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riedrich·H 于 2014-10-6 20:50 编辑
Chapter.10
这一天下午从梅因兰小姐那儿毫无收获地回来,她去见囚禁中的记者,终于考虑摊牌,怀着速战速决的心思打算一次性了结,因为晚上的时间已经被预购了。
令当局尴尬的是,纵使官方大力推崇民族史诗,《罗恩格林》和《女武神的骑行》却从未经历过一票难求的盛况,大部分党员都会被迫将剧场当作打盹的最佳地(包括安娜在内),现实地来看,比才或普契尼更受年轻人青睐。即便同样危险难测,但比起战争,爱情显然要平易近人得多,就像不可或缺的空气,何时何地都无法弃如敝履。
她穿过高而空阔的拱廊,听着自己脚步声的回音,从楼梯踏向地下室时,还在想着那场两幕室内剧。时间宝贵,让人焦虑,她得赶着去注视一个人。
尽管同样供职于这个国家讳莫如深的暴力机构,审讯官们却是多具个性,当踏进一间地下牢房,会面临怎样的境遇完全取决于他们的喜好。万幸负责齐克纳的刑讯官并不是一位暴力崇拜者,且斯文有洁癖,因而比起打断胳膊之类鲁莽的折磨,更偏好于尖锐简洁的利器,以最少的做功取得最佳绩效,经他使用的隔间也会干净得像停尸房。
安娜请负责人给自己一点时间,并叫人卸掉他手指里的钢针。审讯室的探照灯让她觉得燥热,她坐在桌子对面打量他,又垂下目光端详台面上摊开的文件材料,然后询问他是否需要吃点什么填饱肚子。
“少尉……安娜小姐,您怎么会干这种工作,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我是否太天真?”男子以疲惫不堪的口吻说,拖沓的口吻仿佛一个体力不支行将跌倒的老人。
很不可思议,这话他大可以在十天前讲,却偏偏留到了最后。
一旦置身地底阴森庞大的牢狱,她总能感觉到制服好比面具一类的东西,肉体是精神的容器,经过武装才不至于剥落坚硬的人格与意识,保有特定的面部表情和语气。有那么好几回她穿着便服,习惯性踏下光线阴暗的地道,猛然察觉到身体与心灵皆是脆弱的,毫无防备的空虚使人跌入冰窖,几乎从背脊榨出冷汗。很讽刺,或许弱小更促使人作出清醒的思考。
“让我开门见山地说吧,念女子中学的时候,我的古典文学和语言课一向不太理想。”安娜拾起钢笔,习惯性地拔弄笔帽,“导师对我不抱有期望,而我非常害怕作文课结束后的语法检查,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当然,还没有比家政课更糟糕。不过就我看来,即便拉丁语很差劲也不会损害人的主见。”
齐克纳胡子拉碴,双臂被固定在座椅扶手上,憔悴而困惑地睁开眯着的眼睛,强光让他视线涣散。
“您倒是让我好奇,难道秘密警察喜爱这么别开生面地审问猎物吗?”他抬起下巴挖苦道。
“您先入为主的偏见不利于拓宽视界,或者您愿意我离开,这儿唯独不缺孔武有力的虐待狂。”
她提示他,在拉丁文里,‘所言非实’跟‘说谎’存在着语法和含义上本质的区别,前者指代假话,说的人却能信以为真,而后者则明喻着违背良心。说谎总是令人不快的习性,因为张口所言颠覆了自己的认知,谎言也极容易成为终生癖好。
“我相信您是位难得的君子。”她注视对方的眼睛,“刑罚也没让您丢失灵魂的高贵。即便站在敌对立场我还是得向您表达敬意,优秀的人值得活下来。”她停了停,观察男人的表情,“我以为,我们只是以不同的手段和信念来忠于同一个祖国,我曾经把您看作一位值得敬佩的爱国者。”
齐克纳仍旧不解,不自在地挪动身体,但忽略疼痛讥诮地笑了:“曾经?”
安娜沉默了半晌,目光片刻未曾离开他的脸,将手指伸进胸前口袋里夹出一枚扣子,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推过去,不出意料地看到对方震惊地撑大双眼。
“现在回答我,你们难道是以卖国来反战的,为什么要替英国人工作?”
那枚扣子是她四天前从一件西装上取下的,而发现那件外套的经过也实在很有意思。安娜反复检查过店铺里的账簿,包括每一张碎纸片,没有找出任何玄机。
诚如先人所言,机关算尽的伎俩多以令人心痛的结局收尾,反而越简单的事物越难以捉摸。那天晚上艾莎在沙发上替她缝好纽扣,后来她重新打开账本,查阅逐条记录的服务内容与相应索价,排除掉所有定制或整改服装大小的条目,接着剔出熟客的名字,摘录余下的内容进行分类。
一个特殊时期,但凡家中有女眷的男人,更不会将金钱挥霍在衣物琐碎的破漏上,国社党走马上任以来立即着手修订了课表,为了卖力成为合格的小妇人,任何一位从中学毕业的女孩都受过数倍于传统的家政培训。与此同时,时间永远是宝贵的,让裁缝从里到外作一遍翻修并不明智。
人们总为刻板印象所蒙蔽,所以奋力追寻着自以为无误的真相,实则像追逐尾巴的小狗。经过比对和按时序重列,需要修补夹里的条目出现频率出奇高,她发现对方还愿意赔上一粒脱落的扣子,这些记录分散在账目中不甚显眼,其中还从没出现过重复的姓名。可海伦娜并非出色的手艺人,拥有诸多慕名而来的散客并不正常。
“我只好换个思路,相信你的确没见过联络人,互不相识,很对,干这行当然少认识一个人就少被出卖一回。来人不是同一个,依逻辑来想倘若一个人用了那么多假名,梅因兰小姐也不会是傻瓜。只要凭那项特征查询账本,把密写暗码的纸……我猜,应该是挂在衣领的名牌?可还来不及完成工作你就被捕了。”安娜摇了摇头,指尖拨着那枚纽扣,像玩弄硬币一样让它立起来旋转,遗憾,看账册,他是在她逮住齐克纳一天前来的。
因为拿不出凭据,难以上报自己的发现,也只能归于猜测,而她在裁缝铺里守候了几天,原以为接头时间应该是大致交货日期,却还没等来物归原主的一刻。齐克纳坐在对面,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似乎比受刑时更多而细密。
“拉斯科……相信你已从我同事那里获悉,你的上线好像在屁股上插了帆,被一阵风吹没了影。没错,上线,我们凭思维惯性以为你要将信息传给拉斯科,可我想明白了,是他交付给你。你们还曾是大学同窗。”她在白纸上涂鸦种族办公室臂章上的逆条顿十字,蓝黑墨水散发着清新暗香,她以怜悯的眼神审视对方煞白的脸,齐克纳的下唇在剧烈颤抖,他用牙齿咬住,“关于密码,让我再次信任你仍然没说谎如何,我猜你只是个中转站,接头人才掌握密本,不奇怪怎么审都没有结果,这方面你本来无辜。”
按经验来看,外表越是坚不可摧的人崩溃起来也愈发迅速彻底,仿佛拉开了泄洪闸,河道奔流而下。他真是个顽强的人,与轻浮花哨的形象相迥异,拥有出乎意料的激烈性格。齐克纳是被组织的叛徒出卖才会沦落到这儿,竟还愿意忍受刑讯庇护其余同伴。由此看来,德国人的心灵并不如传闻中那样集体缺乏主见和筋骨。
在这儿工作倒是强化了她一个观念:德国人之间毫无信任可言。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国家里相互问候的两人,都首先以冰冷、审视的目光去挑剔对方,猜忌的鸿沟,大致宽约互敬纳粹礼时保持的一臂之长。
“而你浑然不觉被最信任的朋友蒙骗,一直以为自己替抵抗组织服务,却被英国人从中利用。我敢说,您依旧是位高尚的爱国者,您要再来支烟吗?”
有人用盲点耍了个愚蠢简单却狡猾的把戏。那迂回的安排,显然为了方便时好将责任丢到无辜的海伦娜头上,可惜他是位罕见的正人君子,居然出于愧疚而为那位小姐辩护。
“您听说过吗,检验马的优劣,有时在于看它能不能漂亮地收住脚。您属于‘所言非实’。”她叹了口气,合拢档案夹准备收尾,过于明亮的光线已经让她头里发昏,“抱歉,我的拉丁文欠佳。这圈套是拉斯科干的吗,或者另有其人?”
精明多疑且果断冷酷。安娜感到胃部隐隐泛起不适。
他颤栗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底下开始蓄起泪水,手臂上的肌肉紧绷起来,要不是被固定着想必会冲她扑过来。平时梳理服帖的黑发早已凌乱不堪,他不再低沉而萎靡,反而为愤怒所彻底俘获,昂起鼻子,双目充血地质问她证据在哪里。
她向他坦诚没有证据,除了那件西服:商标暗缝在口袋里(虽然被剪去,此地无银或过度警惕)而非招摇地露在领子上,内部镶嵌层和走线都是英式高端手工。在一个特殊时期,特殊事件中,格外敏感,若非英国人的作品,只能是出自在伦敦那条以巧手和势利眼著称的“男装街”当过学徒的德国人手笔。
英国那些训练有素却天真幼稚的小伙子,通常以空投方式在某个城市降落,倘若他不想太容易死在盖世太保手里就不会穿带英文商标的衣物。剩下的解释是,他着陆后换过行头,比方说跳伞时划破了衣服,而在德国境内随手找到一件具备英式工艺的外套,很难视其为巧合。
说良心话,她在这里言之凿凿却根本拿不出凭证,一切基于假说,包括关于英国间谍的设想,但真实往往并不重要,因为此行的初衷只是为了摧垮他的心脏。
“大部分人,比如您,包括那位至今未曾露面的先生,就算能分辨任意一梭子弹的产地,但可能这辈子都见识不到一件萨维尔街的时装……而您总爱称呼我伯爵千金,很不幸,我那位出身金贵的父亲,要是他的夏季西服和法兰绒套装不在那儿定制,我晓得他在坟墓里都会辗转反侧。”
安娜展开笑容,无所顾忌地说着刻薄话。
“您还想继续被愚弄吗,不如让我验证一下。”她挤了挤鼻梁,盖回笔帽,轻摇纸张挥去房间内充斥的燥热,“没必要绕圈子了,让我们回归您对秘密警察的印象,来吧告诉我,你们的暗号。”
德国人常为友邻所讥嘲,生来欠缺对“享受”的天分。这个民族有板有眼,像执行军队指令般规规矩矩完成任务。长久以来的不幸还造就了他们另一项怪癖,比起物质更醉心于意识,习惯于瞻仰幸福,并为此踌躇彷徨,长吁短叹地苦苦求问于心灵,而非牢牢将它紧握于手心之中。
意大利那帮糊涂蛋将歌剧放到晚上九点,这样一来他们还能慢条斯理享用晚餐,仔细擦干净嘴角,酒足饭饱之余高兴痛快地踏往剧院,通常他们连推迟演出的缘由都不放在心上。
但这里的惯例是六点,人们多半连餐巾都没机会沾到。一到整点,乐队指挥就煞有介事地挺直腰板,敲敲那根细长小棍,示意开场。
她完全错过了第一幕,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由于即将真正入夏,日照变得更为漫长,七点半天空仍旧一片开阔敞亮,无须担心灯火管制让路面陷入黑暗的泥淖,很快就能等待橙色的夕阳坠落下柏林的天际线。
她在莱比锡大街让出租车暂停,冲下树影斑驳的沥青路面,心急火燎敲开一家花店的门,强迫对方卖给她一束今年最后那批波斯毛莨,另添了几支鸢尾花增色,然后要求司机踩足油门朝着城西的俾斯麦大街直奔而去。
德国人还有一项招人讨厌的秉性,有时剧院里的坐席从左至右连为一气,中间甚至缺乏走道,这也就意味着迟来者绝不会受到善待。
这可能是一年当中难得的座无虚席,理应祝贺她,可对安娜来说简直不能更糟。首先,包厢几天前就被订购一空,而她的普通坐票眼下也无用武之地,她不得不向侍者出示银吊牌,然后接受对方碰拢脚跟迅速举起右臂的纳粹礼。衬衣袖子捋在胳膊上,她捧着那束鲜花气喘吁吁赶往顶楼,由于鞋跟的缘故,在台阶上甚至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到这个点,第二幕也已上演过半,大厅里奏响着阶梯式渐高的宏亮乐章,安娜在昏暗的光线与内心的混乱中摸索着,仓促地拧开门把手,尽量不动声色踏进了顶楼观看台,可还是有人从他们的长柄望远镜挪开视线,回头张望,带着好奇且并不友善的神色打量她,出于身心疲惫和焦躁,她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
站在狭窄的过道上,安娜掀开浅顶便帽,发髻稍有松散,她抬手拨开因汗湿而黏在额上的刘海,终于长吁出一口气。
在这里,如此遥远的地方,竭尽全力注视舞台上一个人,于她而言还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是目力过人。
舞台之上甚至没有歌声,吸收东洋风格的伴奏以最为宁静悠远的方式,拂去了这个人头簇簇的剧场内所有的余热。灯光渐暗,以纸糊成的门扉上投映着女人的倒影,在一片月光般的银白中茕茕孑立——那的确该是月光,笼罩着她的影子,在薄薄隔扇上蔓延开黑暗而柔软的触觉。
曾经有一位长官出于倾诉的愿望,坦言告诉她,在聆听瓦格纳的时候他总是比在家里妻子身边睡得更好。每当隆重上演瓦格纳的剧目,党员们总要被绑架来表现艺术修养。即便自觉对艺术的认知实在平乏,也从不挑剔,她仍旧大不敬地猜想很多时候,艺术与政治无媒苟合,无偿地得到了不朽。想到这里,还是同情他。
不过想必今天,没人会轻易阖上睡眼。
期盼着薄幸丈夫归来的女人,在纸门背后独舞,以近乎轻声喟叹的身姿展开了扇子,月光在她脚下变得冰凉,时间在无声中凝结,唯有流水一般单薄而纯粹的线条。
很讽刺,以一个情妇的身份去演绎另一个情妇。这不是个值得欢喜的好故事,她看过美国产电影版,起码没有一个规规矩矩的完满结局,却广为人所喜爱。伤心的美丽女人,来自异国的军官,深情款款与儿戏的交肩而过,正像世人所熟知的诸多悲剧。而安娜对所谓悲情或离别并没有太大偏好,她平复了呼吸,无法停下一系列纷乱的思考,关于为何人们热衷于将残缺与遗憾称之为美,又为何在艺术中,爱情和死亡总像一双并驾齐驱的车辙。
美丽常与薄命相互嬉戏,譬如花朵,唯有鲜亮时才会被插上耳鬓,一到黄昏便会毫不怜惜地弃之风中,好比爱情即生即灭,荆棘丛生,或许正因如此文学家与诗人总乐此不疲以爱情来诠释美的极致,常常企图将两者等同为一。
爱情拥抱死亡,正如莎乐美捧起先知约翰斩断的头颅,与它冰冷流血的嘴唇相互交叠,而它陈于双手之上,平静得无风无浪,在神脚下受理最为炽热惨烈的膜拜,仿佛演绎一场久别重逢的回归。
死亡让诸多意义最终消解,爱情与美则向来无关意义,而她已经在工作中将刨根究底养成习性。
感慨于对文学性思维从来不够敏感,对于爱这个概念也有点先天不足,所以她忠告自己放弃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只要在黑暗中凝神眺望。
舞台上的女人,身着白衣,依旧选择忠于自己的内心,固执地将世界寄托于一人之上,破灭即终了,一瞬即永恒,咏唱时没有迷茫或是软弱,直面毫无悬念的死亡。
她敢于相信,四下无人不在屏息,仿佛这整个世界喧嚣的白昼都深陷入黑夜的沉寂。
照理来说一出好戏,是理当如此的。