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标题

作者:Friedrich·H
更新时间:2014-10-06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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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后来的日子里,安娜确实在迅速康复,卧床期间克里斯多夫替她带来了好些小说,她看得很快,首先是布龙克所著《伟大历程》,一流民族主义者的三流文学,这位前帝国文学会会长曾长期受她父亲关照,也在她家用过餐。虚构的故事中,日耳曼人皮宁为了农民们的生存土壤,于十四世纪末从冰岛扬帆远航,发现了遥远的美洲海岸。出于敬意,还是为那位足足迟了一世纪的意大利开荒者默悼。


于是她干脆让他拿来儿童读物,然后在《睡美人》的插图里看到王子向刚睁开惺忪睡眼的奥罗拉举起右臂行纳粹礼。


6月21号,一年里白昼最长的这一天,安娜在病房里度过了生日,父亲由百忙之中赶来医院,并带来了订制蛋糕,她发现自己胃口格外好,表姐和亲哥哥都在现场,不过艾莎缺席了,但也没有造成多大遗憾,毕竟,德意志立刻就倾尽国力给她奉上了一份不得了的大礼。


第二天一觉醒来,艾莎就来到她身边。这是个星期天,早上7点戈培尔博士在广播里宣读了元首致德国人民宣言:放弃深思熟虑,沉默终于被规模空前的行动所打破。言下之意先斩后奏,几个小时前帝国就向苏联开战了。


进攻挑在夏至翌日,她猜测大概有意于速战速决,仍像一贯的作风,以避免与东欧平原广袤无际的冻土直接打上照面。


艾莎在床边替她朗读克勒昂的《海底隧道》,窗帘轻摇,太阳沐浴着那女人所坐的位置,近年来德意志总是那么容易受邻国侵犯,不得不扛起武器反击,医院广播里的演说滔滔不绝,像蜜蜂的翅膀嗡嗡作响,鼓励性的,诉苦性的,措辞激昂的,总之是时候跟布尔什维克屠夫好好干一架了。与此同时,她随意编着两条辫子,靠在垫着软枕的床头,在喝完早餐特别供应的全脂牛奶后,满怀期望地跟艾莎探讨修筑大西洋底的隧道是否有其可行性,从欧洲直通新大陆,高速列车在水下疾驰,将世界从地理上紧密联系为一体。


“时速295公里,那么一天之内就能从北海出发到达美国东岸。”她说,目光熠熠发亮。


“嗯……不过美国人大概不会特别乐于开门相迎。”艾莎往后翻页,指尖抚过一个发黄的折角——那是安娜从前干的,她瞅她一眼然后笑了,“可我想这是个好主意,很多人都会喜欢。”


艾莎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一阵,示意性地在自己嘴边点了一下,然后指指她。


安娜瞪了瞪眼睛,后知后觉抬起手背去抹唇边白色的奶印子,而对方则揶揄笑着递过手绢,悉心替她擦干净嘴角。也许称呼的改变的确会让人的关系更亲密,但愿这更为轻松的相处方式能适用于她们的命运。


的确,光在德国它就卖出了一百万册。想法大胆且务实的科幻小说,也是她童年最喜欢的读物,不过由于作者还出版了《十一月九日》,不免让她父亲之流的普鲁士军官深恶痛绝,当然该言辞尖刻的反战文学早随柏林的大火化为灰烬了。


《隧道》却是从汉堡带来的,陈旧而亲切。


安娜看着她将折痕压平,出于对童年心愿的维护,以理想主义式的口吻说至少美国没有宣战,也许待战争结束还能携手合作,这样一来,工程也许不用像书中所说花上二十六年。可当布龙克的美洲化作碎片晃过脑海,她意识到不是个好兆头,在命运铁青的面孔之下,讲和或许从来是不切实际的。


从书本间抬起视线,艾莎默默打量她,像个斯文秀丽的中学女教师,扶了一下眼镜:“安娜,战争是靠什么来支撑的,信念,勇气或是武器,还是仰赖雅利安民族卓越的血统去堵上枪眼?”


她似乎已经习惯于放弃无聊的敬语,称呼她名字的声音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且悦耳,像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这么叫了,让安娜感觉实在很奇妙。她犹豫着,向艾莎投去一个试探的眼神,看到女人挑起眉,那狡黠的表情很美,她思索着歪了歪脑袋,凭空创造出“金钱”这个答案,并取用了流血的选项。


艾莎仿佛庆幸般地噗嗤笑出来,将书本合拢于掌心之间:“知道吗,跟你讲话的时候从不费力气,我一直很高兴。”


“当然,关键是钱,只要足够富有,前面那些东西一样都不会少。还有足够多的活人,死人是无关紧要的,我听说在美国,凭裙下的腿长衡量女人的价值……这儿则以子宫的大小。”这是个粗鄙的话题,她皱了一下眉,从椅子上起身去推开另外半扇窗子,黄金般的早晨,初夏的和风同椴树枝的嫩绿色一起涌进来,她回头接下去说,“英国人麦金德在三十多年前提出了‘世界岛’这个概念,而东欧平原即欧亚岛的枢纽,也正是通往世界王座的一把秘钥,当然在该理论出现之前就有不少人是它的信徒了。”


“比如法兰西那位自行加冕的矮个子皇帝,之后就是你们可敬的前任德皇。”艾莎背靠窗方,双手扶上木质的下沿,身后就是一片朗朗晴空,“而现在别无选择,囿于祖先留下的地产,你们仍只能俯首遵循他的教义去跟东边的斯拉夫人一竞高下。不过,英国人倒是务实地替自己挑选了马汉(*),作出同样决意的另有美利坚,当欧洲在大陆心脏忙着开火内讧时,他们早就因为蓝色大海而富得流油。话说回来,不列颠这块飞地始终是脱离不开大陆的,也从不乐见欧洲相融甚欢,尽管桂冠正从它头顶掉落。美洲实则……”


“是一个特大号的不列颠。”安娜咋舌,停顿片刻,“而我全心爱慕的大西洋,也只是更为开阔的英吉利海峡。”


“所以他们暂时可以对这片沼泽地置身事外,那位荷兰裔总统还能用‘花园浇水管’打个聪明的比方。”她点点头,手伸向窗台下,去摘椴树枝上鲜绿的嫩叶。


“你听了美国电台?”安娜不可置信地扬眉。


“可你不也是吗,少尉?”艾莎眨了眨眼,格外诚实地挖苦道,“当然啦,当然,您有领章,而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演员,还不是御用的,您自然能轻易拧断我的手腕。”


那个代号“和谐”的电台网络,加上数万名从亲王大街领薪水的告密者,也从来挡不干净所有声音,其实是毋庸置疑的。安保局的地下监狱有时呈满员状态,不得不分流一部分囚犯至亚历山大广场。她缓慢地闭合了一下眼睑:“美国人是要当欧洲的奶牛场。”苏联人则一贯吃相难看。


“这个国家还年轻,感情充沛,可能觉得战争挺有意思的。”


这样的谈话已然游走在危险的边缘,她们的有感而发竟与部长先生的慷慨陈词并肩而行,不啻为大逆不道。艾莎披散的金发反射着明净的光彩,蓝色缎带从领子下垂落,衬托着她胸前美好的流线,阳光自背后照过来,与她颈侧雪白的肌肤亲密贴合,点亮那些细而透明的绒毛。


“你是否为自己潜在的反动言论感到不安?”安娜拧起眉心,抬手戳了戳窗外,国歌庄重嘹亮地飘荡在医院上空,她宽大的病服袖子落到胳膊肘上。


“闲聊而已,要不然让我们谈谈下午茶什么的。”艾莎貌似委屈地瘪了一下嘴,将双臂环抱于身前,“我也只对你一个人这么讲,因为你是党卫队里最可爱的一位。”


“您知道吗,作为一个女人,您可能聪明得有些碍眼。”安娜危险地眯起眼睛,咧开嘴角似笑非笑,故意再度使用起敬称,“众所周知,德国人庄严赞颂的维纳斯应该是甜蜜的,天真而温顺的,同时又愚蠢得让人想牢牢拥抱,身为不少雅利安男子的梦中情人,您会有负于他们的期望。”


“哦,那恕我直言密涅瓦小姐,依鄙人之见您也不怎么合格。”艾莎侧了侧脑袋,口气轻佻且漫不经心。


她们互相慢慢打量着对方,视线相接,仿佛两头陌生的动物在沉默中凭目光揣测和较劲,嗅闻彼此的气味,椴树叶在窗外的风中沙沙作响,歌声仍在广播里不绝于耳,楼下的庭院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大概音乐引发了什么高潮,而她们突然都荒腔走板地笑出声来。


“有时候我真不搞懂,德国人到底想不想打仗。”安娜仰靠向枕头,双臂垫在脑袋底下,叹了口气,“有时他们看上去的确很不开心,可偶尔又显得兴奋异常。”


“大多数人……”艾莎重新坐回床边,挪了挪椅子,搁下指间那片新摘下的树叶,“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命运’一说当然是最对脾胃的廉价借口,人们仅仅想占尽便宜罢了,包括你和我。不过,好了……收回你的操心吧可亲的小姐,把抢夺王冠的难题留给贵国勇士们。”


女人话锋一转,笑容明媚地伸手替她掖上毯子,蓝色的瞳仁清澈见底。


六月是怎样的季节,温暖干燥的空气,床榻上柔软洁净的褥子,光影里弥漫着分外馥郁的初夏气息,身侧相伴一个表情温和宁静的人,生命所承受之眷顾何其奢侈,还有什么好诉求的?


脱胎于普鲁士、僭越奥地利正统,最终又被操盘肢解的德意志,其实只是日耳曼卑怯的庶子,包含这一特性的初始国家概念在童年模糊形成时,就让她私下倍感亲切,即便那只是最坏的时代,同时远非最好的时代。


而随时间流徙,世界开始展示更包罗万象的面相,抽象化的工作在脑海中变得更为精细,定义拓宽广度,分离出繁复层次,最终只是概括出魏玛共和的消亡,伴随她成长的时代就仿佛戛然而止——然而这并非终点,当国社党走上舞台,德意志的概念也追袭着她继续延展,并切实地于物质层面上膨胀壮大,眼所能见,失业率大幅缩减,人人有活可干,得以告别没完没了的土豆和卷心菜,再也无需面对三千亿马克一升的牛奶,或者一千亿马克的面包,凡尔赛铁笼里的困兽从无处发泄的怨愤与沉珂中重拾荣耀。


如果社民党还稳坐台上,莱茵兰和萨尔就永远不会回归,东普鲁士仍是块隔着但泽与故国相望的飞地。如果德国人该为时下的一条血河负债,那么劳合·乔治跟克列孟梭就早该吊死在绞刑架上,而罗斯柴尔德之流带来黑暗大萧条的经济寡头又要被怎样清算。


安娜向帝国宣誓忠诚时,也并非那么忠诚,但在集会熊熊燃烧的火把下确实是激动的,被激发出前所未有的理想主义,并学会了为不合理作出辩解:至少他给了希望,又奇迹式地逐一兑现诺言,总比魏玛的一无作为要好。


当信仰开始不期然摇晃,宛如火光投射在墙上歪歪扭扭的影子,她不禁开始思索,在柏林被探照灯映亮的天际底下,他们在并肩游行中为之陶醉和踊跃的火焰,与当年歌剧院广场前焚烧掉“思想”的难道是同一把吗?


检视摊开的双手时也会彷徨——她为帝国所做的事情并不漂亮,却必须有人去干,即便能轻易戏言告别,但无形中砌入生命的东西并非那么容易割断。所以她现在能想的也只是:总比一无作为要好。


她是出生和成长在屈辱中的那代人之一,失败的附属品,见证了所有的灰烬和腐烂,正因不幸而难以满足。德意志已然经历过一次死亡与涅槃,在欧洲巨大的坟场里挣扎打滚,从废墟当中熄灭黑烟,她可以让表面平静,而内心却歇斯底里地波涛起伏,这个蹒跚站起来的祖国可能已经承受不起再次输得精光,再死一次,然后赔上整整又一代人的青春。


她问艾莎有什么打算,战局真正扩大化,仿佛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再清静,西线,英国人的飞机会来得更勤快,东线的斯大林同志想必也不会叫人省心,鉴于他同样是位麦金德信徒,还盘踞在波罗的海和黑海之滨膜拜着马汉船长。


“我?”艾莎耸肩,摆弄着手里那副眼镜,有些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我很知足,别怀疑,除了让《德意志高于一切》和感恩颂歌占据一天中最美好的时段之外别无他求,当然了,虔心祈祷不要让又一颗炸弹落到歌剧院头上。”


外国人离境并非那么容易,特殊时期,手续变得格外复杂,出境签证需要从外交部到安保局大大小小一系列机构审批,但回瑞典去说不定是个好主意,至少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仍旧平静,当然,却因帝国的盘剥而贫瘠。


可这位风姿绰约的雅利安女郎还能上哪儿去呢,作为她父亲的情妇,现实总归很难具有诗意,多此一问并不能叫她心情更好,出于某种本能,她一直排斥去直接领会这个事实,而她其实很明白,自己只是选择时常想念一个明亮的春季,首都最繁华的大道上沙沙摇曳的椴树,遥望记忆里为青绿所掩映的琥珀色影子,却不可踏近分毫,出于私心,但愿柏林街头这样一道风景会留存得更长久。


而今即将拥抱夏日喧嚣的暑气,推窗而出时,想必还有树木干净沉默的味道一涌而入。


“那么我建议你最好不幸罹患‘元首疲劳症’。”安娜勾起无比灿烂的笑容,“适合你的职业和身份。”


这又是一则相当不敬的政治笑话,安保局记录在案,在境内从医者当中流传甚广,用以嘲弄那位小胡子帝国领袖声嘶力竭的演说、马不停蹄的大声吆喝,看在对元首健康关怀的份上,想来是怀有拳拳体恤之心的。有时她都想对花样百出的想象力惊叹,得为顶着奇缺幽默感恶名的日耳曼民族叫屈,近十年里攒积的成就足以一雪前耻。


心领神会地瞧了她一眼,那女人扑闪着明亮的眼睛,又假惺惺地感叹说:“我不想被传唤到那条大街上,可你呢,你的言论又是否适合你的制服?”


“起码我还好端端活在这儿。不如我们先打个赌吧。”她带着微笑闭上眼睛,在不经意的疲倦中舒展眉心,“假设前线吃了第一场败仗,你猜广播里会放送什么?我看是《降b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第三章。”


“我担心你会少白头,安娜。”艾莎慢声调侃道,指尖拂过她的刘海,仿佛真要从中拣出白发,“况且,你打算赌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


“我的薪水?”她笑起来说,晃了晃一根指头,“除此以外,你什么都没法儿从我身上捞到。”


艾莎睁大眼睛盯着她无言以对,接着大叹了口气:“有时候,你真是诚实得令人惊讶。”


她想,那确实是大煞风景的念头,好比诗人指出光尘在空气中畅泳,有人却非要跳出来科学严正地强调此乃丁达尔效应的作用,属于光学的研究范畴。诚实总让人枯燥。


房间里光线充裕,尘埃的确游弋在透明的光束中,没有任何迫在眉睫的东西,安娜凝视那女人美丽的面容,扬起嘴角,朝她招了招手。艾莎困惑地凑近过来,一脸的不解。


“有事相求……下回替我带真的咖啡来好吗,从我家厨房柜子里拿,医院的菊苣根难喝到没救药了。”她带着困倦和期待陷在枕头里,捞起艾莎颈侧一绺金发,绕在指尖上:“另外,让我们静候佳音,一场小胜利就足以验证你对德国人的看法。”


于是,在一个注定将会不平静的时代,幸好她们在一起,一同呼吸了战火蔓延之前最后一口和平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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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井》20世纪20年代末一本英国女同性恋小说,引发了搅姬时尚风潮,不少女人从丈夫衣柜里翻出领带衬衣长裤。我觉得不是很好看,但很现实。


瓦尔特·福格威德,宫廷诗人,《Under der Linden》是非常有名的德国中世纪民谣,椴树在日耳曼文化里象征爱情,青年男女有在树下谈情做爱的传统,简言之就是在讲**。


马汉,美国人,代表作是海权论。


《降b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第三章,肖邦的《葬礼进行曲》。



基本上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就这样,请随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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