
“当然。”蓉子笑容中带着温柔的宠爱,“只要你好好的,今后不许自作多情,乖乖地听我的话。”
江利子睁大了眼睛,满是期待表扬的兴奋:“当然了!我用了一个下午,已经找到那位玖我博士了,等我的红酒牛肉炖好,我们吃完饭就可以和她联系了。”
蓉子精神一振,在她感情迷茫的时候,只有工作才能让她找回方向,重新回复她精英的本色。对现在的她来说,江利子的这句话,就像那个秋雨连绵的傍晚,她把伞递到了江利子的面前。
仅仅是看着蓉子的背影,江利子也知道此时她的心理变化,嘴角纯洁无瑕的微笑渐渐酸涩,那酸涩的味道,就像是红酒中单宁。一款没有单宁的红酒,轻薄飘忽,就像是没有了灵魂。那是不是只有经历过情感上的苦涩,人才会如一瓶上等的佳酿,变得坚实饱满,丰富醇厚?
江利子也转过身,低声自语:“这样对蓉子是挺好的吧?至少,我们还可以相处得下去,她不会有负担,我还可以在她身边。”她对着炉子上咕嘟嘟地冒着浓香的红酒炖牛肉,嘴角噙起一丝自嘲的笑意,“鸟居江利子,我猜你失忆前是一个演员,至少你在蓉子面前,演技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